村北小祠堂是大祠堂的一个支祠,四间屋,粉墙黛瓦。
屋前杨柳依依,屋后板茅掩映,这小祠堂远比大祠堂小,平昔只是作一些简单祭祀之用,十六旅来塘马后,一间作为战地医院,另外几间供举行小型会议所用。
深秋来临,路碑稻谷飘香,北塞门塘茭白青青,塘边的板茅花怒放,风一吹,左右摇曳,伴随瑟瑟的叶片相击声,秋意扫掠着心头,几只白头翁用婉转的嗓音啼叫着,嘴衔着糖莲果子,扑腾着丰满的羽翼。
一群年轻的小伙子陆陆续续走进小祠堂,他们穿着对襟布衫,下着黑色粗布大腰裤,脚着圆口布鞋,面色黑中带红。由于贫困,都是一种清瘦的姿容,不过这清瘦并不显示着病兆,健康的色素浓浓,尤其那眼中,个个发射着灿烂的光芒。他们的脚步格外有力,布鞋底,踩在乱砖瓦上、破蚌壳上、碎螺螺上,发出嚓嚓之声,他们的右肩略比左肩高些,那是肩挑的结果,他们的双手皮肤粗糙,那是辛劳致之。苦难磨炼了他们的意志,战火坚定了他们的信念,他们边走边议论着,以战斗姿态迎接着某种挑战。
入屋后,有的坐于屋内长凳上,有的坐在石凳子上,有的坐于小草堆上,有的坐在两头架在石头上的圆木柱上。
有四人坐于屋面北墙脚下横躺的木柱子上,从左至右为刘良超、刘洪生、刘志远、刘洪林。
此四人皆为刘姓子弟,且同年出生,属马,身高皆一米八左右,身强力壮,远近闻名。刘洪林粗壮结实,力量超群,腰圆膀粗;刘志远形体偏瘦,果断坚决;刘洪生智慧出众,喜读诗书,信念超强;刘良超生性谨慎,心思细密,农活干得十分出色。
四人年龄相同,辈分不一,辈分中数刘洪生最高,不过由于年龄相同,加之时处民国时期,宗族信念渐见式微,四人倒没有那种尊卑有序、长幼有别的陈腐套式,四人相处犹如兄弟。
刘洪林,居村北,年少时,便显示出超人的力量,其父见其体力超群,便不时让路过的江湖艺人教其一些三招五式的武艺,那些武艺套路虽不属正宗之列,却十分实用。那刘洪林小时在门前的桃树、柿树下经常扛磨盘,抛石锁,搬辘轴、拎石臼、推石凳,后来赴上海码头做搬运工,又学了几招武打招式,打起架来,三五人近他不得,八一三上海沦陷,他匆忙回乡。
一九三八年上半年与村人赴溧阳北部的社头买小猪,挑至黄金山下,见日寇在镇上停留,专找村民摔跤。那些日本兵脱下戎装,穿着白衬衫,把黄金山一带的老百姓摔得昏昏沉沉,玩乐取笑,一边还叫着“东亚病夫”的话语。刘洪林见状,怒火中烧,放下小猪担子,捋好衣袖,欲上前挑战。黄金山的史大炮一把拉住他,“小伙子,你不能上呀!你摔得过他吗?你能摔他吗?前几天王铁头在社头被日本人用刀劈了……”史大炮一边说一边哆嗦着,“三天前,日军在黄金山杀了那么多人,现在不杀人,只是摔你两下,算是客气的了,你千万不要惹火烧身!”
“王铁头,不是卖狗皮膏药的吗?”刘洪林一愣,他知道那可是一个硬汉,懂武术,七八壮汉近他不得。
“是呀,给日本人劈了!”史大炮一边哆嗦着,一边述说着。那王铁头原是江湖的艺人,专卖跌打损伤之药,练得一身硬功,数月前,他在社头街上卖药,为招揽顾客,他在表演自己卓越的硬气功。他用砖块、石头敲打胸脯、头部,毫发无损。不料一队日军经过,便站在一旁观看,惊讶之余,上前询问,意欲用钢刀劈斩坚硬的胸脯和头部。王铁头笑着摇手不肯,日军又提出要和他摔跤,说是切磋技艺。王铁头本不愿,但不敢得罪日军,勉强同意,并佯装输了。不料惹来一片嘘声,许多围观的人叹着气,说王铁头徒有虚名,内行的人看了,说王铁头没有骨气,不配做中国人。王铁头脸红一阵白一阵,恰好日军提出又要摔一次,王铁头怒火中烧,把敌人摔倒。日军脱掉军衣,提出要摔第三次,王铁头照样把日军放倒,而且这一次把日军摔得特别重。敌人恼羞成怒,怒打王铁头,王铁头愤怒还击,不料敌小队长从背后举刀猛砍,瞬间倒在血泊中……王铁头不喝酒,但能吃几斤肉,素有威名,就这样惨死在日军手中,亲眼所见的史大炮怎能再让自己的同胞吃亏呢?
刘洪林一听,强压怒火,意欲离开。不料一日军又把木库里的万木匠摔倒在地,还一屁股坐在他的小腹上,咧着嘴发出阵阵的尖厉的怪声,“支那人,支那人都是饭桶!”
刘洪林再也忍不住了,刘家祠堂的那块匾额不时地在眼前晃荡,“刘氏一族向来是报国杀敌”的话语又在耳边回荡、震响,一阵热血直冲头顶,他倏地一下跳入场中,猛地抓住坐在万木匠小腹上的日军,提出要比试比试。鬼子小队长山本看到刘洪林愤怒的眼光和强壮的肌肉,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的狞笑顿时消失。他叫来队中力气最大、柔道功底很深的士兵小山元子,耳语几句后,又冲着穿着黑绸衣瘦得像麻秆的翻译嘀咕了几句。
那翻译官走上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是哪里人?”
“哼哼!我不是日本人!”刘洪林冷笑了两声,“我要和日本人比赛!”
“好,皇军说三局两胜!”他用纸扇点着八仙桌上一堆银元,“赢了归你,不过你赢不了!”
“那就试试吧!”刘洪林眯缝着眼冲瘦翻译冷笑了一下。
这小山元子中等身材,虽不是五大三粗,但全身紧绷绷的,肌肉的纹理鲜明,倒是一副天生的运动身材,他自幼在北海道的柔术馆苦练柔术,具有较高的技艺。到中国来后,专找人摔跤,交锋多次,未有对手,今见有人专门上场挑战,哪敢怠慢。再一看刘洪林全身的肌肉和硕大的个头,便有几分怯意,再一看刘洪林手上的老茧,便明晓了七八分,如果对方没有练过武术,即使再有力气,他也不怕,如果练过武术,恐怕讨不得便宜。但是他心里又有几分底气,摔跤不允许击打,武术的功夫用不上,但他不放心,对翻译耳语几句。翻译走到刘洪林跟前说:“皇军说摔跤不可击打对方,不可用头、肘、膝顶撞对方,不可抓对方头发及下部,不可用手、脚、腿或胳膊击打对手的腹部。”
“行!”刘洪林在乡间、在上海滩上不知和多少人交过手,摔跤的规则岂能不知。
这小山元子精于立技、手技、腰技、足技,常常突袭对方,一招制胜,但他对刘洪林有所顾忌,先用手技试探了一下,见刘洪林如铁塔一般,纹丝不动。这刘洪林用手抓住对方也试了试,觉得对方臂力也有两下子,但要摔倒对方,不是难事,只是相持着,未敢摔对方。这日军一见刘洪林不敢出击,胆子陡然增了许多,他见刘洪林分神之际,猛地扑来,采用“大腰”之法,抱住对方躯干,想把刘洪林摔倒。刘洪林猛觉一股力量袭来,双脚一抖动,差点儿悬空,但他小时候经常在打谷场玩扛石辘轴、摔石辘轴的游戏,腿、腰、脚之力特别深厚,他见对方要抱着摔倒自己,猛一弯腰,用力一提,拎起对方,按倒在地,待日军肩背着地后,才缓缓站起。
众人一片叫好,日军小队长一愣,忙对翻译咕噜了两句,翻译连忙点头,跑来对刘洪林说:“不算,肩背要同时着地!”
刘洪林一愣,明明是肩背着了地嘛!众人也齐说肩背着地了,这翻译又忙说:“着地要十秒以上!”
“哪有这样的规则!”众人齐声鼓噪,“好半天,都不止十秒了!”
翻译又走来:“重赛、重赛,不过……”他恶狠狠地盯着刘洪林,“你不要逞强,皇军的刀可不是吃素的,你可不要学王铁头!”
刘洪林“哼”了一声,用轻蔑的眼光扫了他一眼。
小山元子这一次学乖了,并不急于攻击,而是一味地用两手拉,他伺机想用足技摔倒对方,他见刘洪林好像还是有所顾忌,便猛地用腿一挑,但刘洪林的双腿如牛腿一般,纹丝不动,他便用脚去勾,对方仍纹丝不动,他连挑、连勾了几下,还用脚尖连踢了几下,刘洪林还不进攻,咬牙忍着,这用脚尖踢是明显犯规。小山元子完全放心了,对方这一次再也不敢攻了,但自己又无法摔倒对方怎么办?他拿出了自己的绝招,采用“巴投”之法,先向后倒,两手拉着对方,然后用脚蹬对方的腹部,使对方从自己身上翻滚过去,再压在地上。他猛地一倒,刘洪林一愣,对方两脚已踩在自己的小腹上,身体转动起来,这一踩也真非同小可,也真差点儿把刘洪林摔翻转身。刘洪林腹一顶,硬把对方的双脚顶回,可此时小山元子收脚猛地照刘洪林的裆下蹬来,想把刘洪林的生殖器蹬碎,众人齐声惨叫。刘洪林一惊,明摆着这是犯规,按规定不允许击打对方,但自己要躲避已是非常困难,手被对方紧紧抓住呀。他一咬牙,猛地抬起右腿,用右腿的侧面挡了一下,然后猛地撒手!再一抽,抓住对方的双脚猛一拎,原地旋转起来,他一连转了七八下,急得日军小队长哇哇乱叫:“快快放下,快快放下!犯规的大大的!”
他转了七八下后,猛一用力把小山元子往边上草垛上一摔,摔得小山元子昏昏乎乎、肩背着地,半天动弹不得。
日本兵一见小山元子被摔出几米外,口吐鲜血,吓得倒退了几步。山本一见,顺手拿起一支三八枪,上好刺刀,嚎叫着向刘洪林刺来。刘洪林挺着胸膛,怒对日寇,村人叫他快跑,未及刘洪林反应过来,山本的刺刀尖已逼向刘洪林的胸口,许多人闭上眼,黄金山有两个老太当时吓晕了过去。巧的是他在社头买的两个小猪崽不知何故挣脱了出来,刚好冲进场子,把山本绊了个狗吃屎,刺刀尖刺进了泥地中,引起一阵慌乱,刘洪林被众人拉着,趁机从西石桥下、小涧西村逃回塘马。
这日本兵在后面开着枪,未及追上,逼众人说出刘的居住地,众人皆推说不知,日本兵恼羞成怒,放火烧了几间屋,抱着两只小猪,作为战利品,退回金坛城去。
刘洪林回到村上,父亲并没因其丢失两小猪崽而责怪他,反而大大地表扬了他,因为他长了中国人的志气,为刘姓家族争了光,附近的村民们也因刘洪林的壮举而对其钦佩有加,赞扬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