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耀良、俞源昌、张雪峰带着一身的太湖水汽,唱着轻快的歌曲来到溧阳塘马地区,他们先在塘马附近集训,十一月七日转移返回后被安排在离塘马西南三公里许的西祺、南庄一带接受整训。
张雪峰、俞源昌被编入四十八团四连的小鬼班,俞源昌担任了副班长,宋耀良则被编入四十八团四连,任第二班副班长。
来到塘马地区没有几天,部队便接受整训。
张雪峰带着秋日的余晖站在南庄的小山包上放哨,夕阳把他的脸膛照得通红,他的脸庞的线条显得格外分明,他紧锁眉毛,双眼炯炯有神,手中的小马枪握得紧紧的,脚穿着布鞋,左脚的大脚趾尖已戳破了布鞋,活生生地露了出来,上面还沾上了些泥巴。绑腿打得十分整齐,牢牢地缠绕在他的颀长的小腿肚上,灰色的土布军装虽然破旧,但洗得十分干净,军帽遮于头上,透露着一股英勃之气。从脸上的神色看,你会认为他是一个成熟的青年男子,其实他才只有十六岁,是四连九班的小鬼班战士,是生活的磨难、斗争的洗礼使他远比同龄人来得成熟。
他望着周围的小丘、村落,心中有一种绵延起伏的感觉,他觉得这儿的地理环境和家乡镇江近郊的丁卯桥极为相似,属于不很典型的丘陵地带,因为此地小丘不高,只有二十米左右,高地与凹地交替,村落大都落在高地上,一眼望去村庄与农田分明而又错杂。更为相似的是南庄的背后有一长河,名为拖板桥河,此河南北向,很美,类似于家乡的京杭大运河,河宽相似,只是繁华不及。最大的不同处是家乡的土丘为红褐色,此地的是灰黑色,家乡有高山、土丘,树木很少,而此地满是青松绿竹,村落便掩映在树木丛中,有时候,风一吹,竹海翻滚,透过缝隙才能看到房屋的屋脊与墙面。
他喜欢这个地方,满眼起伏的是丘陵地带,北望瓦屋山,丫髻山东西横亘,陆笪、桃园里清晰可辨;西望竹箦街、中梅村炊烟袅袅;南望前村、下梅隐隐约约;东望塘马村绿水环绕。
“这儿是个高地,”他低下头看了看身边的景物,黄豆地里,一些长势不好的黄豆萁没有收割,叶子枯黄,堆满了田垄,豆壳在枝叶上开裂着,偶见一二粒黄豆镶嵌壳中,秋风中纹丝不动,一二顽童寻觅着,见之拔起豆秆,燃于田垄中,马上能听到清脆的黄豆爆裂声,风一吹,猛地飘来一阵豆香,自己的胃会随之产生一阵轻微的反应。
桑树叶凋谢了,只有桑枝挺立着,稀稀落落,一个农民扳着树枝,扯下桑皮,捆着柴草。
没有挖尽的山芋,有好几垄,叶子早飞了,只剩下干涸的藤,垄上的土块开裂着许多缝,偶见蟋蟀跳跃着,蝈蝈飞舞着。
张雪峰变换了一下姿势,眼睛又朝西北远望了起来。
看到竹树环绕的村庄,他总是禁不住想起丹徒的家乡。一想到家乡,鼻子便会酸酸的,苦涩顿时袭上心头。
自己民国十四年出生,七岁时父母先后病故,四个姐妹全送人家做了童养媳或养女,弟弟随二叔生活,自己和奶奶跟三叔生活,小小年纪就充当放牛娃,吃尽了人间的苦。十四岁那年,为了生计,来到无锡西门“刘大松理发店”学徒,一年多后理发店关门了,老板将自己和师兄刘龙喜转卖给了无锡南门外方桥镇一个朱姓理发店,平日自己在方桥镇一带走村串巷为农民理发,微薄的收入每晚归店后交给老板……
“张大贵,张大贵!”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张雪峰扭头一看,是俞源昌从山坡后向他呼喊,他是来换岗的。
“累了吧?”俞源昌留着极短的头发,脸晒得黑黑的,穿着十分整齐,脸上显着欣喜之色。
“还好。”张雪峰缓缓地放下手中的枪。
“这儿全是小丘陵,就是水少了些,我真想洗个冷水澡。”
“什么时候了,十一月了,你还想洗冷水澡。”
“是呀,天冷了,也许这儿水少,不及家乡的太湖,在家乡放眼一望,白茫茫一片,风一吹,水汽升腾,也许我对水有一种渴望,所以想洗个澡。”俞源昌和张雪峰同岁,算起来也是太湖支队的老战士了,不过小小的年纪使他仍带有那种童真般的想象与感受。
“我走了。”张雪峰交代了一声,便朝南庄走去,那儿是四连九班小鬼班的居地。
“我是一个战士,现在是四十八团四连九班的战士。”他感到自豪,拿着枪,行走于村前小道上,抗击日寇,保卫国家,内心有一种壮怀激烈的感受,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重大的逆转,他从一个被人看不起、备受欺压的理发匠,成为了一个无上光荣、担负历史使命的民族斗士。
他轻轻地哼起了不久前学会的《新四军太湖抗日游击队进行曲》,一边回忆起自己走上抗日之路的那一幕幕。
“同志们,向前进,向太湖,向着光明的路!”
方家桥,朱家理发店,一个临街的小店面,店东为一河,南北一线,河里舟帆飘飘,渔码头叫卖声声,一石桥东西而跨,石桥的斜面伸向理发店前,老虎灶冒着热气,水汽冲天,一张张清瘦贫瘠的脸似隐似现,在突闪的日寇巡逻队面前,顿时转换成惊怒的神色,霎时间倏忽不见。
端午节快到了,有人送来了几个粽子,煮熟了,放在理发室的木柜上,玻璃镜映照着那可以转动的木制轮椅,上面的插头晃动着,地上是飘落不匀的黑发。
扯下粽子叶,轻轻咬几口,茫然地看着窗外,看到几个伪军穿着黑色制服神气活现地走过,怒火从胸中涌起,“呸,狗汉奸,”一口浓痰,飞出门外,“看你们能横行几天。”
内心翻滚,失落阵阵,看门外,一片凄凉景象,连河边的渔号子声、买卖声也带着几分凄切的声调。
不久前,一声枪响,一个日本婆被击毙,日本人全线出动,把方桥上上下下搜了个遍,枪杀了一批无辜的百姓,那时号哭声一片。理发店关了,只能走街串户去理发,师兄刘龙喜不知去向,一个人无法再外出,只能回到店中,在店中营业,可顾客少见,十分寂寞,偶然听到顾复兴的游击队又在锡南袭击了日本军,枯寂的心为之一振。国破山河碎,我怎能再拿起理发刀,坐于斗室中,而应手握钢刀挥刀杀敌,早闻新四军奋战在江南,可惜无缘相识,如果能有机会,定当投军杀敌……
“不怕它狂风骇浪,波涛万顷,挡不住我们革命斗争的雄心。”
“喂,小师傅,阿拉要剃头。”一个沉雄的声音传来,一揉眼睛,面前出现了一位清瘦的汉子,他上身穿着无锡人常穿的粗布衣服,灰白色的布制短衣,圆口无领,布纽扣扣得整整齐齐,下着一裤,这裤很长,不似常人的短衣裤,天很热了,如何穿着长裤?但他面色和善,一脸正气,一看便是堂堂正正的人。
理着发,闲聊着,那个人只是应着,很少讲话,头剃到一半,那人扭动几下,也许是腿痒抑或是腿疼,从镜中看到他嘴猛地一咧,脸上显出一股疼痛之色,随即他拉起左裤管,用手抓挠起小腿来。我低头一看,小腿上打着绷带,绷带泛着红色,显然他的腿受了创伤,怪不得进屋时,左腿一瘸一瘸的。他见到我看他抓痒,忙放下裤管,若无其事地闲聊起来。
疑惑啊,为何不愿别人看到他的腿伤呢?再看那双手,手中长满老茧,不是庄稼人手上通常分布的部位,而是扛枪打猎的人常见的那些部位,看来他是一个抗日战士……这一带抗日的队员大都来自顾复兴的部队。
我真想问,不料店里来了好几个人,那是隔壁店铺打杂的伙计,他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按惯例,他们要聊上大半天,我忙拿起粽子给了那几个人,谎称这位顾客怕吵,叫他们待这位顾客走后再来,那几个人欣喜地拿着粽子,带着满足的神情离开了店铺。
屋中只有我们两人时,我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不是顾复兴的游击队员?”
那人身子一抖动,忙一扭头,头发从剪刀中倏地一下溜出。“你别瞎说!”他用双眼紧盯着我,也许见我年纪小,也许见我只是试探性地问问,他便放缓了口气:“你不要瞎猜。”
我冷静地说道:“你别怕,你们是好样的,打日本鬼子。前几天顾复兴的游击队在西边山区和鬼子打了一仗,你腿上的伤是不是战斗时留下的?”我用肯定的语气对他说道。
“这……”对方迟疑了一下,“小师傅,你不能乱讲。”
“放心吧,大哥,你们是好样的,我绝对不会乱讲的,而且我很想到顾复兴的部队去当兵!”
“真的?”那人眼睛一亮,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
从他一闪的眼神中,我肯定他是顾复兴的游击队员了。
我一边剪着头发,一边和他讲着自己的身世,“只有赶走了日本鬼子,我们老百姓才有好日子过啊。”我眼前浮起了日寇在许舍烧杀抢的情景,恨不得马上加入游击队,去收拾这些狗强盗。
对方没出声,只有剪刀剪头发时发出的咔嚓声。
“你要是真心,我可以介绍。”他还迟疑着。
“当然是真心的,我已想了好久,想了好长时间了,其实不光是我,很多人想去打鬼子保家乡。”我鼻子一酸,“江南的老百姓受够了日本强盗的苦……大哥,你要是真能介绍,我还有一个小兄弟在对面杂货店里,姓李,也想去。”
“好吧。”对方点点头,迟疑的眼神变成充满信任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