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西呀苏西、锡南呀锡南,没想到是我罗福佑的麦城、滑铁卢,那样一个狭小的地带,怎么能坚持呢?不过,我实在不能夸大敌情向旅部谎报敌军要清乡,如果现在和薛永辉等人一道待在苏西,定会相安无事……可谁想到回茅山来会这样呢?错就错在听了罗小妹的话,小妹呀小妹,你怎么想到回茅山来呢?”罗福佑躺在床上喃喃自语,眼前屋顶模糊起来,即刻晕化成灰白的天空,身下的木床摇晃起来,也幻化成漂浮于水上的木船。
一只单帆小船漂于南方泉、壬子港的边上,几根芦苇夹着小小的船头,苇秆弯曲着,几欲断裂,芦花无力地低垂着,水面上水草平铺,偶尔露出些清清的水面,几只水鸟不时冒出水面,望着那船舱中露出的灯光,它们的头颅不时地在旋转着,有时因被船中偶尔爆发出的笑声、叫声所惊吓,抖动着湿湿的翅膀吃力地飞向天空中,盘旋着,嗅闻那舱中发出的诱人的香味。
罗福佑醉眼蒙眬,哼着小调,偶尔起身时,两脚失去了定力,左右摇摆起来,船跟着有节律地晃荡起来,手中酒瓶里的酒也晃了出来,对面的罗小妹却稳如磐石,纹丝不动,大口大口地喝着酒,酒水哗哗地流入肚中,如白开水一般。
罗福佑知道罗小妹的酒量,用海量形容并不为过,自己是有名的酒坛子,当年打土豪时,曾喝过一坛酒,来到苏南后还从没碰到对手。程维新不信,请来了罗小妹,几杯下肚,罗小妹气色不变,呼吸又细又匀,只是脸色稍微变红些,罗福佑知道遇到对手了。
真是不遇知音不开口,一连几大碗下去,罗小妹的脸色才稍红些,呼吸仍是又细有匀。又几大碗喝下去,她的眼色才散乱起来,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遇到了顶天立地的英雄”,然后才抱拳认输。其实罗福佑舌头也硬了,也快顶不住了,不过好歹自己是个赢家。以后隔三岔五地也要喝上几大蛊,胜利者总是罗福佑。今儿四十八团在苏西开了仗,颇有收获,一高兴,罗福佑与罗小妹又碰了杯,但不知为何这一次罗福佑早早的感到不行了,而罗小妹却稳如泰山,镇定自若。
“怎么啦,福佑,你的酒量哪儿去啦?”罗小妹露出了鄙夷之色。
“我?我我我……我心事重重呀。”罗福佑感觉到舌头硬了,酒瓶里的酒怎么也倒不进酒盅里。
“什么事这么使你发愁,你现在是堂堂的四十八团政委,王胜又不在,这儿一切听你的,你还愁什么?”罗小妹用手指尖轻轻地敲打着酒盅,一边用脚尖捅着船底。
“发愁呀,我这个四十八团政委还不如独二团的政治处主任,在宜兴,我们有各方面的关系,看似危险,实则安稳,酒也香,人也美。你看这锡南、苏西,看似平静,实则危险,一旦日军用重兵偷袭,你看我们往哪儿藏身去。小日本要枪有枪,要炮有炮,要汽船有汽船,而我们呢?我怎么不发愁呢?四十六团、四十七团在茅山地区,有丘陵,有山地,均有回旋的余地,独我们处在河江湖边……唉,我看我们这些人早晚要被日本人包饺子一般被包掉,唉,如今困在这里,叫我怎么不发愁。”
“哼哼,”罗小妹冷笑了两声,“亏你还是个政委,是从火堆里、弹雨里爬出来的人,连个法子也没有,既然这儿不能坚持,何不三十六计走为上呢?”
“哼哼,”罗福佑也冷笑了两声,又连连地摇起头来,“女人呀,女人!”
他的嗓音有些嘶哑:“走?你说得轻巧,走哪儿去?旅部叫我们开辟太湖地区,我们能随便走吗?”
“这有何难?”罗小妹眯缝着眼打量着罗福佑,“旅部远在溧阳北部,怎么会知道这边的情况,你说敌人用重兵清乡苏西、锡南,四十八团请求转移至旅部,旅部能不答应吗?十八旅因敌清乡整旅能迁到苏北,四十八团也因敌清乡去靠近旅部,又有何不可。这溧阳北部吗,我去过,有的是山,有的是丘陵,没有危险,否则旅部会驻扎在那儿?你去那儿,那还用得着提心吊胆吗?”罗福佑眨了眨眼睛,被酒精浸泡了的脑筋急速地旋转起来,他心里嘀咕着:小妹说得有道理呀,我何不向旅部靠拢呢?可这谎报军情若让上级知道了,岂不要杀头,不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把自己的忧虑告诉了罗小妹,不料罗小妹眼皮一翻,用手指尖狠狠地照他的脑门上戳了一下,“亏你还是个男人,怎么连这个法儿也没有,你说得到情报,敌人要清乡,为保存抗日的力量,部队转移至茅山,其他几个干部谁敢不听,他们怎么知道是否有情报呢?团部没人怀疑,旅部就更不用说了,这有什么好担忧的。我看事不宜迟,你早就该下命令转移两溧,说老实话我也怕这鬼地方,这儿远不如宜兴独立二团安全……”
罗福佑沉思着,红了的眼睛发射出欣喜的光芒,坚硬的脸部表皮一下子变得松软起来,他忽地嘴唇微微一抖“对……”他点着头,“就说敌人要清乡了,谁去核对情报,只要团部的干部不深究,旅部就不可能知道这苏西、锡南不能待,十八旅能去江北,为什么不允许四十八团去茅山,茅山不也是抗日战场吗?”他一拍大腿,“对,不能待在这儿,这儿太危险了,弄不好要给小鬼子吃掉,反正十八旅北上了,东路已经放弃了,靠四十八团硬挺着也未必有用,到茅山还不是一样抗日?”他一把搂过罗小妹,“我的乖乖,有你在我身边做参谋,我高枕无忧了……”两人哈哈哈地一阵大笑,酒水瀑布一般地泻入两人张开的大嘴中……
“政委,政委,你怎么啦。”陆云章与小洪见罗福佑又像哭又像笑地发出了一连串叫声,便上前询问,罗福佑眼前的画面慢慢地消失了。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枕头,枕头鼓鼓的、高高的,捏一捏,嗞嗞作响,那是草籽发出的响声。他没有回答警卫员的问候,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四周的一切说道,“谁说高枕无忧,谁说高枕无忧呀?”然后又一头扎进枕头里面。
几乎天天如此,陆云章和小洪一大早陪着罗福佑去塘马,晚上罗福佑回马狼山张家村住宿。来回次数多了,那儿的一草一木,陆云章都清清楚楚,邵笪村前的长沟、下大坟的桑树、黄泥塘的残菱、沟沿坟的板茅,这一切的一切是那样的清晰,深深地刻在脑海里。他还小,他觉得天是蓝色的,地是灰黄色的,空气是清冽的,和锡南、苏西相比,塘马确有一种令人心定气娴的宁静,但他觉得这宁静似乎并不那么透明,至于为什么有这种感觉,他并不清晰。
他每次陪罗福佑进入塘马到达大祠堂,即完成任务,他发现除罗福佑的神情、神色与以往不一样外,人们对他的表情也有了变化。他记得刚入塘马村的时候,罗、廖紧紧地握住罗福佑的手,罗福佑是满脸喜气,罗、廖的话语充满了激情,但没几天,罗、廖的神色就显得格外凝重,他们眉毛紧锁,言语冷峻,尤其是廖海涛脸上还保留着些许没有消失的怒气。另外他看到许多人在塘马刘家祠堂进进出出,四十八团的干部如参谋长胡品三、政治部主任张鏖是常客,他们个个神情凝重,好像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偶尔也听到大祠堂内有激烈的声音,但说些什么,针对谁,他不甚清楚,也不甚留意。
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事,但一看到人们见到罗福佑仍称罗政委时,疑虑就打消了,也许罗政委在和旅部商讨机密大事,为抗日的前途、为抗战的前景、为斗争的展开而担忧呢?到了塘马,他特喜欢逗留在祠堂门内的石鼓旁,这一对大石鼓巨大无比,远近闻名,是用纯度很高的大青石雕成的,尾部是一个形似马鞍的尾巴,置于木槽里,人可以骑在尾部,手扶石鼓。童心未泯的他喜欢骑在上面做飞驰的动作,有一次他骑在上面猛烈地抖动着,石鼓抖动起来,鼓面咚咚作响,他眼一花,仿佛石鼓木槽真的化做骏马,自己跨马飞跃,扑向日寇,挥舞着战刀,切菜瓜一般,日寇的头颅纷纷滚落而下。
陆云章猛觉得耳朵剧痛,一睁开眼睛,只见张鏖与警卫员立在床前,他忙爬起来,揉揉眼睛,天色已经大亮了。
张鏖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小陆呀,罗福佑哪儿去了?”
陆云章一怔,罗福佑是张鏖的直属领导,平时一口一个罗政委,怎么一下子直呼其名起来了,他忙朝罗福佑的床位看去,咦,好好的一个人,昨晚好好地躺在床上,怎的不见了。
小洪也爬了起来,醉眼蒙眬,他朝罗福佑的床位一看,空空如也,紧张之色顿现在脸上,他忙说道:“晚上我们睡在一起,晚上我们睡在一起的呀!”
陆云章马上联想起罗福佑昨晚睡得很早,即刻就打起呼噜来,不像昔日长吁短叹,当时他感到有些纳闷,再一看眼前空空的床位,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想说但又没敢说。
张鏖将信将疑,即命二人寻找起来,屋子不大,无藏身之处,这罗福佑哪儿去了呢?再一看,陆云章吓了一跳,公文包不见了,行李箱也乱了,里面堆放的金条也不见踪影了。
张鏖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即命通讯员跑步到塘马,把这儿的情况迅速向罗、廖首长汇报,然后命令陆云章,小洪把东西收拾好,一道与他赶回塘马……
当陆云章把罗福佑几天来的情况和昨晚早早入睡、如今公文包不见了、金条不见了、人也不见了的情况向罗、廖汇报后,罗忠毅即刻通知十六旅所有部队,如发现罗福佑、罗小妹,即刻拘捕,押回旅部。
“可耻!”张鏖愤愤地叫了一声,此时陆云章才清楚罗小妹也不见了,他们两人都逃跑了,至于为什么要逃跑,他压根一点儿也不知道,这罗福佑虽然这几天神色不大对劲,但口儿守的严严的,从不吐露半点心迹,半夜逃跑时悄无声息,避开警卫,只身逃跑,便是一个明证。
罗、廖首长问了罗福佑这几日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陆云章一一作了回答。罗忠毅、廖海涛沉默片刻后关照陆云章,以后要提高警惕,要保持高度的戒备心理,然后关照四十八团参谋长胡品三,对陆云章、小洪二人重新分配工作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