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忠毅与廖海涛肩并肩地从村东向村西走去,路过茶馆时,见到杨氏,杨氏忙从屋中走出,“罗司令,廖司令,喝点茶吧。”
“不用了,大婶,”罗忠毅微微一笑,“我们要开会去了。”
“你先准备些热水,等会儿炊事班的老吴要提些热水。”廖海涛吩咐道。
“放心吧,刚才老吴已关照了,老虎灶上的水快开了。”
…………
罗、廖二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来到祠堂前。
太阳已上树梢,红艳艳的光照在高大的刘家祠堂上,祠堂坐北朝南,西望三排高房由北朝南排开,房屋间连着围墙,围墙上覆有半面斜坡的屋檐。那墙面,石灰剥落,斑斑点点,色泽灰暗,剥落处可看到厚大的青砖,墙面上偶现护体的船形铁片。人字形的屋顶斜坡上,左右排列着泥土烧剥的黑色龙头,那宽大的嘴巴张开着,对着天空,似欲吞下天上飘下的所有雨水,两对龙角斜翘着,犹似丛林中的鹿角,这虽不如帝王宫殿屋檐上的造型那么优美,可龙头线条的简洁、刚劲,给这古老的建筑陡增了一股壮美,这和建筑传达的精神十分吻合,昭示着建筑庇荫下的群体具有顽强不屈的精神。
罗、廖走到祠堂前了,前排房东西长达五十余米,粉墙黛瓦,瓦垄上几株杂草在风中摇曳,屋脊上也有一排长龙龙头,同样用嘴巴张开伸向天空,那屋檐上的滴水檐,一字排开,犹如吐出的舌头承受瓦垄之水的冲刷,夏日一线而下形似瀑布,冬日则为根根冰凌,阳光下折射着七彩之光。
墙面一样的斑驳,中间一巨门洞开,那门楼距屋檐有数尺之长,滴水檐下,是宽大的门罩,上有山水图案,用水磨青砖雕刻而成。刀工之精良细腻,一看便知出于名人之手。
那宽大的门,厚重结实的门板,硕大的狮形铜叩门环,还有那高高的门槛,门上的四个粗大浑圆的门当威武而有气派。
哨兵行礼,罗、廖点点头,一前一后抬腿,跨进门槛。
一对精美的马台恭迎着,这马台形似石鼓,一大一小,大者直径两米开外,小者半米开外,紧紧相连,是用一块巨石雕成,一高一低,与底座紧连着,底座是木质的,外面刻有精美的鹿松及兰花图案。
罗忠毅摸了一下石鼓,凉凉的,滑滑的,石质细腻,纯青色,厚重、凝重,廖海涛拍了一下石鼓,石头发出清脆的响声,清越、清幽。
门楼后上方挂着一块巨匾,那遒劲的大字令人目眩,“刘氏宗祠”,细看左边的竖排小字为“康熙十五年建”,门后一侧,两门相对,各一房舍,罗、廖北望,宽大的天井出现在眼前。
天井大部分是明晃晃的,围墙、房舍遮挡所成的阴影与阳光朗照的明亮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那地面全是青石板,巨大的光溜溜的青石板,上面的凹痕记载了久远的历史。石板与墙面连接处的枯草静静地卧躺着,几只麻雀倏一下从明晃晃的石板上飞起来,又飞向屋顶中间的屋宇上。
罗忠毅来到塘马人称之为明堂的大天井中,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又低头用鞋子踩了踩坚硬而又光滑可鉴的青石板,“老廖,砌一个祠堂真不容易呀,这些石头多宽大呀,每块有几吨重,这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呀。”
廖海涛也从阴影处走到明艳艳的阳光中,“是呀,罗司令。”他习惯地称罗为司令,因为自抗战成立二支队后,罗便一直是他的上级。
“乡村虽穷,可祠堂雄伟,祠堂是家族聚会议事之地,中国政权到县以下就得靠家族治理了。族权很大,且我们中国人向来崇拜祖先,这祠堂既是供奉祖先之灵位,又是施行族权的场所,所以造得大都较为雄伟。罗司令,我们闽南客家人的祠堂不也是雄伟壮丽的吗?”
“对对对!”罗忠毅踱着步,“在襄阳,我们罗家祠堂也造得极为华丽,而且规定女人不能进祠堂。”
“一样,一样,都一样,闽南也一样。”廖海涛一边说一边又朝刘氏宗祠的围墙看了看,“罗司令,皖南到处建祠堂,祠堂建得非常华丽,据说大都为徽商所建,用材考究,装饰也非常豪华,工艺水平很高,但陈腐气太重,商业味太重,总有些压抑,远不及我们闽南祠堂来得明快轻灵。你想那屋脊,我们闽南的祠堂都是两头上翘,有一种飞动的感觉,而且我们的祠堂用的都是竹木,透光特好,有一种明朗的感觉。”
“对对对,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徽州的祠堂太灰暗,不及闽南明朗,我们二支队司令部在龙岩的房子‘仕峄厝’多轻灵呀,不过苏南的祠堂有其独到之处,高大胜过徽州,凝重胜过闽南,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它采用的材料并不特别奢华,给人一种特别亲切和开朗的感觉。”
廖海涛笑了笑,点了点头,他觉得两人在这一面有着极其相似的感觉,“这塘马村人自称是刘邦的后代,可靠吗?”
“家谱上有,刘赦大给我看过,他们的一始祖是宋端平元年从北方迁来的,不过……”
“报告!”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打断了罗、廖的谈话,那个声音带着浓重吴方言口音。
罗、廖转过身,一青年军官挺身而立。只见他头戴灰色军帽,却不见帽徽,两个洞孔间有一细缝,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激愤中摘掉帽徽所致。帽檐下一副宽大的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里透着一双充满睿智的眼睛,眉宇间闪出一股浓重的书卷气,尽管战火早已熏黑了那张英俊的脸。腰间的宽大皮带束得紧紧的,绑带同样缠得严严的,一切显得那样利索与干脆。军人的气度充溢全身,和眼神中、眉宇间的那股书卷味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卓然不凡的凛然气质。
“噢,乐科长,”罗忠毅微微一笑,用赞许的眼光看着他,“旅部、团部的干部都通知了吧?”
“通知了,他们马上到。”乐时鸣挺直身姿,站立着。
“行啊,乐科长,你叫警卫们布置一下,要抓紧时间开会。”廖海涛挥了一下手。
“是。”乐时鸣转过身去招呼在祠堂后边的警卫去了。
“老廖,我们去中间的大厅吧,”罗忠毅转过身子,“我们该好好总结总结了。”
“对,这期的整训还是卓有成效的,照这样下去,我们部队的战斗力将有质的飞跃。”廖转过身跟了上来。
这厅的房屋更为高大,屋顶距地面足有二十多米高,东西一线,屋顶东西两边山头的边沿龙头朝天,斜向排开,滴水檐高挂,檐下是长长的走廊,走廊东西两侧,各开有一门,走廊中间的白色墙面开有一巨门,六扇格子门,竖向而上,上半部方块格子间杂有八边形图案,下为方形板块,底部绘有花纹,几个战士从门中出出进进,往里搬着长凳。老吴哼唷哼唷地挑着两桶热开水,停在门外,然后两手提着热水桶,放在高高的门槛里。热气在门槛内升腾,晕化了上方的“刘氏宗祠”的匾额,一阵喧闹响起,陆陆续续地进来一些党、政、军干部。
一位年轻的干部走了进来,步伐坚定有力,从容不迫,一看便知道是一个有着非凡经历的干部,因为那种坚定与从容不是从温室中造就的,而是从艰苦卓绝的环境中铸就的,是与生俱来的天性和特殊的环境磨炼结合而成的。他脸容俊朗,满脸洋溢着一股青春气息,似乎还夹杂着某种稚气,他那种气息和他的步伐相吻合,显示着一种和其年龄不相称的成熟。这种成熟,是天生的睿智加上艰苦环境的催化融合而成,这也从他眉宇间显示的凛然正气中得到印证。他身高一米七五左右,形体瘦削,身穿军装,显得格外的精神。
他一进门,便向罗、廖行礼,罗、廖一见连忙还礼,口称:“王科长。”他便是十六旅政治部组织科科长王直。
明堂里一下子挤满了人,这些干部见罗、廖已在明堂中等候,有点儿不好意思,个个行礼,叫着“报告”。罗挥了挥手,“别客气了”,他从大衣中掏出一只怀表,看了看,“快八点了,我们早点开会,明天就要举行军民联欢会了。”
干部们随罗、廖跨进大门,只见东墙早已摆上了几张长长的桌子,那是被苏南人称为长台的长桌子,桌上早已放好碗,几个小战士忙着往里倒茶叶,一个小战士用勺在水桶里舀着热水,依次往碗里倒着。
水磨砖铺地的大厅里摆上了好几排长凳,那些长凳高矮大致相等,一色的陈旧,有的双脚榫头松动,坐上去嘎吱嘎吱地响着。
钟国楚坐下了,欧阳惠林坐下了,王胜、王直、许彧青、芮军、张花南、张其昌、陈绍海、廖坚持、林少克、孙爱之也坐下了,后面一些连级干部也坐下了,还有一些战士代表也坐下了,陈辉端坐于其中。
最显眼的是一位女同志,她坐在前排,此女同志头发很长,脸容清瘦,颧骨略高,脸色刚毅,眼神是那样的沉着而又自信,她的表情明显地给人一种阅历非凡的感觉,那非凡中容纳了人世间一切的艰难险阻和变幻莫测的风风雨雨。她拿出笔,拔掉笔头,套在了笔尾上。她便是苏皖区党委书记邓仲铭的爱人李坚真。
罗、廖入座了,他们两人坐在了长桌边,背对着高大的山墙,山墙上贴着一横排红纸,上面的毛笔字“苏皖区党委及十六旅总结大会”遒劲有力,似欲奔腾而出。
乐时鸣见罗、廖入座,快步走到长桌后,宣布总结会开始。
“同志们好,今天,我们苏皖区党委及六师十六旅召开一个总结大会,总结一下本阶段的工作,希望与会代表认真听取罗、廖首长的报告,认真总结经验……”乐的嗓音洪亮,在刘家祠堂的中厅里回旋着。
中厅高大,木柱拔地而起,六扇格子门洞开,室内的光线特好。
“下面请罗司令发言。”乐时鸣说完,轻轻地在离罗忠毅稍远一点的凳子上坐下。
罗忠毅喝了一口茶,轻轻地把碗放下,他扫视了一下众人,收回眼光,脸色仍是那样沉静、刚毅,他双眼眯起,旋即露出一丝微笑。
“同志们,今天我们旅部和苏皖区党委及四十六团开一个总结大会,目的是总结经验,找出差距,为打开苏南的新局面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
廖海涛打开日记本,笔移动起来沙沙作响,与会代表都拿出硬纸封面的笔记本作着记录。
罗忠毅带有浓重湖北腔的嗓音在屋内回荡着。
“同志们,皖南事变后,我们新四军在苏南的形势非常危险,但我们在毛泽东同志的正确领导下,克服了重重困难,粉碎了蒋介石国民党消极抗战、积极反共的阴谋。我们十六旅在陈代军长和谭师长的正确指挥下,扭转了危局,在取得黄金山战斗的胜利后,我们抗日根据地逐步得到了恢复,甚至有所发展,但我们同时不要忘记我们的困难很大很大,我们还面临着很大的困难。”
听到“黄金山战斗”时,钟国楚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左腿,神色一下子严峻起来,眼前的一切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啪!”罗忠毅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碗抖动了一下,把钟国楚的思绪又拉了回来。“对国民党顽固派我们不能客气,我们要打狠、打痛他们。”他又喝了一口茶,一个小战士忙用勺舀上水往碗里添着。
“我今天主要就军事方面作一个报告,其他方面由廖司令和欧阳书记给大家讲……”
“同志们,今年一、二、三月是一个非常时期,皖南事变后,亲日投降派疯狂向我进攻,张村休养员被害,医院被抄,教导队及四十七团在黄金山地区数次被包围。国民党顽固派派杂色部队,以逃跑叛变的方式打进伪军,如三十三旅一个连开进长滆之厚圩,张少华一个排开进宜兴西北高塍,他们控制伪军,利用敌伪对付我们,企图消灭我们或驱逐我们出江南,以求控制江南接济苏北,他们的用心何其险毒呀!由于皖南事变和敌伪的残酷‘扫荡’,影响到部队的情绪,悲观失望的情绪在部队中有所滋长,甚至有拖枪逃跑叛变的现象发生,如新三团三营营长凌学诗就投敌叛变了。”
罗忠毅说到此,脸绷得紧紧的,与会的同志静静地听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出沉痛之色。
阳光更明亮了,祠堂东墙的半面廓的影子渐渐地缩小着,几只麻雀在屋顶瓦片上跳跃着,时不时地鸣叫着,中厅里的光线增强了许多,水磨罗砖泛着光,合抱的木柱投下的阴影也悄悄地向东偏移,那巨大的木柱础上的大石凳变得更加光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