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794年,布莱克(William Blake)出版了《经验之歌》(Songs of Experience),其中有一首著名的小诗,经常收录于各种诗集和文学教材里,这就是《病玫瑰》:
The Sick Rose
O Rose, thou art sick.
The invisible worm,
That flies in the night
In the howling storm
Has found out thy bed
Of crimson joy:
And his dark secret love
Does thy life destroy.
病玫瑰
噢,玫瑰,你病了!
那看不见的虫子
趁着夜晚飞来,
在呼号的风暴中
找到了你的床
粉红欢欣:
他黑暗隐秘的爱
将你的生命摧毁。
这首诗延续了布莱克早期作品《天真之歌》(Songs of Innocence, 1789)中的特色: 文字简单,形式简单,形象也简单。但就是这样一首“简单”的小诗,却引起了许多争议。大体上说,至少有三种读法,即自然主义的解读、神学的解读和精神分析的解读。尽管并非人人都要从这些角度解读,但是这些不同的解读无疑丰富了诗歌的维度,使其更具布莱克的神秘风格。
二
第一种自然主义的解读,实质上是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字面意义上,认为布莱克用简洁的语言,描写出了自然中的一种常见现象: 玫瑰在风雨中绽放,却因病虫的侵蚀而逐渐枯萎。在这类批评者看来,诗歌除了语言的精巧之外,背后并无深意,不值得过度阐释。
第二种神学的解读,认为这首诗与但丁的《神曲》(Divine Comedy)有相似之处,写的是“夜晚飞来”的“虫子”攻击“象征美丽、爱情、脆弱生命和幸福生活”的“玫瑰”。这类批评认为,“虫子”其实就是撒旦,“玫瑰”是上帝所允诺的幸福人生。众所周知,布莱克的思想里有着浓厚的宗教意识,他常常将革命与反革命的搏斗看成是神魔之争。“虫子”借助暴风骤雨摧毁“玫瑰”的生命,正是神魔的斗争在自然和人世的演绎。运用基督神学的观点解读这首小诗,能够洞见到布莱克的宗教信仰,“赋予这首诗歌深邃的神思之光”。
第三种精神分析的解读最为常见,因为诗歌中的“玫瑰”、“虫子”、“床”、“粉红欢欣”、“黑暗隐秘的爱”等都具有浓烈的性意味,无疑使得性意象分析具有相当的吸引力。
三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阐释这首小诗,也可以细分成三种不同的解读: 第一,解读为男子的意淫;第二,解读为男女非法的交媾;第三,解读为女性的手淫。
第一种解读是把诗歌的“说话者”看成是一个男子,“玫瑰”是他“娇羞的女友”。论者认为,布莱克的小诗受到前辈诗人马伏尔(Andrew Mavell, 1621—1678)的影响。马伏尔在著名的诗作《致他的娇羞的女友》(To His Coy Mistress)中写道:
我们如果有足够的天地和时间,
你这娇羞,小姐,就算不得什么罪愆。
……
但是在我背后我总听到
时间的战车插翅飞奔,逼近了;
而在那前方,在我们面前,却展现
一片永恒的沙漠,寥廓、无限。
在那里,再也找不到你的美,
在你的汉白玉的寝宫里再也不会
回荡着我的歌声;虫子们将要
染指于你长期保存的贞操,
你那古怪的荣誉将化成尘埃,
而我的情欲也将化成一堆灰。
在布莱克的小诗中,男主人公也在遭受性压抑之苦,他的心上人“玫瑰”,也许是因为“娇羞”,拒绝与他共赴鱼水之欢。他也担心时光飞逝,青春不再,当“黑夜”来袭的时候,“虫子”会登上“玫瑰”那“粉红”的“床”,摧毁“玫瑰”的生命。将这一幕与马伏尔诗中的这几行(在你的汉白玉的寝宫里再也不会/回荡着我的歌声;虫子们将要/染指于你长期保存的贞操,/你那古怪的荣誉将化成尘埃)比较一下,最明显的相同之处,都是使用了“worm”一词;另外,“粉红”的床除了对应着“汉白玉的寝宫”,还对应着象征“贞操”的“处女膜”。正是在性压抑之下,孤独的年轻男子产生了疯狂的幻觉,设想在与“玫瑰”做爱。在幻淫中产生的“精虫”,就是诗中“看不见的虫子”,在幽闭的精神空间,向被爱的“玫瑰”飞去。“黑暗隐秘的爱”,实质上是他对心上人的意淫。
但是,绝大多数批评家都将这首小诗看成是男女性爱的过程。诗人是旁观者,“虫子”与“玫瑰”的关系是男女之间的关系。“虫子”象征着“阴茎”,享受“黑暗隐秘的爱”。“虫子”的主动攻击性,连同诗中的代词“他”,都暗示了男子的在场。据此,许多批评家认为,这首小诗描写的是非法的奸情甚或是强奸。在女子的卧房里,有一只“看不见的虫子”,借着夜色和风暴,进入了她的阴道,“摧毁”了她的生活。哈罗德·帕里阿罗(Harold Pagliaro)在《布莱克诗歌的自我与救赎》中就认为,这个男子是“采花贼,垂涎诗中女子的美丽。另一可能是,女子主动勾引了男子,享受偷食禁果的喜悦”。
布莱恩·威尔克(Brian Wilkie)同样谈到了诗歌中“玫瑰”一样的女子究竟有没有过失的问题。她本性贞洁,还是生来淫荡?她本来有“病”在先,还是在被玷污之后才“病”?男性化的“虫子”是幽灵般的捕食者,女性化的“玫瑰”既可能是无辜的受害者,也可能是发出性诱惑的“小妖精”。无论做何解释,诗人都暗示着这首诗歌里的性爱是隐秘而羞耻之事。
如果将这首诗歌阐释为是对男女之间性爱场面的有感而发是合理的,那么,诗人为什么要谴责“玫瑰”,说“你病了”呢?如果“玫瑰”是强奸的受害者,她“病”在何处?诗人为何不去指责那个在黑夜中采花的“虫子”?按理说,“虫子”的行为显然有违伦理,因此更可称为有“病”。如果一定要说“玫瑰”有“病”,那也只有这种可能: 她明知会身败名裂,但还是挡不住“偷情”的愉悦,主动勾引了男子。
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认为,诗歌里的“玫瑰”并不是那么的清白无辜。最清楚的证据是诗人用“粉红欢欣”(crimson joy)来预先修饰她的床笫,然后才有了不速之客“虫子”的到来。这暗示了“玫瑰”一直就在偷偷地“自慰”。如果说‘粉红欢欣’暗示了自慰的快感是合理的,那么如何解释“虫子”(worm)?在《牛津英语词典》中,该词有如下的义项:“1.《圣经》中的蛇,会爬行的动物;2.细长、爬行、裸露、无肢体的动物;3.寄生虫;4.蠕虫;5.蛆虫;6.比喻恶心或可怜的人;7.虫一样的人造物。”在文学作品中,“worm”一词常常暗喻“阴茎”。弗洛伊德认为,此词象征阴茎是无数淫秽笑话中的常态。由于该词具有令人反感的浓烈意味,因此与“毁灭、秘密、反常”的现象相关。
将这些意义合在一块,“看不见的虫子”(The invisible worm)就成了想象中类似“阴茎”一样的东西,“秘密”地给“玫瑰”带来了“反常”的“粉红欢欣”,从而“毁灭”了她的生活和生命。如果从这个角度解读,这首诗写的就是一个女子手淫的场景。她一边想着某个男子“虫子”一样的“阴茎”,一边用“阴茎”似的替代物自慰,创造了自己的“粉红欢欣”。
此时,诗人作为旁观者,目击了这一场面,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警告,“玫瑰,你病了”。
四
布莱克不只是著名的诗人——有论者认为,他堪名列最伟大的六七位英国诗人之列——还是伟大的版画家。将《病玫瑰》解读为“女性手淫”,可以从他一幅著名的版画作品中得到支持。在那幅版画作品中,他塑造了一个用手指手淫的女子。将这幅版画和《病玫瑰》结合起来解读,大致可以还原出这样的画面: 一个孤独的女子,在寂寞的暗夜之中,春潮涌动,欲火难耐之际,将手指想象为某个男子的阳物,插入阴道,刺激阴蒂,激起了欢欣,完成了“黑暗隐秘”的爱。
相比于这首小诗涉“黄”的内容,更让人玩味的是诗人对性的态度。从他在开篇就情不自禁地警告“玫瑰,你病了”,到结尾时点出了严重的后果——“将你的生命摧毁”——不难看出,他反对手淫的行为。可以说,他借助诗歌的表象,点破了当时的性禁忌。
在性观念上,总体来说,布莱克并非“老古板”,相反,倒颇有几分开明。他不主张禁欲,反对压制性欲,认为性是美好的、自由的、神圣的,“性快感是最强烈的感官享受”。性对于他来说,是表达自由恋爱的工具。性不应该受到社会机制的桎梏,如婚姻。性爱自由,其实是精神自由的具现。但他所谓的“性”不是“孤独的性”。因此,理性而自由的男女之间的双修,是达到性爱极乐世界的先提条件。在这样的鱼水交欢过程中,强调的是男女之间无私的给予。这既是延续血脉的行为,也是心理满足的过程。
布莱克的性观念部分解释了他对女性的手淫为什么并不同情。他认为这是一种“病”,因为手淫是不能开“花”结“果”的性行为。手淫只是为了追求暂时的感官欢娱,结果却是永久的空虚。手淫暗示了自恋、自私、对他人的冷淡和逃避现实。
五
在西方文化史上,手淫(masturbation)成为一种“病”,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在古代犹太教思想中,手淫的后果非常严重。在《圣经》中,俄南(Onan)将“精液遗在地上”,上帝震怒之下处死了俄南。由此得名的术语“体外排精”(Onanism)实际上是“手淫”的同义词。但,俄南的主要罪责倒不是手淫,而是宁愿浪费精液,也不帮助丧失生育能力的兄弟延续子嗣。
中世纪的基督教神学家,则明确认为手淫是罪恶。但他们并不将之当成一种特别的“病”,予以重视和治疗。总体上说,他们对这问题不太关心。
手淫被当成疾病,是现代观念。拉科尔认为,“现代手淫可以在文化史上被精确地定出日期”,始于“1712年或1712年前后”,其标志是伦敦出版的一本名叫《手淫》的小册子,作者是一个四处招摇撞骗的庸医约翰·马尔顿。随之手淫的术语出现在18世纪的百科全书中。手淫问题正式浮出水面。在手淫作为疾病的文化史上,最值得一提的是法国医生大卫·提索。他在1760年出版了《论手淫》一书,正式将其视为一种严重的疾病,认为手淫“远比天花恐怖”,可能引起的疾病包括“肺结核、癫痫、丘疹、疯狂、消瘦”,甚至令人早夭。这本书在欧洲迅速引起了轰动,一方面是因为其耸人听闻的内容,另一方面是他以“医学”的名义传播,从而放大了人们的焦虑。
六
布莱克关于手淫的认知很可能受这位法国医生著作的影响。18世纪,尽管英国人对性逐渐持开放态度,但医学上和道德上还是反对手淫。手淫跟同性恋一样受到完全排斥。在《布莱克与弗洛伊德》一书中,戴安娜·乔治写道:“布莱克认为手淫实际上是反性行为,完成于黑暗和寂静之中。”除了“替代性的满足”之外,手淫不产生任何东西。另一论者指出,布莱克“谴责自我和独裁的冲动,成为一种唯一的欲望,驱除他者,创造自恋的孤独和封闭”,而“任何放纵这一秘密愉悦的人,是对健康、理性和婚姻的伤害,甚至是对自我愉悦的伤害……手淫是虚假的愉悦,是对真实的颠覆,因而是危险的,需要严加防范”。
手淫被目为“不产生任何东西”的“浪费”行为,除了在《圣经》里看到外,在莎士比亚一首早期的十四行诗中也得到印证:
不懂节俭的可人呵,你凭什么
在自己身上浪费传家宝——美丽?
造物主希望这个年轻人将他的美貌传给下一代,不要拒绝生育能够遗传他美貌的孩子。手淫是在滥用和浪费造物主馈赠的遗产:
你这样一个人跟你自己做买卖,
岂不是自己敲诈美好的自己?
造化总要召唤你回去的,到头来,
你能够留下清账,教人满意?
美,没有用过的,得陪你进坟墓,
用了的,会活着来执行你的遗嘱。
诗歌中被指责的“手淫者”是精液“无益的使用者”。到了生命的尽头算总账的时候,将会发现像个败家子一样竹篮打水一场空。莎士比亚的诗歌预言了“手淫文化史”上的主题: 从18世纪以降,手淫被指责为一个在经济上和生物学上的社会陋习。
除了背负“浪费”的罪名外,启蒙时代的人们认为手淫有违自然还有三宗罪:“首先,其他所有的性行为都是社会性的,而手淫却是私密性的;其次,手淫的性对象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而是一个幻象;最后,手淫的欲望难以满足,难以节制。”总之,私密、虚幻、沉迷,每一条都跟启蒙时代提倡的理性格格不入。因此,手淫被视为洪水猛兽,是文明社会的恶习,是逃脱自我约束机制、寻求快乐的唯一途径。
这种看法在20世纪依然十分盛行。劳伦斯在《性、爱与审查制度》一文中写道:“手淫的巨大危险在于它只具有消耗的功能。在性爱中,存在着给与取的问题……但在手淫中,却不存在互惠,只有某种力量的浪费而无回报。在某种意义上,手淫后的身体只是一具尸体,没有变化,只有逐渐的腐朽,只有我们所谓的纯粹损失。”总之,手淫不具有爱的“再生产”的力量,只是在自取覆灭,可以说是不可救药的“绝症”。
七
长期以来,手淫被认为是一种“病”。由于难以启齿,羞于见人,许多沉溺此道之人往往心怀内疚,良心不安。自18世纪起,手淫就相当于“隐秘的罪恶”。直到两百年后的今天,随着现代的性观念的转变,人们才为“手淫”去魅。
首先,手淫是比较普遍的现象,不值得大惊小怪。1990年,有研究小组对英、美、法几千人进行了随机调查,结果显示82%的男子和75%的女子自称曾经有过手淫经历。1992年,芝加哥大学一个研究小组对3500名18岁以上成人进行性行为抽样调查,约1/4的男子和1/14的女子说每星期手淫一次。
其次,适度的手淫非但无害,反而对身心有益。手淫总是伴随着“幻想的力量”,“现代的研究技术和性格测试使我们了解到,人们的幻想详尽具体,如同起伏跌宕的故事,而幻想会促进白日梦。白日梦又会促成丰富的性爱活动,从而总体上使人们对生活保持积极向上的态度”。因此,坦然而愉快的手淫有助于缓解性压抑和性焦虑。
最后,手淫不是“病”,将手淫视为“隐秘的罪恶”这种观念才是“病”。只要转变了观念,摆脱了病态观念给人造成的负罪感、焦虑感和压迫感,适度的手淫就不会有任何伤害。如果布莱克能够活在今日,跟上新时代的医学观念,想必不会再感叹“玫瑰,你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