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路运动向革命转化,革命党人固然施加了各种影响,而学生的自我突破则是加强这一趋向的内在动力。他们既非高高在上的立宪派所能左右,又不同于一般下层民众的单纯义愤冲动,对上把激烈升腾的民气集中起来,形成冲击温和领导层的强劲气流,对下把崭新的近代意识灌输进去,抑制民众的自发盲动倾向。他们不仅促使运动激化,而且保证它朝着民主革命的正轨转化,避免回到自发斗争的隘路上去。他们自身力量有限,离开群众便无力推动上层,影响运动的基本方向;同时又缺少有足够威望和实力的领袖,离开上层领导,则不能得到一定的合法性保护,形成号令四方、指挥民众的中枢。同样,民众和领导层少了这一中介环节,联系便会断裂,无法相互沟通补充,上层的软弱和下层的盲动都将恶性膨胀。这种在连环式政治组合中的特殊地位,使得并不强大的学生能够充分发挥其能量,成为推动甚至左右运动发展趋势的重要群体。
铁路国有政策一经公布,保路风潮立即在湖南掀起。5月14日,长沙召开全路大会,有人提出以罢市停耕、罢学停工、抗粮抗税为最后办法,得到热烈赞同。而湘路公司总理余肇康所谓“须出以和平,措词勿过激烈,免碍大局”的论调,则引起普遍不满。学生的积极参与,一开始便使当局震惊。湘抚闻讯,命学司下令各校严加约束。《详纪湘人争路之大会议》,《大公报》1911年。5月29日。这时黄花岗起义余音尚存,统治者杯弓蛇影,对学界控制尤为严密,局势十分险恶。但学生们冲破重重限制,率先履行大会决议。他们先期刻印传单,暗中散发串联。6月7日,长沙官、公、私立学堂一律停课。关于长沙学生罢课的时间及过程,各种记载有所不同。《民立报》1911年。6月19日《湘人争路之风潮》称从6月10日(五月十四日)开始;《盛京时报》6月20日《湖南罢学大风潮》记为6月7日(五月十一日)开始;《大公报》6月24日《湘省争路风潮之片闻》称,到6月8日已有数十校停课。至于具体过程,《民立报》和《盛京时报》均谓因事先有传单联络,故一致停课。《大公报》则称系相率停课,优级师范与公立法政两校到6月9日始停课。6月10日,长沙府中学堂学生假座城隍庙大开会议,各堂学生到者三四百人。提学使急调巡防队前往弹压,并开枪威吓。赤手空拳的学生毫不畏惧,群起鼓噪,与荷枪实弹的士兵大起冲突,聚众至数千人。湘抚派人分赴各学堂勒令复课,虽“有一二上课者,多数学生即摇铃喝令停止。各监督无可如何,只得以‘休息’二字报告到院”。巡抚杨文鼎大为震怒,扬言:“各学堂如敢抗违明谕,停课要挟,无论官立民立,即予全堂解散,以示惩儆。”《湘人争路之风潮》,《民立报》1911年。6月19日。但学生们根本不予理会。6月11日,大批学生列队前往谘议局请愿,与议员约定三事:1.议员应一律辞职;2.严劾盛宣怀甘心卖国;3.责问王世琪为何以少数人意见抹杀多数。议员均表同意。后来议员们果然相率辞职,以抗议清廷压制保路。为了动员各界响应,学生们在官府严禁各机器印刷局代印传单的情况下,冒着生命危险,秘密手刻油印,赶制出大批传单,广为散发,号召全城罢市,以争干路。商界为传单和学生罢课行动所激励,决定自6月11日起一律罢市,先开半板,三日内若无复电到湘,即全行罢市。
鉴于学生的坚决斗争促使运动不断扩大激化,统治者愈加感到局势严重,仅照常规办法,将难以控制局面,势必引起更大危机,因而采取非常手段,“以路事风潮及革命党人多出于军学两界,而尤以预防暗通消息为第一要义”《湘声最近之风声鹤唳》,《大公报》1911年。7月15日。下令阻断各校联系,各堂搜查及委派专人收受学生往来函电,以簿记注明寄发函电人的姓名住址;公共缄电传单须送堂长监督拆阅,不准径交学生;提学司随时派员赴各学堂督查簿记,倘有违犯,从严惩办;同时派出大批巡防队、警察队和临时增募的侦探队,沿街串巷,武装巡逻;禁止集会,取缔印刷店;信行邮局检查军学界往来函电,刊登广告须经巡警道派人核阅;并出示悬赏举发缉拿私刻传单的学生;派遣密探暗中查访,凡有煽动风潮者,按名访拿,“尽法惩治”,12名高等学生因此遭到逮捕。《闲评》二,《大公报》1911年。7月21日。长沙城实际上进入全面紧急戒严状态。在极其险恶的形势下,学生经过几个回合的反复较量,终因上层退却、各界消沉,以及反动势力过于强大,被迫且战且退。到7月上旬,长沙四区学堂已复课者34所,停课者仍有27所之多。
放弃省城,并不意味着结束斗争。许多学生以退为进,把斗争引向府厅州县,与当地学生汇合。长沙罢课风潮兴起,宁乡县学生积极响应,遍发传单,倡议开会,声讨出卖路权的罪魁王世琪,并提议掘其祖坟。其他地方闻风而起,“均以各学堂学生为最激烈”。他们与省垣归来的学生聚合后,气势更盛,“均以停课罢市或抗不纳租等词耸动全体,传单四出,谣信蜂起,一与省城无异”。地方官吏手足无措,飞电告急,要求调兵弹压的报告如雪片般飞来。杨文鼎自顾不暇,鞭长莫及,“大为焦灼”,只好派学司人员驰往各属,聊以应付。《湘中路事之风潮》,《民立报》1911年。6月25日;《湘路风潮续志》,《民立报》1911年。7月15日。统治者认为此时“大可虑者”有三,一是银根吃紧,二是罢市罢工抗税,而最要紧的,“为各学堂学生现已放假,纷纷各回原籍,沿途演说,秘密开会,提倡反对,地方官防不胜防。连日以来,各属风潮相继而起者,已指不胜屈”《湘省风潮种种》,《民立报》1911年。7月10日。。这一阶段运动虽只发展到罢课罢市,抗粮抗捐决而未行,但火种已经布下。9月中旬,在四川保路风潮荡激下,长沙学生再度全城罢课,刊发传单,号召罢市和抗粮抗捐。一些学生早就怀有“绝对否认铁路借款、铁路国有,而欲以暴力临之”宓汝成:《中国近代铁路史资料》第3册,第1260页。的决心,乘势转向反清革命,暗中准备起义。
云南学界也曾罢课一天,抗议铁路国有。
四川保路运动最为完整地显示出学生推动合法和平斗争不断激化,最后进入革命轨道的历程。
风潮乍起,学生就是保路同志会中的活跃力量。成立大会盛况空前,“人多,看来各色各样的人都有,学生和做手艺的年。青人,好像更要多些”李人:《大波》。。高等、铁道、体育及各中小学堂分别组织了保路同志协会,并组成四川学界保路同志会作为总机关。小学生黄学典、黄斌等人还发起童子保路同志会,血书签名,誓以死争,时人赞为“感天地泣鬼神之学生”《四川保路同志会报告》第12号。。年。仅9岁的女学生也有志“聚会同学,商议积资助公”《九龄稚女之爱国热》,《四川保路同志会报告》第19号。。各府县在蓉学生则主动返回原籍,组织保路同志分会。学生们积极进行宣传鼓动,成都法政、第二小学、叙属中学600余名学生在同盟会员的指挥下,深入大街小巷,开展宣传。到保路同志会讲演部工作的全是学生,有的分途运动省垣各界,有的奔赴府厅州县策动响应。尽管同志会《讲演要旨》明确规定:“不得以激诡之论耸人暴动”,“不必涉及其他问题”,“不可以此罢市罢课”《四川保路同志会报告》第3号。但学生们显然并未循规蹈矩。官府因“讲演员四出过纵,固属不可阻遏,亦恐生变”,很快感到某种潜在危险,于是“苦心斟酌,通函各州县有司”,对其活动大加限制刁难,规定:须有同志会图纪委托证书;每州县限1人;限在各法团向有会议地方,不得随地讲演;不得下乡;讲演时须有地方官在场监察,如有激动乱机、破坏秩序之意见言论,可随时截止。《关于讲演之要闻》,《四川保路同志会报告》第9号。这从反面印证了学生实际上正在冲破自我约束和官方容许的限度。
运动的发展日益深入,学生的激进情绪也日趋强烈,社会影响愈加明显。起初,同志会领导层反对采取任何过激手段。通省师范学生汪子宜在大会上慷慨陈词,提出“农民罢耕、工人罢业、商人罢市、学生罢课”的“四罢”主张,得到广泛而热烈的响应。《四川大学史稿》(四川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29页。8月24日,当同志会首脑们还在为是否罢课罢市争论不休、犹豫不决时,成都学生已和群众一起将罢课罢市付诸实施,促使领导层承认既成事实。9月初,因风传清政府有改线之说,同志会请各界代表分头召集本界协会,研究下一步行动的进退。9月2日举行大会公决,各协会代表当众宣布本会讨论结果。学界代表首先表明议定三种办法:1.坚持罢课,必达目的;2.以停课名义请假回里;3.回里后实行大会决议的抗捐抗税;均为进取之策。而商界则以开市为念,处处考虑退路。尽管其一度表示“准则于学界”,但最终确定方针为:“准则于股东总办事处着手实行办事,不生问题即开市。”《保路同志协会纪事》,《西顾报》第40号,1911年。9月5日。态度差异体现于行动之中,富顺、资阳、酉阳、合江、内江、三台等县在省学生纷纷集会,决定执行学界总会的决议,回乡发动民众,坚持斗争,“务期众志成城,全川如一”《西顾报》第40、41号,1911年。9月5、6日。。在同志会任职的学生一直以激进派姿态出现,在与赵尔丰面对面交锋时,学生阎一士、罗一士被有意安排为激烈代表,以打击赵屠户的气焰。法政学生则在会场公开散发《川人自保商榷书》,促使矛盾进一步激化。
保路运动发展至此,已触及清朝统治的基本国策和根本利益,和平手段不能彻底解决矛盾,于是,统治者诉诸武力,而民众也不得不武装抗暴。斗争在和平的圈子里走完由合法到非法的路程。反动派的压力,革命党的鼓动,都是促成转化的重要原因。而学生从内部推动,更有助于上层领导改变态度。有人谈其感受道:“每当演说时,愤激不顾前后,则听众欢迎。若果瞻前顾后,研究办法,则众极不满。愈演愈烈,已成风气,不易挽回矣。”彭芬:《辛亥逊清政变发源记》,《辛亥革命》四,第334页。而学生正是听众中情绪最激昂的成分。领导层改变态度是他们明智的表现,否则,运动的发展仍将不以其意志为转移,“而主持之士绅,亦太阿倒持,虽欲操纵而不可得”《上海岑宫保寄内阁请代奏电》,《愚斋存稿》卷八十四。。这种朝向反清革命的突破,只有在以青年。学生为代表的激进民主力量的推动下才能实现。赵尔丰显然看出了这场运动与往日民变有本质的不同,他说:“川人性本浮嚣,易生滋扰,会匪遍地,素好结社。自立宪之说鼓吹,人人有自由观念;自留东学生归来,多半狂悖言论。今借口路亡国亡,浸润灌输于一般人民之心理,群情疑愤,矢志决心。其中有人欲利用此时机以实行改革主义,初犹存诸理想,近乃见诸事实,影响所及,全国蒙祸。”戴执礼编:《四川保路运动史料》(北京,科学出版社。1959年。),第298页。虽然只提到留日学生,但留学生一则与国内学生息息相通,二则人数有限,集中于东京尚可成气候,分散于内地则孤掌难鸣,要想有效地影响民众,就必须与国内同侪携手合作。事实也正是如此,在双方的共同努力下,天府之国里已是革命军号震天动地了。
赵尔丰血腥镇压的屠刀刚一举起,学生们立即奋起反抗。学生会首先用“水电报”传讯各地,呼吁武装抗暴;同时“密议回籍办团”《七月十五日之成都》,《大公报》1911年。9月18日。。通省师范学堂一时间离校者达40余人,铁路学生也竭力鼓动。成都血案后,赵尔丰于9月12日下令各校强迫学生复课,但直到9月16日,多数学生仍继续散归各方,或拒不上堂。据存古、陆军等29所学堂调查,总共5440名学生中,上课者仅1938人,不到2/5。其中一所拥有500名学生的学堂,仅29人上课(详见下表):《新蜀碧》,《民立报》1911年。10月29日。特别是成都各属的不少学生家庭,既为地方绅富,又是舵爷袍哥,不仅势大力强,而且有开展武装反清斗争的条件,革命党乘机利用,将同志会改组成同志军。赵尔丰屠刀一举,同志军立即直扑成都,形成合围之势。在一次遭遇战中,由500余位青年。组成的学生军,凭着一股英勇无畏的牺牲精神,与清军展开白刃格斗。虽然伤亡惨重,但迫使清军畏缩不前,鼓舞了同志军的士气,并留下鲜血换来的经验教训,使同志军及时改变战术,与清军迂回周旋,终于赢得了促成革命形势总爆发的宝贵时间。
此后,奔赴各地的学生公开宣传反清革命,把保路与光复结合起来,正式与革命合流。在忠州,从成都来的学生“在街上张贴着《顺天报》,宣传革命党人的成就”《1911年。9月28日忠州教会高文明致启尔本信》,《四川保路运动档案选编》(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在叙州,“学生在通街遍张揭贴,鼓动甚力。罗守以拿办为恐吓,众仍不从。于是拿获数人,发交首县监禁”。愤怒的民众拥至府署要求释放。知府慌不择路,急凿穿后墙逃遁藏匿。《叙州亦失守矣》,《大公报》1911年。10月5日。在重庆独立过程中,学生也发挥了重要作用。
“文明抵制”是战略指导性的策略思想,从“文明抵制”到“秩序革命”,则是战略转换意义的策略变化。总体上看,学生们从未将自己置于革命党的对立面,不存在一个从抵制革命到转向或投机革命的变化过程。其“文明”在战略方向上并不排斥革命。双方的并行互补关系表现为:1.在和平形式的斗争中,学生始终带有激进倾向,一旦时机成熟,自然走向革命。2.“文明抵制”以近代新理性约束自发盲动倾向,使爱国运动升华为民主革命。具体斗争形式的改变在某种意义上是依据条件变化进行的策略调整。当然,策略变化毕竟受制于战略方针。学生们与革命相并行的“文明抵制”,又和立宪派在一定程度上与革命相牴牾的“文明抵制”结合于国内和平运动之中,学生斗争的不合法性为立宪派领导的合法地位所笼罩。而且,从不排斥、同情革命到参加革命,学生也要有一个心理的变化适应过程。同为不合法,文明抵制与武装反清毕竟程度大不相同。因此这一转换包括两方面突破,即冲破立宪派的限制和自我心理障碍,把游移的策略界定所提供的可能性变成实际行动。从爱国运动到辛亥起义,学生们正好经历了这一复杂的变化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