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实际进行情况看,国民会在上海设总部,各省各埠设分会,而各省又以省垣为总机关,外府为分支机构,这样层层相属的组织系统,将分离涣散的各阶层民众结合为统一有序的政治势力,形成具有内外职能和实际社会控制力的民间权力机构。它对外公开宣称:“自求为外交之主体”,即“以商务、工业、学术种种诸方面,组织国民的团体以与外人为直接之交际,而无俟听命于政府”练:《论国民当求为外交之主体》,《民立报》1911年。8月21日。。虽然没有直接涉及政权,但这种民间外交主体的出现,就是政治权力转移的表现,所谓商务、工业、学术,显然包含路矿利权和国际条约。在内政方面,该会虽公开声言“非吾人所问”,但同时又表示:“然而朝局政态,日就欺罔,凡吾民前此所要求之条件,日渐发表,非但不能慰情胜之切,而荒淫偷窃,甚于畴昔。此益可以坚国民自卫之心,而不敢冀政府之有以福我。是其反激,正我国民会之后援旁助,而代我说目者也。”《国民总会宣言书》,《民立报》1911年。6月15日。显然决非不问,只是不与清政府公开争辩,而径自以民间权力取而代之,以民众自治与清廷专制相抗衡。国民会的政权功能,正是建立在拥有军、政、财、外交等项实权和能够控制社会的组织系统的基础之上。
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的双向移动,在近代中国社会变动中具有特殊复杂性。传统社会集权统一与分裂割据的矛盾仍然继续,又出现了中央专制与地方自治的对立。后一趋向反映了地方绅商权力地位的强化提高,他们要求减轻政府的直接控制,参与地方政权,以维系、巩固和扩大其既有的地位权利。不过,要彻底摆脱在专制体系内分权与集权、统一与割据的循环,民间政治实体的内在结构必须贯彻民主原则与制度,从而形成社会制衡机制。湖州国民分会成立时,归国代表特意声明:该会与前此之尚武公会不同,“前会不过强身体防盗贼”。“今宜认定‘国民’二字,为国防问题、民族竞存而发生者。”《国民尚武分会成立记》,《民立报》1911年。7月28日而“国民之要,在人权二字”,“无人权思想则不得谓之国民”。民间权力机构就是要集平等自由的人权为民主自治的民权。国民会成立之日,人们纷纷赞道:“今日国民成立大会,可谓中国国民第一纪念日。”《国民会成立记》,《民立报》1911年。6月12日。“今日开幕,国事存亡,惟贵会之实力是赖。”《专电》,《民立报》1911年。6月12日。这种以“人权”为基础的民间政治实体,要求权力来源与权力结构的根本改变,而不是权力重心的简单转移。
国民会表面承认清政府,实际上不仅认定其不能维护国家民族利益,而且是民众合群自保的严重障碍。这种只承认其存在的现实性而否定合理性的态度,与维新立宪派的双重承认也有明显甚至本质的区别。当清政府阻挠国民会活动时,有人愤然指出:“将欲请承国会,则政府指为浮嚣,将欲扩张民权,则政府疑为抵抗,欲合团体以谋自保,则政府加以煽乱之诛,欲伸公愤以折强邻,则政府责以排外之罪。”“吾不解政府何厚于外人,何仇于国民,而不恤倒行逆施如此也。”梦幻:《呜呼国民军》,《大公报》1911年。4月6日。表面承认是权宜之计,只要“政府不阻挠,则办事自好着手也”《留学界空前大会》,《民立报》1911年。5月4日。。而要实现真正的宗旨目标,“必求之公意,成于众力,掌以公权,为政府官吏所不能为,为保固邦本所必宜有事。其对于政府,不为异变以肃其心,不为附随以厉其行”《为国民会事敬告全国父老兄弟》,《民立报》1911年。6月10—13日。。以民众为后盾和依靠,坚持“吾民自出其力,自保其生命财产,以保国家之生命财产为唯一之目的。政府而阻挠我也,不必因此而生畏缩心,政府而赞助我也,更不必因此而生倚赖心,作一日国民尽一日国民之义务,苟利国家,死生以之”无妄:《伟哉国民军》,《大公报》1911年。4月1日。。不畏缩不依赖,对政府的独立性表现得相当彻底。
有人更明确指出:“二十世纪之中国,非武力不足以立国,非铁血不足以图存。”“贼民之官吏不可恃也,弃民之政府不可恃也,渺茫之国会不可恃也,伪行之立宪不可恃也,可恃者吾民而已,可恃者吾民之武力与铁血而已。国民会也,商团联合会也,学界联合会也,敢死团也,义勇队也,少年。军也,轰轰烈烈,矞矞皇皇。虽其间有已成未成有成无成之别,然要皆足以表证吾民武力与铁血之真精神者也。”永江:《提倡尚武精神说》,《民立报》1911年。4月28日。以国民会取代和否定清政府的意向跃然纸上。民众有了自己的权力代表,就不再需要异己的统治者,凌驾于社会之上的专制政府成了社会的赘物毒瘤。在行动方略上,该会明确规定:“不得再请国会。”《中国国民会议案》,《民立报》1911年。4月24日。这固然是为了避免与当局在此问题上冲突纠缠,但也反映出,含有承认清政府存在合理性意味的国会请愿,不仅作为政治行动纲领已失去号召力,甚至连策略意义也不复存在。
在具体筹办过程中,国民会组织者们的态度行为反映了上述变化。如程序上士绅主张:“先呈递章宪,俟其批准,始有效力;而代表则主张先组织筹办机关”《军国民轰天震地》,《民立报》1911年。7月7日。不理会官府是否允许。个别人谋诸地方官被拒,人们奚落道:“以国民事业而与奴隶知县谋,何见之浅耶?”《嵊令仇视国民团》,《民立报》1911年。8月6日。思想上皇权与民权的对立,外化为官民间的严格分界,虽不能立即打倒皇权,却坚决排斥官权。在国会请愿失败,武装起义受挫,而民族危机加剧,社会矛盾激化的形势下,民间分权实体的出现,使广大青年。学生变革救亡的焦虑心情有所寄托,对他们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国民会以人权为基础的组织原则,以独立为宗旨的政治态度和以尚武为手段的斗争形式,更与青年。学生的内心追求相印相通,因而双方一拍即合。
学生的积极响应与国民会的有意争取相辅相成。国民会既然把重心放在民权合群方面,就不能不特别重视学生的作用。为了“取诸人人之怀中而尽其固有之良知良能”,“实行国民应尽之义务”,它规定:“凡年。在十五岁以上,赞成其宗旨者皆可为会员。”《国民会成立记》,《民立报》1911年。6月12日。首先在原则上恢复学生被剥夺的国民资格及其权利义务,进而在行动方针上确定以学生为重点发动对象。该会议案中专列有学堂增设兵操,以及在各府州县设立与工、商、农团并行的“学团”《国民尚武大会记》,《民立报》1911年。7月6日。等项内容,希望学生发挥先锋作用,“合同学子,督勉国人,展发热力,贡献国家以药砭”《学界联合会敬告国人》,《民立报》1911年。5月28日。。这样,国民会(军)不仅以民主、爱国、尚武、独立的形象博得学生的赞赏,而且以积极主动的姿态赢得他们的信任和拥戴。
帷幕后的革命预演
国民会得到学生的全力支持还有一个潜因,即蕴藏其中的革命精神和组织动力。表面看来,国民会与历次反帝爱国斗争一脉相承,没有显著区别,实际上,前此的救亡运动只是广义上属于民主革命范畴,而国民会则是帷幕笼罩下革命的直接预演。
国民思想本是容易导致共和革命的政治观念。从理论逻辑意义看,国民是国家主人,政府为国民公仆,国家事务应由国民决定,政府不过是执行机构,其自身的存废亦须取决于国民。从现实上看,清政府专制腐败,丧权辱国,非但未能履行国家职能,反而成为民族独立与兴盛的障碍。前提具备,余下的只是简单推理和心理突破。狂热鼓吹过国民思想的梁启超及其追随者们,也不免受自己理论宣传内驱力的促动,曾一度情不自禁地倾向革命。只是在祖师爷康有为的训斥胁迫之下,才足不前,临歧而返。也许由于礼教忠孝观作祟,康有为不忍背弃有恩于他的明君,梁启超则不忍反对有教于他的师尊。但要在国民思想体系中为皇权帝制保留一席之地,也难为了梁启超这位才子,他不得不常常自我解嘲似的曲意辩解,显出师徒之间的思想间距。而未沾“龙恩”点滴,却大受专制之苦的青年。学生,更难容忍这个马厩牛圈继续存身。在国民思想影响鼓动下奏响的国民会第一乐章,就是金鼓齐鸣的革命进行曲。此后,思想激进的青年。学生无不以国民自命,日益扩大的影响还渗入革命党的政纲之中,同盟会的《军政府宣言》即以“国民革命”为口号,而用“中华国民军”作旗帜。1903年。的国民总会在革命分子影响下,也闪现出激进火花,温和派要改变组织的政治宗旨,就不得不连名称一并更换。国民思想在传播中与学生关系日益紧密。梁启超在鼓吹国民思想最为狂热的时期,很自然地对中国民主化的青年。先锋寄予厚望。一旦退缩,对学生的态度也立即改变。不过,理论一旦形成,就有其相对独立性。创立传播者不辞而别,理论固有的特性并未随之消失。国民思想的革命内涵在梁启超告别共和后依然熠熠生辉,鼓舞和推动广大青年。学生与君主专制进行斗争。国民、学生与革命,构成民主化进程从思想到组织到运动形式的联系环节。
1911年。的国民会不仅客观上具有革命内涵,而且是在革命党人有计划有目的地发动组织下产生和形成的。它负有公开反对列强侵略,秘密联络力量,配合响应广州起义的双重使命。政治上坚定彻底的独立姿态,与组织上的革命动力和中坚密切相关。1911年。1月,同盟会在香港设立负责筹备广州起义的统筹部,派熊越山赴东京主持工作。熊担任中国留日学生总会干事长后,与同盟会东京本部负责人刘揆一、李肇甫等人一起,发动留日学生组建国民会。在成立大会上,刘揆一、刘贵炎、陈策、何畏、夏重民等同盟会员相继演说。该会理事长即由同盟会书记部书记李肇甫担任,4位章程起草人也都是同盟会员。他们借留日学生归国组建国民会为掩护,将革命骨干派往国内各地,发动和联络力量,响应广州起义。有案可查的27位正式归国代表中,同盟会员占18人,还有一批同盟会员则借机潜回国内。小岛淑男:《中国国民会与辛亥革命》,《辛亥革命史丛刊》第6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