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公子他……”周不疑匆匆来喊我。
我躺在床上,一直睁着眼睛,听到周不疑的声音,连外袍都没有来得及披上,便赤着脚冲出门去。
包子正躺在床上,蜷缩着一团,仿佛一只小虾米。
他额前满是汗,满面痛楚。
大夫正在诊脉,开了方子,让人拿下去煎药。
“妈妈……”
包子低低地呻吟,却不敢大声。
我忙走上前。
“妈妈……别告诉妈妈……”我正要去抱他,却听到包子低低的声音,手一下子僵住,我看着包子,脸上不知该是何种表情。
“嗯,我们不告诉她,不告诉妈妈……”在床沿坐下,我抱着包子,低哄,“妈妈不知道……妈妈什么都不知道,妈妈不知道包子病了……”
我低低的哄,心里却仿佛被缓缓撕开一个大口子,鲜血淋漓,痛得我无法呼吸。
“嗯……”包子无意识地低应。
给包子喂了药,看他渐渐平静下来,我替他拉好被子,走出房间。
我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发呆,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时空,莫名其妙地成了环夫人,莫名其妙的一切……
历史上的曹冲,居然是我的儿子。
我的包子……
那样懂事的包子……我惟一的亲人……
周瑜在我身旁坐下,“还好吗?”
“嗯,还好。”我答。
“你究竟是什么人呢?”周瑜忽然开口。
我微微一愣,转头看他,他正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竟是满月,他一袭白衫,我记得每回见他,总免不了惊为天人。
“为什么这么问。”我淡淡地开口。
“你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姊妹,除了知道你是曹操的夫人,曹冲的娘亲,你甚至没有一个来处。”周瑜没有看我,只是开口道。
“你调查我?”我的声音添了一丝怒意。
“你究竟是什么人呢?”周瑜忽然看向我,黑瞳里带着一丝的迷惑。
看着他的眼睛,我怔了怔,随即扭头不看他。
我是什么人呢?
我是什么人?
“我是一个来自于一千八百多年之后的人,我是未来人,你信吗?”我学他一样,仰头望着天上的那一轮圆月,笑。
心里忽然很闷,连惟一可以与之畅所欲言的华英雄也因我而死,我很想跟谁说说,即使被当作妖怪架在火上烤也无所谓了。
周瑜没有回答。
我看向他,他也正看着我,黑色的眸子里带着探究,显然是过于吃惊了。
我忽然笑了起来,“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就算在我自己的时代,你也未必查得清楚我是谁”,微风拂过,扬起我的发丝,脸上有些痒,“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甚至连一个亲人都没有……我是弃儿啊……你知道弃儿是什么吗?就是父母或许都健在,可是他们不要我。”
清风明月,两个相隔了一千八百多年的人坐在台阶上,相隔不过咫尺,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你想回去吗?”他忽然开口。
我有些惊讶,他竟然相信我的话?
“你想回去吗?”他看着我,问。
我想回去吗?我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到现在,我都在努力习惯着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生存下去,我一向都是以小强而自居的,是那种即使被丢到沙漠里,也会在沙漠里垦出一片沃野的小强。
现在有人问我,你想回去吗?我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回不去。”抬手,我捋起袖子,给他看我左腕上那只手环,那是曹操送我的离心扣。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我任性地推给不可抗力。
“离心扣?”
他居然知道这个。
“我只听说过,想不到竟然在你身上。”周瑜有淡淡的讶异,“你知道赤壁吗?”
我点头,闻名历史的赤壁之战,孙刘联军让一代枭雄曹操初尝败绩,从而奠定了三国鼎立的基础,也让眼前这个年轻的将军名扬三国,成为六郡八十一州大都督。
“据闻这离心扣原是一副脚链。”周瑜道,“脚链的原主是天煞孤星,那脚链锁的是煞气。”
“嗯,我知道,后来那人死了,曹操得了这脚链,请世外高人重新打造了这只手环,叫作‘离心扣’”,我忽然想起了半仙,那次我逃婚,他帮着我逃,是他告诉我这离心扣的来历,
“你知道?”周瑜有些意外,“那你为何还愿意戴上?”
我白了他一眼,“戴的时候不知道,知道的时候就晚了。”
“这是一把锁,一环扣,锁的是我的身,扣的我的灵,也就是说我被锁在这个时代,永远回不去了。”
那时,郭嘉送我两个字:不归。
“那你可知道那脚链和这手环的材质从何而来?”周瑜忽然又道。
“莫非是……”我瞪大了眼睛,想起他刚刚莫名其妙的问题,“赤壁?”
他笑着点头,“对,就是赤壁。”
我眨了眨眼睛,忽然有些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赤壁之上有一块怪石,据说是天上的星辰幻化而成。”周瑜缓缓开口。
“莫不是陨石?”
“何为陨石?”周瑜求知欲极强。
我摆了摆手,“当我没说,你继续。”
“那怪石即是离心扣的原料。”周瑜看着我,“也就是说,你若想回去,关键便在赤壁。”
“这只是你的推测而已。”我嗤之以鼻。
“信不信由你。”周瑜站起身,拂了拂衣摆,离开。
半仙曾经跟我说我,曹操之所以会给我戴上离心扣,或许,只是因为他怕了,怕我如若若一样,莫名的消失,我会回到我的来处,而那个来处,却是他无法触及的,纵使他权倾天下,纵使他身登九五,他也依然无能为力,从此,永远无法相见,连死……也不能……
那一日,我和华英雄一起在郭嘉家中,我对半仙说,“就算你想殉情,就算你真的死了,九泉之下,你也不会见到她,因为,她仍然好好的活着,活在另一个空间。或许,她与你在同一个地点,甚至于是同一片天空下,可是……却是两个不同的时空,相隔了千年的时差”
……
即使远在天涯,只要还在同一个时空里,便有再次相见的希望。相同的地点,同一片天空,若是错开的两个时间,两个时空,那么……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那……该有多痛?
有多痛呢?
曹操……他会因我而痛吗?
他会吗?
当初,他替我戴上离心扣时,我曾怨恨他。因为,他想留的,是另一个笑笑,不是我,他留不住他想留的,又凭什么要绊住我……
如今……十多年的相处……
若我离去,他会因我而痛吗?
福利院门口,阿满,那个心智永远停留在十岁的男子,他可还在等他的妈妈?
“笑笑要出远门吗?那阿满在门口等你,顺便等妈妈来接我。”
阿满的声音,好遥远……
那个傻瓜,还在等我回去吗?
还有包子……我的孩子,我能带他一起回去吗?
夜深了,有些凉,我终于起身回房,不去想那恼人的问题。
包子一天比一天虚弱,我的心也越悬越高。如果他挨过了十三岁生日,是不是就能逃脱历史既定的命运?
包子躺在床上,苍白瘦弱,只有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依然那么漂亮。
我笑眯眯地端了早饭给他,是我煮的粥。
亲手一口一口喂他吃完。
包子舔了舔唇,“妈妈的厨艺进步了。”
我心里发酸,明明只是白粥,什么味道都没有的白粥……因为他只能吃这个。
“真的很好吃,你看我全吃完了。”包子笑着撒娇。
“明天你生日,想要什么礼物?”我笑着问,想起以往的生日,这个总是四处敛财的小家伙。
包子“嘿嘿”地笑,“我想想,想好了告诉你。”
傍晚的时候,我照例在厨房熬药,包子忽然发起了高烧。
“老夫给他开一服药,若是能撑过今晚,小公子便会没事,若是撑不过……”诊过脉,那老大夫摇头说道。
“撑不过会怎么样?”我惊愕,包子的病情竟是如此的严重?!
那老大夫摇头叹息。
“这是惟一的希望?”我狠狠握拳,指尖陷入掌心。
“嗯,目前只有此法可以一试,只不过……”那老大夫犹豫了一下。
“只不过什么?”我发飙了,跳起来一把揪住那老大夫的胡子,“你能不能一次说完!”
“只不过那药性十分的强烈,一旦服下,需要熬十二个时辰的痛楚,若熬不过……便无力回天了……”那老大夫吓了一跳,忙极其顺溜地道。
“你说,十二个时辰?”我咬牙,死死地瞪着他。
“是……是的。”那老大夫浑浊的瞳孔里倒印出我狰狞的面容,他吓得直哆嗦。
“妈妈……”身后,一个极细微的声音。
我却是在第一时间捕捉到,忙转身,便见包子披着外袍,站在房门口。
“你出来干什么!风这么大!要受了寒怎么办!要受了寒怎么办!”我心头一痛,大吼,声音大的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包子微微弯起有些干裂苍白的唇,缓缓走到我面前,紧紧抱住我,“妈妈,让我试试。”
“试什么?”我声音在微微发颤。
包子抱着我的手微微紧了紧,“试试那服药啊。”
“会很痛……”我的嗓子里仿佛堵了什么似的。
“没事的。”他抱着我,抬头看我,“妈妈别怕。”
我弯了弯唇,点头,“好,我们不怕。”
仿佛催眠一般的声音,原来包子比我勇敢,我想催眠的只是我自己。
“裴夫人,我去煎药。”胭脂转身离开。
我扶着包子回房。
“妈妈,我有点冷。”包子躺在床上。
我脱了鞋子,坐在床上,将包子搂在怀里,“这样呢?”
包子笑了起来,“嗯,果然好多了。”
我抱着他,无语。
“妈妈,我不会有事的,你别怕。”见我不开口,包子有些惴惴地看着我,道。
“嗯,我不怕。”我摸了摸他的头,笑。
过了一会儿,胭脂端了药来。
我侧头,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仿佛一个无底的黑洞,我蓦地瞪大眼睛,紧紧搂住包子,“拿走!”
“夫人!”胭脂上前劝我。
“拿走啊!”我有些神经质地尖叫。
“妈妈……”包子拉了拉我的手。
我僵住,低头看向包子。
“不吃药,我会死的。”包子笑眯眯地看着我。
“不准吃,不准吃,万一……万一……你会活活痛死……我不要……我不要……”我语无伦次地摇头。
“熬过来就好啦。”包子笑了起来,“妈妈胆小鬼,我可是无敌的包子!”
“熬过来就好了?”我怔怔地重复。
“嗯。”包子点头,看向胭脂,“美人姐姐,劳烦你把药端来。”
胭脂点头,将药碗递给包子。
包子伸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我只能看着他喝药,全身止不住的颤抖。
“看起来很苦对不对?”包子放下碗,意犹未尽一般舔了舔唇,狡黠地笑,“其实一点都不苦的。”
“嗯。”我闭了闭眼睛,点头。
“妈妈别怕,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包子靠在我怀里,微笑,像一个天使。
“嗯。”
“华叔叔说,我是妈妈惟一的亲人,是妈妈拼了性命生下来的,所以……我一定不会抛下妈妈的……”
“嗯。”
“华叔叔说,就算天下所有的人都抛弃了妈妈,我也不能的……”
“嗯。”
第一次发现,原来我的词汇量原来是那么样的狭隘,除了点头,我什么都不会说。
“生病嘛,吃了药就会好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我点头,拼命点头。
包子额前渐渐渗出汗来,一颗一颗,像晶莹的珍珠。
我咬牙,止不住的轻颤。
“妈妈,其实我只是有点热。”
“我知道。”我点头,拭去他额前的冰冷的汗珠。
包子的身子在微微发颤,忽冷忽热。
“其实……有一点点痛……”包子咧嘴笑道,那笑容在那惨白的脸上分外的触目惊心。
我抱着他,贴着他的脸,没有开口。
忽然,包子剧烈地颤抖起来,全身都在痉挛。
我死死地抱着他,咬着唇。
许久,他才平静下来。
“妈妈……”他的声音极轻极轻,如空气一般。
我垂着头,发丝盖在脸上。
“对不起……吓到了吧……”包子轻笑,气若游丝。
“没有,我很好。”我抬头,捏了捏他的脸,笑。
“果然还是叫包子比较好听……”包子在我怀里蹭了蹭,低低地开口。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不喜欢么?”
“如果我不是曹冲,我只是妈妈的包子,那我就不必死于建安十三年了……”
原来他都知道,那一回,他看到那本《三国志》的时候,他便已经知道了吧……
“没关系,我们不怕,你才九岁而已,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不怕。”抱着包子,我喃喃说着。
“嗯……”包子笑了笑,“我要好多好多的生日礼物……”
“好,要多少都好。”
“如果华叔叔和半仙都在,该有多好……”
“嗯,没有关系,明天妈妈陪你过生日。”
“嗯……”包子牙关紧咬,面色潮红,又开始发寒。
我紧紧地抱着他,如身处炼狱之中。
他才九岁……为何要忍受这般苦楚……
我宁可……是我……是我在痛……
我若痛,也无人担忧,无人心疼……可是上苍,为何要折磨我惟一的骨肉,惟一的亲人……
要生生地让我的心被撕裂吗?!
“妈妈,天亮了没?” 包子蜷缩在我怀里,轻颤着。
我点头,“快了,就快了。”
包子无力地抱着我,“嗯。”
不一会儿,包子的手脚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身子一阵一阵地痉挛,身子寒得犹如身处冰窖一般。
我慌得不知所措,只能紧紧抱住他,抱住他……
“妈妈,天亮了没……亮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