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成熟的作家,都有属于他的主导风格。
关于李白的主导风格,已经有定论了。《沧浪诗话》[14]中说:“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李白的主导风格,就是所谓的豪放飘逸。
豪放不难理解,飘逸就很难说明。
从字面上来讲,豪放就是指李白诗歌的情感和气势豪迈而又奔放。
飘逸本来是指一个人的气质和风度,无拘无束,洒脱自然。这个词用到诗歌上,就是指诗歌给人一种流动轻快、自然舒展的审美感受。
飘逸这种东西,我们要用语言准确地表达出来很困难,但要感受,还是比较容易的。
在现实生活中,很多诗歌非常美妙,你觉得好得没法形容,但要讲哪个地方好,还真的说不出来。其实看明清人的唐诗评点就知道,古人也有这个困难。
比如说,有很多珍贵的唐诗版本,都是明清人用朱笔批过的,他们经常在读得特别有味的时候,用红笔在旁边写“妙”,有的时候连写几个——“妙、妙、妙”,但在几百年之后,我们的艺术感受不同了,也不知道妙在哪个地方,我有时看到这样的评点,真觉得莫名其妙。但是,我相信当时他的确感觉到了妙,只是说不出来。
下面,我们读读李白的诗,来感受一下他的豪放飘逸。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这首诗是李白的代表作之一。我认为,这首诗不仅在唐诗中,即便在中国古代的诗歌史上,也是妙不可言的诗歌,实在是好到了极点。也只有他老人家能写得出来,真的是漂亮极了。
先看标题。
宣州,在今天的安徽省宣城市,离黄山很近。
南朝著名诗人谢朓就做过宣城太守,为了纪念他,宣城人在那里建了一座楼,就叫叠嶂楼,到了唐朝又叫谢朓楼。
“校书叔云”就是校书郎李云。校书郎是中央秘书省的低职文官。李云是和李白同时代的、比李白年龄大一点的作家,李白称他为叔叔。在这里顺便说一下,李白称为叔叔的,往往在辈分上都不靠谱。这里称李云为“叔”,也许只是对长者的尊敬,我们切不可太较真儿。
“饯别”就是设宴送别。李白喜欢在楼上款待送别,在黄鹤楼上款待了孟浩然,现在在谢朓楼上又跟他的族叔李云送别。
这首诗,题材是送别,体裁是七古。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李云在中央的秘书省做校书郎,大概是到安徽来出差时遇上了李白,李白就在谢朓楼上为他饯别,送他回去。
就题材而言,这本来太平常不过了。
送别诗的特点是,送者要安慰行者,但李白一上来就用了两个气势逼人的长排比句陡起:“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他说:“叔叔啊,过去那些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不可挽留。今天的日子真是糟透了,叫人心烦意乱。”
这就是李白不同于常人的地方,他不仅不想安慰他的叔叔,还恨不得要叔叔来安慰他一下才好。
写到这里,一般的作者就要接着写有哪些烦忧,上句不是说了“今日之日多烦忧”吗?
比如,我太太跟我吵了架、今天家里又失盗了、孩子又不听话、跟同事又闹矛盾、工作也很不顺心……既然都说了“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总得数出几个烦忧出来,对不对?
但李白可不管那一套,他突然写“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你说急不急人?这句不仅没有半点烦忧,还快活得要死。
这就像我跟大学生们说:“同学们哪!我今天真的是痛苦死了。”大家心里想戴老师今天心情很不好,都等着我说有哪些痛苦,没想到我突然哈哈大笑!大家肯定认为我有毛病。
李白的诗歌变幻超乎想象,不可捉摸。从“今日之日多烦忧”,到“长风万里送秋雁”,这种陡转,我们古人叫“跌宕”,西方的新批评派管这种写法叫“打破读者期待”——你以为他要写有哪些烦忧,他突然却说自己开心得要命。
其实这两句,李白是在切题。“送秋雁”,大雁高飞,叔叔也要离去,而且是在宣州谢朓楼送别,他越写越高兴,刚才的烦忧一下都没有了,所以“酣高楼”。“酣高楼”切到题面的“谢朓楼”。
唐代诗人中,有三个人笔下的秋景开阔俊爽而又生机勃勃:李白的“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刘禹锡的“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杜牧的“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这两句,一句赞美他叔叔,另一句恭维他自己。
唐代中央的秘书省里面,储藏了很多写炼药求仙的道教典籍。在道教的神仙传说里,蓬莱、方丈、瀛洲都是很知名的神仙居住地,其中又以蓬莱最出名,所以唐人就把秘书省叫作蓬莱阁。由于他的叔叔李云在秘书省做校书郎,所以“蓬莱文章”在这里就是指李云的文章。唐朝人说的“文章”,既指诗又指文,要从上下文确定具体所指,这里主要是说李云的诗歌,李白的意思是说:“叔叔啊!你的诗文写得真好,有建安风骨。”
后面“中间小谢又清发”,他是以侄自居,以谢脁(小谢)自比,在说:“叔叔你的诗写得好,有建安风骨,我的诗也不错,像谢朓那样清新秀发。”“中间”的意思是说,从东汉建安年间一直到唐朝,谢朓刚好在两者的“中间”。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逸兴”就是飘逸的兴致,“壮思”大家都知道,是那种勃发的情志。
三杯酒下肚,他们越喝越亢奋,两个男人都高兴得快要疯了,直到两人都想到天上去,把月亮捉下来玩一玩。
都说李白的生命力旺盛,这体现在他从不回避苦难,尽情抒发激情。他的诗文,总在大喜大悲之间形成巨大落差。
他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看清朝人的评点,在“烦忧”后面会批注一个“断”字,因为后面两句“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不是紧接着烦忧说的。这种结构,古人称之为“断”。
“欲上青天揽明月”后面也是突然来了一句反迭,“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刚才还在快活着,现在突然反迭,又痛苦得要命,大开大合、陡起陡落。
这两句之间,清朝人评点的时候也会评“断,再断”。
由此可以看到,李白的诗歌结构跟很多人不一样。一般的诗歌中,能找到上下句之间的联系,以及里面的情感线索、发展脉络,但李白这首简直没有办法找到,它中间根本没有一个过渡。
曹聚仁[15]先生评价李白,有两句评价得最好,大意是说:“读李白的诗,你觉得李白是个绝顶的天才。但如果你住在三楼,李白住在四楼,你肯定以为李白是个疯子。住他楼下你别想安宁,他成天一痛苦就跺脚,一高兴就敲桌子。”
读李白的诗,想起弗洛伊德所说的,“伟大的诗人和精神病人只有一步之遥”,我有点相信了。
李白感受和体验的方式,真的跟我们不一样。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这个比喻估计也只有他老人家写得出来:拿刀子断水,把刀子提起来水流更快,想举起杯来消愁,忧愁却更加浓烈了。这种解决痛苦的办法,也只有李白能做出来。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意思就是说,“见鬼!老子不干了”!他再也不想装斯文,不想装模作样了,不想绾发髻了,也不想戴帽子了,只想披头散发去“弄扁舟”。
唐朝的男性头发一般都有一尺来长,他们往往在头上盘个发髻,然后用一个簪子把它簪着,有时候出门就戴个帽子,戴个帽子比较好看。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散发呢?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在家里没有人的时候,还有一种就是杜甫诗歌中说的,“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就是没有几根头发,绾不住发髻的时候。
总之,这首诗的思绪,是那种典型的飘然而来,戛然而去。
它在结构上大起大落、陡起陡落、大开大合,构成一种特有的飘逸豪放的美学效果。用常见的章法、结构分析,是没有办法理解的,所以清朝的方东树[16]说“起二句,发兴无端”。就是“起”得没有来由,其实,他这首“结”得也“没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