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绝句有很大的特点,他一层一层地向前推进,很少像杜甫的绝句那样,是用平行的结构。
比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是杜甫的绝句,通常四句在结构上都是对称的。
而李白的绝句,往往后一句或后一联,是前一句或前一联的推进或引申,把你的想象带向远方。
他很多绝句都是这样。
比如《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这就是层层推进的一个例子。
再比如《赠汪伦》: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有一天夜晚,我读这首诗,突然感觉特别好,特别羡慕汪伦。我们奋斗一辈子,也不能永垂不朽,那个汪伦——一个普通人,因为一首诗居然就永垂不朽了。
这首诗是说,李白到桃花潭去玩,汪伦听说李白来了,就给他送酒喝。宋人说“村人汪伦”,他可能是村里一个私塾先生,也可能就是一个农民,大概比较会酿酒,又是李白的粉丝,就不断地酿酒给李白喝。在李白玩的两三天里,每天都送新酒给他喝。唐朝人喜欢喝新酒,不喜欢喝陈酒。所以喝了酒以后,李白就想对汪伦表示一下感谢,于是就写了这首诗。
在宋朝时,汪伦的后人还保存了这首诗的原集、原稿,但后来原集、原稿就不见了,估计那时候的保存技术也有问题。
这是一首送别诗。李白的送别诗很多,这首诗的不同之处是,不是李白送别人,而是别人送李白。汪伦是送者,李白是行者。
他一起笔就写得好,也只有他才敢这样起笔,“李白乘舟将欲行”,一起笔,他就把自己的大名端出来了。我找了好多诗,很难找到像李白这样写诗的。
你看,如果我写“戴建业乘舟将欲行”,那就不像诗吧!
李白的诗歌,是那种绝对天才的美,不可模仿,只能有一,不可有二。
他和汪伦是萍水相逢,谈不上朋友,他根本没有想到有人要来送他。一个人到某地办事或玩,当然希望有人来送他,比如我到某大学演讲,晚上校长说:“戴教授,您白天讲了一天,晚上好好休息,明天派车送您到机场。”我当然要客气一番:“校长,这几天把你们忙坏了,明天我自己打车去机场,派车送太麻烦您了。”校长如果顺口说:“教授要是不要我们送,那恭敬不如从命,您就自己去机场吧。”真要这样,我肯定气死。谁都喜欢热闹,谁都在乎热情。“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像徐志摩这么洒脱的人毕竟不多,更何况徐志摩是在写诗。
第一句是欲扬先抑,第二句“忽闻岸上踏歌声”,是写意外的惊喜。由于根本没有料到汪伦会来送他,所以才有了“忽闻”两个字,突然听到有人来送他,实属喜出望外。“踏歌声”略有二义:一是古代的一种竹竿舞,两人持竹竿的两端,随竹竿一上一下,舞者应节一起一落;二是指边唱歌边用脚打节拍。这里的踏歌,就是边唱边走。
读到这个地方,我发现汪伦这次送人,违反了人之常情,你们见过哪个人是唱着歌去送人的吗?譬如,我一老同学与我多年不见,出差顺道特地来看我,同窗相见格外温暖,两天之后一听说他要走,我立马唱着歌让他滚蛋,同学情肯定就到此为止了。
他为什么写汪伦是“踏歌”来送他?
卢梭说,天然的东西样样都好,一经人的修饰都变糟了。
汪伦是个农民,他爱李白,他是李白的粉丝,李白来就高高兴兴地招待,走就高高兴兴地送他,没有我们这些矫揉造作的依依惜别。
而且从这里可以看到,汪伦和李白之间有某种共同的东西。这是两个乐天派,所以才成了一对“忘形交”。这首诗写出了汪伦感情的真率。
这首诗即使只有四句,仍然是一波三折。“李白乘舟将欲行”,是抑;“忽闻岸上踏歌声”,是扬;然后又一转,“桃花潭水深千尺”,在转的过程中又有承接,这句在结构上是紧承第一句,他的船停在桃花潭,“不及汪伦送我情”,紧承第二句,读到第四句,第二句才是完整的,我们才知道岸上谁在“踏歌”,为什么要“踏歌”。
在结构上环环相扣,但又在不断地转。
再有,“桃花潭水深千尺”,本来就够深的了,要是一般的诗人就写成,“恰似汪伦送我情”。但李白就是天才,他还要转进一层,“不及汪伦送我情”。
要用“恰似汪伦送我情”,那就是凡语,虽然漂亮,但不是特别了不起。他突然用了两个字“不及”,就又推进一层。层层向前推进,章法实在是太好。
这一点所有人都没有看出来,清朝的沈德潜[18]看出来了。他说“若说汪伦之情比于潭水千尺,便是凡语,妙境只在一转换间”。这个评语太好了,只有天才才能识别天才。
李白的比喻层出不穷,这是想象力丰富奇特的标志,有时候夸张至极,但又写得全不用力,举重若轻、信手拈来。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桃花潭水深千尺”,没有哪个比喻、哪个想象,不是绝顶的漂亮,而且是不可重复、无法模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