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海子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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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第三幕(2)

第二十六场 (造剑的场所。造剑师与几柄剑的对话。都戴面具。几柄剑似乎在饮血吃饭)

剑甲:食物放在这一切上面。

剑乙:血放在食物上面。

剑丙:剑放在血上面。

剑丁:即使这样,我也不后悔。

剑甲:魔,所不能达到的东西,我已经达到了。

剑乙:他是皇帝还是戏子?!

剑丙:什么叫脱胎换骨?

剑丁:一只碗放在一只碗中。

剑甲:水

剑乙:冲下来

剑丙:是血

剑丁:两只勺子,两马

剑甲:还在我另一只碗中!

铸剑师:(面向观众,大声)我是铸剑人。我不说的事情。在这之后我不说我不说就是不说我要。水变成大水冲开了缺口。完成普通人早已完成的是多么难——还要和命运之诗连锁在一起这就是铸剑人的命。长过大火。长过他们。(这都是不太重要的。)(一柄红色宝剑的独白。演员着红色盔甲,其他人是白色盔甲):

三道门下

我一身红色盔甲。

我一定是一位年轻的皇帝。

我是大革命的儿子。

这是什么日子?

我为什么俯伏在肮脏的酒柜上

我是大革命中谁的宝剑

——被扔在这肮脏的酒柜上。

我在哪些日子中闪闪发亮。

又在哪些日子里暗淡无光,蒙上了灰尘宝剑之母你在何方?

众剑之母,我问你

我为何一无所有地走在大街上。

第二十七场

(这一场是一次秘密谈话,给人的感觉要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好像从山腹中传出了一些片言只语,给那些山上的人。这一场舞台的幕布紧合。或者,舞台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东西。或者,舞台上空空荡荡,像挖空的山的肚子,只有两把空空的椅子,在舞台中央,面对面放着,像是两个人坐在山肚子里进行秘密的谈话。舞台上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混乱巨大嘈杂的声音。用省略号的地方表示混杂用一面巨大的鼓。)

你亲手杀死了我的两个兄弟。他们几乎还是像儿童一样纯洁……她是我女儿,她自己愿意……互相残杀,因为他们要杀我……孩子,你一定要我说出真相吗?你是她的兄弟。她是我的女儿。你是我的儿子……我就把你的脖子拧断去喂每一条过路的巴比伦的狗……我只想让你一人继承王位,如果我不杀死他们……我干了一切可以干的事。我喝下毒药。我只有一个时辰可活。我活不到黎明了。我活不到下一个黎明了。我把手诏和王印留给你。……那么,让这铁打的江山黄金的土地变成这同一个黑夜……你被遗弃后,在沙漠部落中长大。而她长大后就出门寻找哥哥,没想到遇见了你,更没想到你就是她哥哥……有人告诉了她……思念家乡,还发了疯……我把——手诏——和——王——印——留——给——你。(以下声音变得清晰)今夜是你我的日子。今夜是黑暗之夜,空虚之夜。今夜只适合死亡不适合出生。我们已没有明天。明天是别人的日子。巴比伦河上又涌起无边的朝霞的大浪。我的兄弟和爱人又会复苏在他们之间,在曙光中间。只有你我不会复活。你我的生存只有一次。你我的关系,你我一切仇恨和血决定了你我的这一次。那就是今夜。那就是这个子夜。那就是这个最后的日子,夜的语言和宝剑。你我都必须满身肮脏地死去,在这个纯洁得像空气和水的黑夜里,父王,让你和我一起肮脏地死去吧。你我都必须在这个子夜,夜深人静的时辰死去。子夜……这个回忆的粘土层……比王冠和王座还要漫长。巴比伦,这个几乎一直被魔法统治的国土,好几千年了,天空的数学,人类之梦大同之梦,你为全巴比伦制订的法律只是咒语。

(鼓声)

第二十八场

(酒店。众人饮酒。幽灵重现的场景,

两个人抬着红色棺木上)

抬棺人甲:瞧,一个灵魂迎面走来。

抬棺人乙: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你头发散乱,简直像一个鬼魂。

甲:不管这次他是谁,反正他胜了。

乙:一切听天由命,必须达到一个高度。

甲:我们两个抬着的棺材就是这个高度。

乙:我们在谈话。

乙:我们要达到的难道不是同一个东西?!(疯王子宝剑上)

剑:(指着红色棺木问二抬棺人)

这难道是车子?!

人车各行其道。

人就是人,车就是车。

是众神之车。本来是不同的道路。

人车各行其道。

这难道是车子?!

车子把我和她抱在一起,

车子把我和公主抱在一起,

我们都是女儿所生。女儿是谁?

车头是谁?鸟要叫,

鸟在叫。鸟是谁?

鸟说应该提醒你,

疯狂中我是谁?

(两个拾棺人面具和服装做鸟类)

甲:这是一个让人生锈的夏天,

乙:连夏天之鸟,连燕子,连空中飞过的鸟都生锈。

甲:这是一个连松鼠和豌豆都生锈的夏天

乙:连露珠都生锈,更何况沾满血迹的兵器?

剑:在我的记忆里

这是狮子和老鼠生下的六小时,子夜住在

太阳子宫,生下的小野兽

两只小鸟变作抬棺人

拉着棺材和车子

小鸟奔跑在路上

又痛哭又是幸福

感到了人类空虚

每日抬棺磨剑不止

激发了我的疯病。

两个抬棺人:(唱歌)

空白一段时间

空出一段时间

做一会儿石头

做一会抬棺人

小鸟,抬着红色的棺材,飞在天空

用酒补好了棺材

用酒做一个补丁

用酒补好了石头

用酒补好了傻子

用酒补好了乞丐、白痴、贫穷

和疾病。用酒补好了粮食

用酒做一个补丁

多好的大补丁

棺材像一棵火红的巨大的枫木树

内心发空,其实并没有死人

用酒补好了乌鸦和喜鹊

酒鬼像一棵小型枫木劈成的战车

内心发空,两眼发直,这棵酒精之树无疆万寿。

内心发空,收缩

无一人端坐其中

巨大的冠盖火红

如血涌向头脑

我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

我自己说了些什么

我拚命想。可我再也想不起

怎么办?皇帝在陵墓中哭泣?内心发空

抬棺人啊抬棺人是我们

我怎样消化一次皇帝的死亡?

这是一个咒语。

剑:大鸟又叫。又叫了

不祥的大鸟又叫了

是南方还是北方的大鸟又叫了

如果我的欢乐不在天堂

大鸟又叫了。小鸟两只

你不能口吐人言

你难以说清

你一时难以说清。你又叫一声

……我也染上人类恶习

(倾听)占卜!鸟骨!飞翔呜呼!

鸟类的公主,鸟类的抬棺人

大鸟在叫什么?乌鸦,她怎样了?

然后又怎样?

甲乙:血越浓

剑:剑越快

甲乙:爬上的山越高

剑:造成的错误越大

甲乙:忘了更多。

剑:死得更快。

甲乙:活得也更多。

剑:死得也更快。

(三人抬棺而下,出酒店,穿过巴比伦城门)

第二十九场

廷臣:王子,你上哪儿去?

宝剑:出去!出去!到王国之外去!出去!(以下舞台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演员朗诵)

宝剑:不管这一次他是谁,他肯定胜利了。我承认他的胜利。我承认自己的失败。我像金黄脆弱的麦秸在同样颜色的火中化为灰烬。就好像火焰走出了灰烬,向天空伸出绝望的吐不出任何语言的红色舌头。我和生命就这样一次次走向空中,走向虚空。

不管这一次他是谁,他肯定胜利了。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天亮!那儿有清凉的风,常年不断地吹,有一片光秃的山坡,周围还有野花缠绕我。叫了一遍。又叫了一遍。这是篇诗歌中的鸟,这是第二遍,她用叫声把我送上天空。送上白风和红霞,送上南来北往的风。大雁在飞过时匆匆一掠,我的简陋的墓地像一只粘土的花篮。毒药,数学之神的绳索,我会在天亮时死去。那时黎明刚过,而北方冬天的朝霞散开、漫延。太阳也刚刚升起。还没有像火球一样,飞快升起,也许我和太阳一起飞到天上。我热爱这壮丽的景色,我坐在大阳火红的马车上,我热爱这坐在太阳上的另一个自我。在明天早上,我就要升起,我就要死去。可现在仍然是黑夜。一会儿就是白天。一个人,从流浪的部落,从大沙漠,回到故乡的大河,找到了妻儿和妹妹、女儿、父亲,自己却用身子做成了一只杯子,灌满了毒药。这肉体的杯子!我就是爬也要爬到她的坟头。快到冬天了吧,我还不曾栽下过一棵山楂树。还有一场大雨。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一场大雨过去了,在我身上留下了泥泞。

(布景转换很快。幻觉中,宝剑在开满野花的道路上奔跑)

剑:这一路上全是花朵

我踏上了她们

踏上了她们的眼睛和睫毛

以及在夜间张开倾听风雨的耳朵

我踏上了她们

全是迫不得已。

为什么这路上全是花朵

(宝剑拔剑自刎,鼓声)

(鼓手一边操鼓,一边朗诵

(鼓手就是扮演公主红的)

鼓手:等到那一天来到

海水淹没了巴比伦

巴比伦没有一个幸存的人

海水淹没了巴比伦的每一寸土地

除了九根红色的茅草,

那是我们今日沾满鲜血的宝剑。

大地呈现在你的面前——

是茫茫无际的苦难的海水

你是唯一的。

公主活在九位公主之中

你们是九根红色的草根承受阳光雨露

繁衍了那海水灭绝的巴比伦。

第三十场

(巴比伦农奴合唱队,服装简朴而褴褛,裤管为了种田满不在乎地卷起,两个农奴,上来收尸)

甲:庄稼熟了。

乙:有人死在山上。

甲:有人死在地里。

乙:王子,你不是庄稼,你是酒瓶。

甲:你不是粘土,你是宝剑。

乙:你不是亲人,你自称为兄弟们。

甲:庄稼熟了。

乙:你不是庄稼,你是酒馆中的酒精。

甲:你不是四季,你是四季中空荡荡的风。

乙:你不是劳动,你是牺牲。

甲:我们劳动,出一身臭汗。

乙:替你们收尸。

甲:我们要享受。

乙:你们却要牺牲。

甲:你们为谁牺牲?

乙:我们是种田人,

甲:我们是辛辛苦苦的种田人。

乙:我们是要活命。

甲:你们是要拚命。

乙:你们是为谁拚命?

甲: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

乙:你们一定说——一定是为别人。

甲:别人就是愚昧的我们。

乙:可我们不需要拚命,

甲:我们只要活命。

乙:我们不要酒瓶,

甲:我们要丰收。

乙:庄稼熟了。

甲:喝酒第二天。

乙:顶好喝一碗稀粥,

甲:几粒臭咸菜,

乙:这烂萝卜烂白菜叶白菜根。

甲:喝酒之后,顶好是粮食。

乙:我们要丰收。

甲:庄稼熟了。

乙:庄稼是最好的,

甲:我要告诉你们。

乙:宝剑是其次的。

甲:庄稼是最好的。

乙:酒精是其次的。

甲:四季是最好的。

乙:风雨是其次的。

甲:活命是最好的。

乙:拚命是其次的。

甲:庄稼熟了。

乙:庄稼让石头从身上滚过去

甲:然后脱落下来。

乙:那是麦子和稻子。

甲:稻子又要让铁把自己的皮扒下来。

乙:那就是米。

甲:那就是我们的庄稼。

乙:那就是我们。

甲:我们庄稼人。

乙:庄稼合唱的声音。

甲:庄稼熟了。

乙:庄稼自己熟了。

甲:庄稼自己叫嚣熟了。

乙:也就是高梁红了。

甲:也就是玉米黄了。

乙:也就是黄瓜绿了。

甲:也就是麦粒红了。

乙:麦杆黄了。

甲:马上就要被我们抱到石头或铁器下,

乙:抱到打谷场,

甲:或道路上,

乙:打碎。打破头。打死。

甲:道路从庄稼尸体上走过。

1988.6.13~1988.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