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义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是指狭义的爱情。其实各种情绪一人莫不具备。若说情绪在某个人或某种族身上不发达尚可,但若说完全没有(除极少数变态情形,尤指自痴)便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情绪起于生活的变化,我们的生活既不能绝对单调,至少也不能逃避得、失、荣、辱、生、死诸情境,自然不免常有喜、怒、哀、惧诸情绪的发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人也”,这是专制时代的帝王也免不了的愁恨。
各家对情绪的界说很不一致。有的说它是许多感觉的聚合,有的说它是过去苦乐联想的再生,也有说它是意志力量的一种,有特殊行为倾向时起到自我控制的作用。伍德沃斯的“一般机体的骚扰”和沃顿的“多量机体变化的反应”两个定义最清楚,引用的人最多。其实种种解释中国数千年前早有人道破。形而上的研究,尤指情性,是中国古代学者最注重的一个研究,有些地方确实见得到。作者至少发现三人对情绪的定义与现代西洋心理学者所拟的不谋而合。
最早的一位是关尹子(尹喜或他人,让史学家去考证,我们只要知道他是千载以前的古人就够了)。他说:“情,波也;心,流也;性,水也。”这个比喻是何等贴切。他所谓“性”,就是指有机体平时的状态。这状态像江河的水,虽然时刻在流动,但在无风时是很平静的流动,他称这流动状态为“心”,现代人则称之为“意识”或“思想”。名称虽异,所指则同。现代心理学权威威廉·詹姆斯也称“心”为“流”。“思想流”(Stream of thought)便是他提出来的一个名词。“情”是一种特殊的流动,好像平静的水遇到大风而起的波浪。水的扰乱叫作波浪,有机体上的扰乱则叫作情绪,大风是指情绪的刺激。
第二位是宋朝大儒程颐。他说:“性之动者谓之情。性之有喜怒犹水之有波浪。”第三位是朱熹。他说:“性是未动,情是已动,心包含已动未动。”三人对情绪的解释大致相同。不过一个比一个说得更清楚些。“情绪”的英文“emotion”,在字典上的普通解释为agitation(扰乱)、为disturbance(骚扰),并且本身显然包含一个“动”字(motion)。从英文“情”字里看出“动”的意义不难,从中文里看出则非大用心思、实际观察不可。
情绪与感觉的区别
感觉需要一个“对外来刺激起特殊作用”的机体,原始情绪也需要这种机体,这是感觉和情绪相同的地方。不同之处在于,视、听、嗅等感觉各有其特殊固定的机体即感官,喜、怒、惧等情绪各为若干感觉的联合,其机体则散布周身。甲情绪的机体和乙情绪的机体之不同,不在其成分而在其组织上。就甲情绪机体原有的成分加以改组,可得到乙情绪的机体。感觉不但有感官,且在大脑外皮有固定中枢,情绪则无此中枢。
哲学家论情绪
有的学者将情绪视为下流状态,柏拉图便是其中一人。柏氏置理性于第一,意志第二,情感第三。他说富于情感的人(教徒、军人等)应当受富于理性的人(哲学家)的统治。理性管辖情感,这在哲学家中是十分常见的主张。十八世纪的休谟哲学和2200年前的柏氏哲学是何等不同,但在这一点上则完全一致。休氏认为群众乃情感的产物,所以他最反对群众运动。我国哲学家也有很多类似的论调。姑以庄子做代表,他说,“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德之失”,喜怒好恶都是道德的过失。还有人佩服这种哲学。什么叫作“礼教”?反情绪、反自然的大同盟罢了。今人称它是吃人的东西,其实连灵魂也被它吃掉。
更有甚者,认为情绪是一种变态,大哲学家康德便是其中一人。他把一切情感都列在心理疾病的范畴,认为于人皆有害。只有受严格理性控制的心才是健全之心(见康氏著《人类学》)。这种学说和柏休的学说同为理想派伦理学家的见解,若从今日实用派心理学去看,是十分奇特的。实用派心理学家不谈抽象的理想人,只谈实际的大多数人。实际的大多数人的心理生活中,情绪显然比理性更为重要。国家及个人命运多决定于情感,决定于理智者微乎其微。王道不外乎人情。由暴发的情绪所丧失的生命比洪水猛兽所丧失的尤众,所破坏的产业比台风地震所破坏的还多。《战国策》记载天子一怒的结果为“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试看古今无数战事,有几次不是意气之争?等到理智占优势的时候,便是休战议和的日子。
天下没有一种力量可敌得过情绪。喜则三军挟纩,怒则诸侯震惶。怨于心者,哀声可以应木石;感于情者,至性可以通神明。以喜、怒、哀、惧为变态,以爱美、好奇、慈悲为心疾,这真是不懂人性的学说。试想,若除去一切情绪,人们的生活还有什么意思?按此学说,只有数学教师在解决数学问题时,才是天下心理最健全者。医治心理疾病,并不是非要消减其同情、慈爱、恋慕等情绪不可。否则,谁又情愿做这种医师呢?那些只有思想、认识、判断而无忧虑、恐惧、喜乐的人,到底不是真实、健全、完备的人。不偎不爱,不畏不怒,只有华胥国的仙人才是这样。
宗教家论情绪
大哲学家一念之差,流毒无穷。宗教家继承哲学家的思想,变本加厉,公然提倡禁欲主义,终身不许修道者结婚,无异于残忍的刑罚。一般人只知道世上最苦的所在是监狱,但监狱只束缚人的身体自由,而庙宇及修道院则对人的心理自由也加束缚。英国一位著名作家参观了某修道院后,发愤写下数十篇文章反对宗教,可知他当时所受的打击。假使天堂就像修道院或庙宇的话,我愿世人尽堕地狱。地狱只给人肉体的痛苦。如果做圣人的条件是“不动心”,是“心如止水”,是寡欲,是压迫一切情绪,我愿圣人永不诞生。正常的人民不需要他。基督教会一向以交际跳舞为不道德,现在美国有一些假会堂,作为招待教友聚乐的舞厅,可谓进步。
浪漫派论情绪
反对哲学家及宗教家对情绪之见解的,只有十八世纪与十九世纪的浪漫派。该派颇具心理学眼光,对情绪生活十分重视。倡言以表现情绪为自由,服从理性为迂腐,并说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尽在情感当中。这种见解刚好和哲学家相反。造成这相反见解的是他们对人性的态度。哲学家和宗教家以人性为恶,所以防它如防大敌,时刻想把它征服于他们所说的“真理”之下。浪漫派相信人性自能完美,不需神力,所以要求自由表现,最好假借各种情绪来表现。该派的缺点在过于相信人性是善的。他们只是要求解放,不管解放以后的结果。心理学最重适应,不忘情境。研究情绪心理的人最好打破一切性善性恶的成见,留心事实。人的本性没有绝对的善恶可言。
情绪的任务
情绪在人类生活中的任务很多:成为我们工作的动机,增加我们的幸福,促进我们身心的健康。想要获得健全的生活和成功的事业,非善控制情绪不可,所谓自制及管理人,其大部分工作其实是在管理情绪。
情绪天生
情绪是天生的反应,其发生不靠练习。人们只学害怕什么东西,应该忧虑什么事情,不需要学害怕和忧虑的方法。
情绪最难实验
情绪是心理现象中最难进行实验的。其象忽起忽灭,稍纵即逝,很难控制。当人真正悲哀、忧虑、恼怒、恐惧时,不容他人试验。容他人试验时,其情绪早已过去,或正在消灭。喜乐之人较适于受试验,但在不熟悉的实验室内难免发生疑惧。
情绪的刺激
情绪无非内官感觉及外在动作的总经验。一切内官感觉的起始都是化学的活动。其刺激都是化学性的。分气体与液体两种。突然由户外走进充满瘴气的室内属于第一种。饮酒,打吗啡针,属于第二种。凡补品、毒素、兴奋剂,麻醉药如烟、酒、咖啡精、古加碱,各种春药之类,都是改变内官活动,所以都影响情绪。
化学的刺激又有自外来和自内发生的两种。刚才所说的都属第一种。心脏是毒素的收藏所、化验室。这里的化验工作对情绪有很大影响,循环的急、缓与血液的盈、亏、清、浊,无一不使情绪生活起变化。总动脉有病,血亏,则容易发怒;贲门力弱,血盈,则不爱讲话,多忧郁。患精神病、痛风症、风湿症的人,其性情也随着病症改变。胃汁的分泌与感情(苦与乐)有关。患胃病的人容易流于悲观。这些都是医家久经证明的事实,其刺激都发自体内。
许多动物在性欲冲动时,体内会发生强烈的化学反应。这反应不限于性器官,可扩至全身。外在表现有皮肤颜色的改变及体味(俗称狐臭)的改变。这时所得的鹿、兔、鱼等多不可食,因为肉内有毒。动物同时也变野蛮、暴烈、好斗、危险了。人在青春、怀孕、哺乳及经期内,性情也与平时不大相同。
变态和变态情绪
情绪又有常态和变态两种。凡情绪反应与其刺激之力量太不相称,刺激取消以后而情绪久不消灭,或伴随情绪而生的身体状态异常强烈,这样的情绪都属于变态。
情绪的共通性
情绪虽各有其特征,但亦有其共通性。特定的意识导致特定的状态,特定的机体有其特定的作用,有活动或活动的倾向,有阻止某活动或阻止的倾向,这些都是它较为广泛的共通性。若就几种原始情绪加以研究,还有下列各特点:
(1)同一情绪,可由各种刺激唤起。譬如愤怒,可由任何反抗唤起,恐惧可由任何危险激发。给人以老拳、败坏他人的名誉、凌辱他人的妻子、毁坏他人的祖坟,甚至掠夺他人的玩物、伤害他人的牲畜、阻拦他人的去路,都足以惹动人的气愤,触人恼怒,直到与人口角、动武、打官司为止。
(2)同一情绪,可由各级意识——从最低的感觉到最高的意志——唤起。譬如愤怒,可由伤痛或打击引起,也可由正义或真理激发,例如圣保罗对加拉太人、文王对诸侯所发的怒。快乐可由好消息引起,也可由吸烟、饮酒、打吗啡针或用其他兴奋品激发。
(3)无论刺激的性质属哪一类,同一情绪内的表现总是一样的。身体受侵害和精神受侵害同样会使人咬牙切齿,摩拳擦掌。情绪的表现是一种普通适应,不对特殊刺激起特殊反应。乍听雷声、独在暗室、从高处向下看、遇到毒蛇猛兽、临深渊、履薄冰、航海遇着台风、走旷野遇强盗、第一次登台演说、清夜谈鬼……这些同样可使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4)同一情绪,可向各种对象发泄。怒者打人,打动物,打家具,打自己。曾在外受责备或委屈的人,回家后鲜有不向其妻子、儿女、仆役咆哮的。和暴躁的人共事,很容易受到责咎。悲哀成性的人望明月思乡,见杨柳怨人——触目伤怀。乐观的人,妻梅子鹤。侣鱼虾而友麋鹿,看万物无不自得。无子女者养他人之子亦己子,甚至代以小动物。女人养狗猫,多是因为没有孩子或没有幼儿。无爱人者往往寄其情于风、月、诗、歌及各种学问、事业。在情场失意的人,在名利场中就要得意;既然不成鸳鸯,就去羡慕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