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之所以被称为伟大的文学家和思想家,不仅由于他在小说、散文、散文诗创作方面取得的卓越辉煌的思想艺术成就,而且还在于他以毕生的心血和精力,创作了大量的独树一帜、无与伦比的杂文作品。鲁迅杂文,是作者留给我们的宝贵的思想文化和文学遗产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别具一格的文学奇葩。
杂文(也被鲁迅称之为“杂感”或“短评”),在中国是古已有之的,而现代杂文的兴起、发展和繁荣,则是和鲁迅的名字分不开的。在鲁迅的笔下,杂文成为一种自由地摹写世相、描述见闻、评说人事、言志抒情,内容无所不包、形式不拘一格、文笔生动泼辣的文体,承担着文化批判、思想启蒙和反抗现实的使命,从而以博大精深的思想内涵和独特完美的艺术形式,攀上了中国文学的高峰,进入了“高尚的文学楼台”(《且介亭杂文二集·徐懋庸作〈打杂集〉序》)。
对于杂文写作,鲁迅怀着一种目的明确的自觉意识,其中蕴含着他的严肃、崇高而执著的思想追求和精神追求。他说过,“我早就很希望中国的青年站出来,对于中国的社会,文明,都毫无忌惮地加以批评。”(《华盖集·题记》)鲁迅的杂文,正是这样一种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这种批评,正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在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且介亭杂文·序言》)是“匕首和投枪”(《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
鲁迅的杂文,打上了鲁迅的人格和个性的鲜明印记,包含着他深邃独到的思想和热烈冷峻的情感。鲁迅曾说自己的杂文里讲的,“并没有宇宙的奥义和人生的真谛。不过是,将我所遇到的,所想到的,所要说的,一任它怎样浅薄,怎样偏激,有时便都用笔墨写了下来。说得自夸一点,就如悲喜时节的歌哭一般,那时无非借此来释愤抒情……名副其实,‘杂感’而已。”(《华盖集续编·小引》)在杂文写作中,鲁迅往往纵意而谈,挥洒自如,信手拈来,涉笔成趣,真可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当有人劝他不要做这样的文章时,鲁迅说,“那好意,我是很感激的。而且也并非不知道创作之可贵。然而要做这样的东西的时候,恐怕也还要做这样的东西,我以为如果艺术之宫里有这么麻烦的禁令,倒不如不进去;还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摩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也未必不及跟着中国的文士们去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之有趣。”(《华盖集·题记》)在阅读鲁迅杂文的时候,读者总是能分明看到痛快淋漓的文字后面的鲁迅“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的形象,情不自禁地受到他那浓烈而郁勃的激情的感染和冲击,深切地感到他那伟大的人性和人格的力量。
鲁迅曾经说在小说《阿Q正传》里,他试图“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集外集·俄文译文〈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他还说过,曾想选择“历来极其特别,而其实是代表着中国人性质之一种的人物,作一部中国的‘人史’。”(《准风月谈·晨凉漫记》)实际上,我们完全可以把鲁迅的杂文,看做是一部鲜活、完整的“中国的人史”。鲁迅还说过,“我的杂文,所写的常是一鼻,一嘴,一毛,但合起来,已几乎是或一形象的全体”;“‘中国的大众的灵魂’,现在是反映在我的杂文里了。”(《准风月谈·后记》)可以说,时至今日,鲁迅杂文仍是我们认识中国人,认识中国社会、中国历史、中国文化的最切实可靠、最生动深刻的文本。鲁迅从自己的生命体验中、社会阅历中和人生感悟中,真正深刻地洞察了中国人的行为方式和文化心理,真正透彻地发现了中国社会、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的隐秘的内在机理。鲁迅的眼光和思想总是能够穿越中国社会、历史和文化的广阔时空,游刃有余地纵横捭阖,天马行空般地自由驰骋,从任何一种社会现象、文化现象、政治现象和历史现象中,洞幽烛微地透视和解析隐含其中的中国文化的遗传“密码”,中国历史和社会的“潜规则”,以及那些不断被袭用的“老谱”和“老例”。
正是凭借这种具有深刻穿透性的洞察力,鲁迅才能够发现被表象掩盖了的事实真相,找到貌似无关的事物之间的内在联系,展示为人们所无意忽略或有意遮蔽的某些“关节”。比如,在人们大都关注“娜拉出走”的社会思潮中,他提出的却是“娜拉走后怎样”——最要紧的是“要求经济权”的紧迫课题;由雷峰塔的倒掉,他看到了中国人所患的“十景病”和“寇盗式的破坏”、“奴才式的破坏”;从所谓“一治一乱”的中国历史模式中,他发现了“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的历史循环;从某些人的善于变化、毫无特操的言行中,揭示出“做戏的虚无党”的实质;由领着羊群走向屠宰场的山羊身上,暴露了“特殊智识阶级”的丑恶嘴脸……由于鲁迅杂文针对的是中国衰老文化和病态社会中陈腐的、病态的、丑恶的现象,无情的暴露和尖锐的讽刺便成为其主要的特色。鲁迅常常娴熟地采用“论时事不留面子,砭锢弊常取类型”(《伪自由书·前记》)的艺术手法,使他的作品变成了犀利无比的解剖刀。“叭儿狗”、“二丑”、“西崽”、“洋场恶少”、“革命小贩”、“推”、“抓和撞”、“揩油”、“吃白相饭”、“面子”、“假堂吉诃德”等形形色色的人物事象,都一一在他的笔下露出马脚、剥下假面、现出本相。
一位鲁迅研究者说得好,在中国现代史上,还不曾有第二个人像鲁迅这样“广泛而深刻地解读了活跃在中国社会上的各种各样的思想文化现象,揭示了中国社会各阶层的各种人物的严重的文化错位现象。”鲁迅杂文所具有的透辟的思想洞察力、锐利的文化批判力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产生的是一种醍醐灌顶、振聋启聩的阅读效果,发人深省,引人思索,使读者不能不时时从自己的真实的生命体验和生活感受出发,重新认真、严肃地审视和思考自我,审视和思考自己所面对的实际的生存状况与社会文化环境。我们把鲁迅杂文介绍给青年朋友的意义,恐怕也就在这里吧。
本书收入鲁迅写于不同年代、风格各异、类型不同的有代表性的杂文作品一百一十四篇,选自作者所著的《热风》、《坟》等十多部杂文集。中学语文课本里已经选录的《记念刘和珍君》、《“友邦惊诧”论》等名篇,则不再辑入。我们还有选择地做了少量注释,以方便读者的阅读和理解。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
二〇〇三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