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不好,回山下的家静养。每天早上,起床,煮粥,泡绿豆,去超市买粗粮馒头,梨汁冰糖,顺便带几支切花回来,收拾家,是永远不会厌的。山居多野趣,煮饭时,忽听得鸟声四起,在一树碧绿的蝉鸣中,夹杂着清丽的啁啾。不同于易惊的麻雀,一只小喜鹊笃然立在我的晒衣架上,把她的同伴也唤来了。我轻手轻脚推开纱窗,赶紧把这演唱会现场拍下来,给鸟迷皮大人看。
住处有直达宜家的车,我热爱一切和家有关的东西。得闲便去逛逛。试试新款沙发,把柜子抽屉一个个拉开,看店员放在里面展示家居实感的小玩具和睡衣。我流连灯具区,宜家的灯多为温馨的聚光灯,室内氛围十足,一拧开,漫出一角黄昏流丽。
看瑞典画家卡尔·拉松的画时,我时常会想到宜家。拉松的正职是美术教员,兼为囯家博物馆画壁画,他用画壁画的钱,买了一所乡村家宅。每生一个孩子,他就加盖一间卧室,村子的人则惊讶于这家人的房子形状为啥老在变。
拉松非常喜欢花,夏日的窗外,向日葵、燕草和芍药是视野里随处可见的外景,而瑞典的冬日又漫长灰暗,他们在屋子里也种满了室内植物。卡尔·拉松的桌上,常常放着孩子们为他采摘的向日葵、罂粟花,有时,拉松自己会从小树林里砍一棵小枞树,放在柜子顶上——他喜欢枞树的味道。他画的黄色厨房里,我看见很多锃亮的铜壶和铁锅,为这个大家庭主持中馈,应该是繁重的任务。最左边的抽屉里,还装着七里香,墨角兰,三叶草,薄荷,山葡萄,各种调味料。他的家,想来气味很热闹。
拉松一有闲睱就摆弄他的房子,给起居室的老式砖壁炉描花,在椅背上雕上自己的趣怪雕像,在妻子的门楣上画上百合、荷兰石竹和乌头花,在三个小女儿的卧室屋顶上,画了一幅走夜路的黑猫,孩子们一看见那幅画,就会忘记丑陋的屋梁和黑夜的恐惧。他用画笔记录下家里的每个生活场景:摘苹果,挤牛奶,播种裸麦,渡河去捕虾,喂奶牛的女管家,打盹的老狗,白樟树下成丛的紫丁香……一年四季,一个家,一个庄园从年头到年尾发生的所有事,他更爱画自己的家人,划雪橇的女儿,偷吃瑞典肉丸的儿子,当然最多还是妻子,女儿回忆家“门上是爸爸画的妈妈,爸爸画她时从来不感到疲倦,他说她有美丽的眼睛”。
拉松自幼在贫民窟长大,屋子是四处破洞的弃屋,蟑螂遍地爬。一个叔叔送了他一些作废的铅笔头,由此他开始作画——童年的阴影在成年后的光源中谋求代偿,他的家庭画,都有着明丽的色彩和温煦的光感。暖光映衬着孩子们的金栗色头发和亮亮的眼眸。(女儿长大后到同学家串门,说怎么感觉明亮度总比我自己家低呢?)只有一张画妻子喂奶的照片是阴冷的,当时他们住在租来的渔民房子里,心里显然不快。
每年一到冬天,就想重翻他的画册,特别是偏室内的主题。晚饭后,孩子们一个个被洗刷干净准备上床,壁炉的火旺旺的,天冷,大家看书的看书,女红的女红。孩子们全睡了后,爸爸在灯下给妈妈读书,这是孩子们的催眠曲……就像另一个叫Vlaminck的画家说:“在恶劣天气肆虐的时候,我在炉火前体会到的幸福是完全动物性的。洞里的老鼠,穴里的兔子,棚里的奶牛,都该像我一样幸福。”虽然家里人口众多,谋生大不易,但家是拉松的活力源。
因为拉松和宜家,我对那个高寒的、结霜期漫长的国度,有了与实情不符的温暖感觉。
在中国画家里,类于卡尔·拉松的家庭题材画的,当然是丰子恺。但丰子恺的笔法应该是得自竹久梦二的启发。丰子恺自己说过他很喜欢的一幅竹久梦二,就是To His Sweet Home,听丰子恺的描述,此画用笔寥寥,就是一条小径,一个行人匆匆前行,抱着包裹通向林子深处的一间茅屋,屋旁有一棵被夜风吹弯的树——闭眼想象一下,苍茫的地平线和狂风扑到的树木,这样凄厉苦寒的天气,暖暖的家,正张开怀抱等着这个一家之主和他带来的补给(那包裹里是什么?食物还是冬衣?总之是和严寒成质感对比的温暖之物,是人间)……我一直想找这幅画,挂在玄关。
水游城的“你可居”也关张了。过去喜欢去那里,店里充斥着闽台风格的东西,简言之,就是“美而无用”,一个葡萄酒瓶塞,另一端雕了皇冠,一个钩子,是幅水晶微型画,烛台的底部环列珍珠,香薰瓶也缀着假钻。然而并不像洛可可式的铺陈,那么甜腻和啰嗦,让人生厌。而是适可而止的“隐隐的甜”,只是在粗糙的生活里,浮起片刻,想着也可以放慢脚步,享受精美而已。可能是因为它们都是落笔在小处,生活就是这样,大处可以用线条简练的宜家,把收纳和摆放功用完成,小的,细处的调味,要靠对有个性的琐物,更为耐心的收集和经营。而且,必须适量,否则,整个家的风格会流于琐碎。
金色孔雀镇纸,不及手掌大,要八十五,拇指大的嵌铁花盒子,正好可以装一个戒指,五十多。小小的迷你八音盒,三十九。设计师似乎热爱旅行,自然风物,花鸟。很多珠宝盒都是小鸟和热带鱼的造型。又有斯里兰卡花球,印度风的绣花垫子,日式碎花蒲团。穿半腰围裙的男孩子彬彬有礼,我趁他不备才敢瞄一下定价——正因为实用性和装饰性的落差大,虽然它的价格不如隔壁的无印良品,却更有种奢侈闲物的味道。“你可居”来自福建,我想到在厦门满地都是的家居用品店,逛不够。
去火车站路上经过一家铁艺店,转角小铁梯摆满了绿色植物,实在来不及下车看,但这么些年一直念念不忘。
我亲爱的西西也爱写家什,《椅子》《家具朋友》《三国里的坐具》,她不收藏,只是玩物,让各处淘来的六把椅子随处放,给它们开演唱会。家当然是给人住活的,你以为只有小意达的花儿才会半夜开派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