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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阿赫玛托娃:情感生活

最近稍有闲,又重读了《阿赫玛托娃札记》,真心觉得,利季娅对阿赫玛托娃的感情,可能胜出她的任何一个男人:她不但爱阿赫玛托娃——少年时代就背熟她的每首诗,杂志发表时少了一行,她也能看出。而且,她的爱,在近距离的接近阿赫玛托娃之后,并没有被后者与声名完全不配的简陋生活所影响,生出鄙意。这种饱含怜意,积极理解,及对内在肌理的认可,才是高质量的爱。

之前对阿赫玛托娃无感,就是因为她老是被塑造成一个受难缪斯的形象,终究少了维度。而在利季娅深情又细致的笔端,这个善感脆薄,不拘小节,出言无忌,小毒针乱飞的阿赫玛托娃是多么真实可爱啊。阿赫玛托娃在冰结的冬夜非要利季娅去聆听陪伴,又避而不谈心事,转而论析起文学来……她真是既脆弱又骄傲。

阿赫玛托娃不喜欢托尔斯泰,直言“他觉得安娜是个婊子,瞧他怎么写她的死……卑鄙地张开双腿,简直是侮辱尸体”,这个锋利!她谈到冈察洛夫,“他笔下是细密纯粹的生活流,而在屠格涅夫笔下从未有过,屠格涅夫是浮在表面的小品文”,评舍夫涅夫是“多么冷淡,对一首诗而言,最重要是要有自己的语调,而这诗里的语调是别人的。好像他自己从未谈过恋爱似的”。——阿赫玛托娃的诗歌是室内和耳语风格的,而她的私谈,也有这个风味。

想想吧,在利季娅的笔下,没有那个时代强劲的背景音:大清洗,枪毙,流放,审查,监听,倒全是这些文学话题。阿赫玛托娃有时随口向她吟出一首诗,利季娅马上拼命在心里背下,唯恐流失。她已经不忍心和这些句子分手了。有十年时间,阿赫玛托不能发表诗歌,有次利季娅无意问“你还在写诗?”随后就为自己的残酷和愚蠢感到羞愧。那个时代把阿赫玛托娃当泡菜坛子一样摔摔打打,而在利季娅眼中,她却永远是传世瓷器一样的金贵。

我一直在想“友情”这个事情,它和很多事一样,不仅是意向,也需要勤劳。就是:它得有连续不断的动作,永远清鲜的敏感度,对对方的好奇心,孜孜不倦的研究欲望。它不能又重又空又黏着,像冬天的一件湿雨衣。女性很容易狭隘,短视,思考半径小,无法调离她的注意力到别人身上,而且精神维度单薄,如果利季娅念念不忘阿赫玛托娃送给她的一双袜子,那性质就不一样了。有的友爱是让人想哭的,就像射箭时不停地听到耳边响起“脱靶,脱靶,又脱了!”

布罗茨基曾经在《文明的孩子》写到诗人的爱:“任何一首诗,无论其主题如何——本身就是一个爱的举动,这与其说是作者对其主题的爱,不如说是语言对现实的爱。”即使是在最艰难的日子里,阿赫玛托娃也在执着地用语言爱着她的生活,而利季娅,则是这些爱最珍视的收集者。

她的感情多折,一生眼瞎,专遇烂人——以至于楚科夫斯基说她“我爱着一个人,可他不爱我,有一个人爱我,可我不爱他——这就是阿赫玛托娃的职业。在这个领域她无人匹敌,她是第一个发现不被人爱也是种诗意的美”。

而她的婚姻生活,也都无法与她的才情相配。和第一任丈夫古米廖夫分手以后,她提到对方并不珍视她的价值,阿赫玛托娃说:“有六年时间我无法写作,他只是想要一个月收入四百卢布,且能当主妇的妻子。”而阿赫玛托娃在生活中又极其低能:住在猪窝一样乱的房间里,地板也不拖,去探视儿子,连缝袋子也不会,做饭当然勿论。三年饥荒时,她没有勺子,没有叉子,连锅都得向邻居借——俄战爆发时,阿赫玛托娃和古米廖夫在车站遇到了勃洛克,一想到勃洛克也被遣送到前线,古米廖夫就震惊不已,嘟哝着说:“这不是油炸夜莺么?”我倒觉得阿赫那托娃的一生,很配这个绝妙的比喻。

第二任丈夫希列伊科则直接把阿赫玛托娃的诗稿扔进了火炉,第三个……没有了,因为蒲宁长期未与前妻离婚,阿赫玛托娃和他只算同居关系。她长期住在墙壁斑驳,连床单都没有的破烂屋子里,椅子是断腿的,一只鞋跟是烂的(所以阿赫玛托娃走路总是跛着),动乱禁语时期,她只能靠翻译和研究为生。和儿子寄身于蒲宁的家,并且和他与前妻的孩子们生活在一起。她自己的儿子只能睡地板,多吃一块肉都得看脸色。

在她与诸多男性的纠缠怨怼之中,这个可能已经是爱的巅峰了:和蒲宁恋爱时,阿赫玛托娃正处于名望的顶峰,尽管病体支离,瘦骨嶙峋,一举手一投足仍然像个女皇,但普宁猜测她的内心就像自己一样阴暗。他写道:“这样的空虚——不是指她的外部生活,而是她的内心,是这样的空虚,以至于时常吓着我。”

他认为她应该得到一种简单朴素,开诚布公的爱,他时常惊讶于她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获得的欢乐:“她经常为我们习焉不察的小事所惊喜。我很喜欢她为杯子,雪花和天空发出的惊叹。”

阿赫玛托娃和曼德尔斯塔姆,倒是有种惺惺之情。曼德尔斯塔姆曾经写过阿赫玛托娃有个姿态体系,云云,是很妙的比喻。

阿赫玛托娃谈到曼德尔斯塔姆时像说起可爱的孩童:“《时代的喧嚣》是以五岁孩子的明亮眼睛看出的世界。他是最出色的交谈者之一,他不聆听自己,也不回答自己,从不重复……他眷恋妻子到令人难以置信……有次他和妻子到火车站接我,他起早了,直打寒战,情绪很坏,我从车厢出来后,他说‘您是以安娜·卡列尼娜的速度来的?’”曼德尔斯塔姆夫人回忆录里说,这两人喜欢斗嘴和打趣。

1946年1月3日,自由主义思想家以赛亚·柏林(IsaiahBerlin)从英国来到圣彼得堡,寻找苏联女诗人安娜·阿赫玛托娃,他们在阿赫玛托娃的寓所谈了整整一夜,柏林称其为“悲剧女皇”。事后,柏林在回忆录中写道:“她有一个看得见庭院的小房间,空荡荡的,连窗帘都没有,只有一张小桌子,三四把椅子,一只木头箱,一个沙发,火炉上方是一张阿赫玛托娃的画像。”他们那次谈了一个通宵,房间里灯光幽暗,他们各据一隅,仿佛隔了一个世纪的老友重逢。阿赫玛托娃在诗里写到:“那一夜,没人敲我的门,只有镜子梦想着镜子,寂静守护着寂静,呵,1946年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