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意外所得,在先锋书店的特价区,淘到这本《我的生活》。夏加尔的传记,找了那么久的,得来全不费工夫,还有书票。其实此君的文采,真是蛮贫瘠的,像是时下的网络文学,骨血单薄的样子,一句一句,平行累加叠成,小小的碎步,没有纵深。他的故事不好看,他也不是个能在文字中为自己的心事找到出口的人,感谢主,由此他只好另辟幽径——成了个画家。
但他常常有片刻出彩的时候:到底是画家,视觉化语言运用得行云流水,随手拾得就是“爸爸喝醉后的脸,糅合了砖红和粉红,折合成淡淡的酡色”,要么就是“先生的脸呈赭石色,被蜡烛光映衬的分外明媚”,呵呵,遍地都是这种一小片,一小片的画意。他还颇有诗情,三两步叙事之后,就接上个抒情小跳,偏偏我最讨厌这种不老实的诗化回忆录,其实,他的画里有相同质地的东西,就是让人微眩的,梦游般没有逻辑的超现实景物,但是他的画,我倒不讨厌。
我真想有个朝南的落地窗啊,我要找一面迎光的墙,就是早晨最初被旭日照亮的那面,我要在上面挂满夏加尔。他的色彩,那样奢侈的狂欢气息,我希望我的孩子,在这样明亮的诗情中长大,他们,才配得上婴孩干净的眼睛。算了,也许一幅就够了,毕竟颜色太热闹喧哗了,我想挂那幅《孕妇》,穿黄裙子的孕妇,身上撒满了斑斓的光斑,一看就是能把过冬衣服都晒得香香甜甜的好阳光,肚子里装着一个胖宝宝,脚下是维台普斯克的农宅,松糕鞋般的小木头房子,憨实笨拙,一看就是过日子的样子,让人安心,还有一只在散步的笑面牛。
我喜欢他对生活的积极性,还有一点孩子气的幻象:他笔下的鱼是长着双翅的,他的母鸡是会凌空飞行的,他的牛是拉小提琴的。所以也只有他,可以去给拉封丹的动物寓言画插图。而一个人的成长经历必然会影响到他的视角,夏加尔曾经做过画招牌的油漆工,所以他的画有广告化的装饰性,以及随之而来的直接作用于感官的愉悦感。看他的画时,只觉得地面的景物逼近了,更逼近了,然后我就有那种低飞和俯冲般的微眩,接着我就赶紧闭上眼睛,一点点的反刍他那些长着双翅的鱼,凌空飞行的母鸡,拉小提琴的牛。
他是个贫苦的农家孩子,爸爸是个卖鱼的小工。鱼鳞的银光勾勒出他的身型,鱼腥的恶臭代言他的体味,“他弓着腰,用一双粗手翻弄着冰冻的肺鱼,他的老板,像个标本一样立在爸爸身边,又肥又大”。这段话几乎把我读哭,夏加尔的身体里,怎么都还封存一颗柔软的小孩子的心呢?带着小孩子的英雄主义。爸爸是“弓腰““粗手”,老板则是“又肥又大”,这个力量对比也太明显了嘛,他怜惜爸爸的弱势。虽然爸爸常常把被欺侮的苦怨,撒向更弱势的孩子,他在他们耽睡的床前举起皮鞭,给他们零用钱的时候撒得遍地都是,带着施舍的倨傲,可是在这个孩子眼里,爸爸始终是那个傍晚带着一身鱼臭、寒气和星光回家的汉子。他时时对他们施以暴力的粗手里,有时也会托着糕点和糖果,那一天,就是孩子的节日。他只想记得这个,不要怨气,不要仇视,不要暗礁,把记忆中的寒意都过滤掉吧。
重读这本书(过去那个是借来的画传版),才读出了这个孩子的敏感,纤细和易折。小时候,他去外公家度假,外公是个屠夫,每天都要杀牛和羊,每次下手之前,外公就会对牛羊做一点思想疏通工作:“把你的蹄子伸出来,现在该杀你了,来吧,来吧,这就是你的命运啊。”牛羊们就会流着眼泪,伸出一条腿,引颈受死。夏加尔抱着牛羊的脖子,也哭了,他也无力扭转他们的死局,他能做的,就是不吃他们的肉,可是这笔感情债,阴郁的内疚,一直盘旋在他的心里,长大以后,他用画笔为它们超度,他画了好多笑面牛,咧嘴羊,它们拉着小提琴,环着手,围着篝火跳舞。他们很快乐。
他的妻子,蓓拉,出身名门,两人背景落差极大——夏加尔的爹是卖鱼的,蓓拉的爹是开珠宝店的,蹀躞闪耀的首饰,超出了夏加尔的视觉经验:“我只在梦幻主义的画中,才见过这样辉煌的阵势。我们家呢,呵呵,我们的餐桌和菜肴,像极了夏尔丹的静物画。”——人人都知道,夏尔丹是平民生活场景的视觉调查员。蓓拉的全家人,和她展开车轮战,他们轮班说服她,取消这荒唐的婚约,她不置可否,只是逐日的,一早一晚,把她家里的鱼,肉,甜点,及她自己的甜美爱情,和肉体,带来滋养我们的画家。他只要打开他的窗户,就可以看见,树林,绿草,月亮挂在林间,马留在农田里,猪留在圈里,一切都在它该安居的所在,蓓拉,带着蓝色的夏夜空气,鲜花,和田野的气味,朝他款款行来。……他们并不说很多的情话……夏加尔的衣扣再也扣不上了。而她,穿着她的白衣服,或是黑衣服,在他的画里,飞来飞去,日益轻盈。
以下这段是过去做的笔记,年轻时的想法,是多么的直白和肉欲呵,打捞直觉化的东西好像更多些,呵呵。
如果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我想我会做夏加尔笔下的女人,她们都是在一些粉红色的春梦中,被一个坚实的臂膀温柔环抱着,沉沉地睡去,这些女人都长着形状美好的碗状乳房,汁水丰盈的,地母式的乳房——绝非中国古代男嗜好的那种丁香乳,萌芽似的乳,使我们想起某种带着苦味的青涩果实,在这些花样盛开的乳房上,搁着一双骨节粗大的手——充满肉欲的恋人的手。
然后是花朵,小木屋,小牛,烛台和塞纳河,像是星座一样围着相拥的恋人,所有的风景都以他们为核心,好像被他们的爱情说服了一样,在他们身后,以同样的温情,从容地徐徐展开。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他们经历过的尘世间的事,在彼此的爱抚中像潮水一样退去,最后,只剩下情欲,像被水淹没的岩石一样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