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欢的一本陈丹燕,是她的俄罗斯日记《精神故乡》,书的装帧,纸张都粗糙,但内容细腻。陈的敏感度和平衡感都好:捕捉情境细节,人内心的波澜及不洁处。像素高却不尖利。这是我这些年来一直在仿的技术,很明显,不太成功。哈哈。
陈丹燕喜欢彼得堡,不喜莫斯科。这就是她的审美取向。彼得堡精致,精神化,有欧式艺术气息。莫斯科,政治中心。对于写了《上海的风花雪月》的陈老师,这个是可以预期,没有悬念的。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在成长期撞上了“破四旧”,和中国传统文学的脐带被割断,而俄国文学是他们唯一能接触到的西方文学,所以那代人受旧俄文学影响很大。包括长句式,形容词的密集度,写实风格。然后我们这些她的精神子女,又承继了这二手旧俄情结。
在上海的福州路书店一条街乱逛时,喜见多年未重版的此书,买了两本,一本送了红茶,一本给了小萤。给小萤的当晚,正巧她带我去了陈丹燕常常写到的,有普希金头像的小花园,我在薄薄的冬雾里,看见了俄国诗人的大鼻子。
另外一本是《塔可夫斯基的树》,王家新的。这本书的前三辑是诗歌,第四辑是诗论,其实这二者都不是我阅读谱系中的重点,买这本书是因为王家新的目录中渗出浓浓的旧俄气味,比如《塔可夫斯基的树》,及《帕斯杰尔纳克》《对茨维塔耶娃的翻译》《读洛谢夫的〈布罗茨基传〉》,还有《纳博科夫先生》,这些引发了我的好奇,就买下了。
王家新是五零后,那代人私淑苏俄文学是常见的事——共通的制度背景,很多类似的人性灾难,年轻人对国家的不信任及投奔文学的热情……看到布罗茨基,我眼前立马出现了北岛王小波。王家新写帕斯杰尔纳克,自然也写到“我们怎能写作?当语言无法分担事物的沉重?”(这首诗是1989年冬写的。)“写吧,诗人,把苦难转变成音乐。”其中频频提到“狼牙”“狼的嚎叫”,则忍不住让人想到曼德尔斯塔姆喜用的比喻。
最近读《无知的游历》,陈丹青的四国游记。陈老师的书名,一向是“低眉”式的谦逊。比如《荒废集》《退步集》,这不,游记也叫《无知的游记》,哈哈哈。话说五零后陈丹青老师当然是有旧俄情结的,书里也数俄罗斯这部分写得最笔法翔实,而作为一个俄国文学爱好者,我很欣喜地看到书里对俄国作家生活环境的细腻描绘。
比如托尔斯泰的书房。在梅列日科夫斯基笔下,我读到过纸上光景,说是一个朴素低调的大房子,但其实装修精细,在当时的条件下都有水管供暖,通气设备,面向花园,非常僻静。
在陈丹青的镜头里,我看到了实物的细节,感觉具体鲜活的多。
托尔斯泰的书桌,原来这么有趣,边角上还带着小围栏,桌子下是他的废纸篓,居然是个鱼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公寓倒是和我想象的不一样,精致优雅殷实,和托尔斯泰伯爵一比,就是外省贵族和彼得堡中产阶级的落差。阿赫玛托娃的书房,还真的像我们八十年代的那种集体住宅:很多人家公用一个走道,里面挂满了各家杂物,穿过去,是一个小房间。我知道阿赫玛托娃是不爱收拾房间和做家务的,那房子里空空荡荡,椅子随便摆放着,墙上挂着莫迪里阿尼的画(就是伯林回忆录里相关章节的视觉版啊),看来管理员是保持原样布置陈设的。
陈丹青也挺诚恳,说自己四十以后再不读虚构作品,我倒是真没对他谈及托尔斯泰的作品段落产生深刻印象,喜欢的是他画家式的视觉敏锐度,比如描绘俄国人的脸,说“那是一张有话要说的脸”,然后细细地谈论起人种,肤色,身材,娓娓道来,很有自己的识见和经验:“俄国人的美,并非仅指生理的优越,而是,那脸是可读的,像久已入戏的演员,正当扮演拉斯柯尔尼科夫或玛丝洛娃的间歇。在莫斯科或圣彼得堡,学生,职员,士兵,或身份不明无所事事的人,居然昂着惊人美丽的头,浪费着大有前途的容颜。在俄国人的脸上,我分明读到文学。”哈哈,我喜欢陈老师的读脸术。这些段落,我个人读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