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耳背,大声说笑,皮皮调皮,上蹿下跳,我妈的煎炒炸当然也是和声,这一大家人不停地制造噪音,我的阅读思路每每被打断。沮丧之余,突然想:俄国作家们都在怎样的环境中读写呢?
所有俄国作家的书房,我最喜欢契诃夫中年时买的梅里霍沃庄园。和贵族出身,生来拥有土地的托尔斯泰伯爵不同,契诃夫是赎身农奴的后代,十七岁就开始写稿养活自己及家人。因为家贫四处搬家,一直没有固定住所,直到他贷款买下梅里霍沃庄园。契诃夫欣喜万分地给朋友写信:“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一件比一件有意思。鸟儿飞来,积雪融化,草儿返青。”
他每天五点起床,十点睡下,每当他写作疲倦,神思枯竭时,就亲自去整地耕种育苗。他给朋友的信札里,很多是嘱咐对方买来种子,苹果树,樱桃树,醋栗,还有他心爱的玫瑰花。很有趣的是,他种的无论什么品种,开出的都是白玫瑰,别人说“那是因为你的心地纯洁”。
他还盖了个园中园,就是一个小木屋,独立在庄园里,契诃夫怕人打扰时,就在这里工作。后来在图书馆看到一本图文集,写的正是梅里霍沃,欣喜万分捧回家,和想象中有点落差,可能是被修整过,不是文字印象里朴素的农舍。散景很美:角落里的钟,水井,还有苹果树。书房的两面都是大窗子,契诃夫写作时肯定时不时直起腰来看看园景,然后想想自己还欠着房款,叹口气,再继续工作。哈哈哈。小木屋现在是契诃夫纪念馆,间架特高,像船屋。
至于托尔斯泰,关于他书房的相关记录,我当然也留心过。
那是一间非常简朴的书屋,没有画,没有地毯,没有装饰品——
估计这样可以减少视觉干扰力。托尔斯泰一生都敬慕农民式的朴素,并在生活中亲身践行他的理念。但他这个光秃秃的书房,其实是贵族式的低调殷实和奢华。屋子里全是老式的红木家具,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就有了水暖,全部窗子都面向花园,极之宁静。梅列日科夫斯基评托尔斯泰,不乏恶意地使用并排出论据验证一个词组“华美的简朴”,把我给笑喷了……说老托那农民式的长袍其实是高级布料精心缝作,每天喝的农人大麦茶比咖啡贵多了,佯装朴素……把我们老托说得跟个高端的安妮宝贝似的。
出生在俄国,流亡作家内米洛夫斯基是个犹太银行家的女儿。像我们这种屌丝怎么能想象那个阶层的生活,我原来想:有钱人就是住个别墅吧,结果她传记里那个老宅照片真把我给惊到了!那不是一个别墅,那是一幢大楼!一排十几个开间,三层,她们家一共就三口人!不过各路佣人倒是多,——饭桌上第一个佣人倒牛奶,第二个挑去奶皮,第三个用镀金剪刀剪开蛋壳。可是爸爸做生意,妈妈会情人,从来没人陪她。她的家是黄金打造的囚室。她在小书房里孤零零地和很多书呆在一起(她喜欢书,就像一些人嗜酒,这给了她忘却的力量)。书房里的书橱,是连着小羊皮精装书按“米”为单位买来的,基辅有的是变卖家产的破落贵族。那些书只有幼小的内米洛夫斯基会看。
内米洛夫斯基在纳粹进入法国之后,自知来日不多,所以每天早晨带着笔记本去森林里奋笔疾书,一直到被捕杀。而从欧洲逃避战事辗转回到国内的茨维塔耶娃,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生流离,拖儿带女,但却对文字怀抱男性化的野心,与她狂暴不定的激情相平衡的,是一种勤奋自律的内在组织力。她女儿说她每天早晨就是空腹喝杯咖啡,然后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埋首工作,——不对,是书桌前。有时她连独立的房间都没有。她给书桌写了一首情诗,“三十年在一起,比爱情更清澈。我熟悉你的每一道纹理,你了解我的诗行”,这桌子是她的(或许是)唯一的始终不渝的恋人。她与它相看两不厌,对着它仔细修改诗行,反复推翻重来,咀嚼词句,挖出内核,找到根系,简净不芜。这种打磨的精细和充沛的情感能量结合在诗行里,犹如雨季汹涌的河水奔过狭窄的河床。
至于既不会煮饭也不爱收拾房间的阿赫玛托娃,书房的凌乱是让客人都有点吃惊的——她也没有书房,只有书桌。大清洗时代,除了赎买政策收买封口的那批分房子配车的御用作家,大多数文人都很落魄。别说书房书桌,曼德尔斯塔姆连人身自由都被剥夺了。他随身带着个小口袋,里面装着他最爱的但丁,这样他无论何时被抓捕都可以有书看了……挺无语的,过去一直感慨契诃夫英年早逝,现在想想,他1860年生,如果活到十月革命,一战,斯大林时代,卫国战争时期,那才真正是“寿则多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