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黄山脚下的小村子少住了数日,徽派建筑,古村落,浓郁的本地风土,已经被络绎的游人和密集的商店冲淡了,此处还是若干艺术院校的写生基地,到处可见背着画夹的学生。我们向小巷深处走去,走过一家接一家面前写着“喝茶住宿”的民宿旅馆,路过一户户农家乐,走到村尾,人气渐渐稀薄了,游人只剩下零星几个,远远望见一匹在水一方的老马,正在悠然自得地吃草,更远处是群山,曲水,和山里的炊烟。我们挽起裤脚,涉水而去,踩着淤泥、水草和偶见的马粪,往上游走了一段,这下,这块地只剩下我们和老马了。我把装在旅行杯里,已经凉掉的茶找出来喝,心才慢慢静下来。
晚上,所有留宿的游人,都奔到夜市去了,茶叶,竹荪,山珍,摊贩的货物实在是重合率太高,逛了几下觉得无趣。纵横小巷都黑漆漆,红灯笼闪烁的地方,是民宿,墙角有闲下来的农妇们扎堆聊天,背后的黑板上写着村民旅游款分成什么的。我们离开人流,去荷塘散步,坐在老树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夜风颇凉,在头顶沙沙吹过。十点,夜市收摊,民宿熄灯,从住处的窗口往外看,吓一跳,被人气,灯光,拉客声,烧烤油烟干扰的那个村落不见了,只剩下山影曈曈,夜空,还有,星群。天!我真被惊艳到了。《诗经》里的句子,在我心里醒过来了,“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粲者?”这说的是美人,可我想的是星星。
古代有专门观星的官员,他们总是夜里上班,好羡慕,可以名正言顺做夜猫子。要能嫁个天文学家就好了,用我的名字命名小行星,圣埃克絮佩里写《小王子》,会不会是夜航时的灵感?那时离星星最近。我小时候非常喜欢李方的一本关于星星的随笔,到现在都记得他写的那几颗星:北落师门,北斗星,大火星。西方的星空故事多为神话余韵,东方的星宿却是等级森严、各有隐喻,与尘世间的官本位相对应的天文体系,为了隐射官员无作为,老百姓就会拐弯抹角地说“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说他们占着官位不做实事。
农业社会,生死在天,哪怕是不识字的农民,也得学会看天,知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诗经》不仅是文学作品,也是科普和生活指南。“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不是渊博,而是生存手段。赶路时也得看星星辨方位,“嘒彼小星,三五在东”,小吏孤身赶着夜路,倍觉位卑奔波之苦,惟有头顶星辰相伴,这空旷无垠的孤独啊。星星们是流转的,所以《绸缪》里,用星星的位置来层层推进时段,从“三星在天(东方)”到“三星在户(东南)”,就是黄昏到夜半。
在南京,我就住在紫金山天文台下,也很多年未有见过这样灿然的群星了。城市生活,如《东京爱情故事》的台词“东京早就看不到星星了”,皮爸是个粗人,却常有诡异的浪漫火花,他送过我一个军用望远镜,还配了星象图,是从《古代汉语》书里撕下来放大的。此物久已蒙尘。话说在青山碧水环绕的小村落里,我流连星群,不肯睡,头往左,往右,往任何方向,都是星星!
曾有人问叶嘉莹有无信仰,她说:“有,常感到自己和某种宇宙神秘的意境相通,却并不属于世间任何一种宗教。”杨振宁则说:“当科学家发现宇宙中有许多美丽的自然的结构时,会触及灵魂的震动,接近信仰。”满饰星辰的天地大美,我和我的文字,路过并记下这美,成为这美的人证物证,这瞬间收藏家的满足感,是我心中接近信仰的东西。
下半夜又醒过来一次,群星淡去,只剩下一星伴月。我模糊记得叶嘉莹提过怎样分辨上弦月和下弦月,上弦月清新整齐,下弦月有点残破——“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在睡意拍打中想着这些,又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