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想知道究竟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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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山上的日子和生活

住到山民兄弟石柱家以来,我每天差不多都是这么度过的:

山上的公鸡不约而同鸣第二遍时,即凌晨五点钟左右,我便爬起床来(这情景,使我一次次感味着闻鸡起舞这个已然古老了的词语,在城市里,哪怕你被闹钟叫起来得再早,也不会有这种感受的),出卧房,到外间,打开电脑,一幅沙漠天空的漂亮桌面就闪现在眼前了,意味着新的一天就要开始,可我并不马上坐下来工作,而是拉开房门,朝对面朦胧的山峦张望几眼,然后蹑手蹑脚走下楼梯(唯恐惊动了还在酣睡的房东一家),跟亲热扑过来的方方轻轻摆摆手,步出院子,到岭上转悠去了。

此时,一弯月牙儿还悬在天穹,甚至还有稀疏的星星,山中没有一丝人声,除了阵阵清脆而欢快的鸟鸣,就只有那无边的寂静了,好像这偌大的浮云山上只有你一个人。

沿着一条弯曲的山道,朝前走,漫无目的,周遭的空气清新如洗,尽是氤氲的风景。这时候,我想到了晨练时的城市公园,那公园与这儿相比就太小家子气了,这儿的公园天然而成,辽阔而寂静,绿树,庄稼,青草,野花,全都亮晶晶的,湿漉漉的,弥漫着一股股很好闻的味道,呼,吸,呼吸,呼吸呼吸,感觉很舒服,浑身上下都清爽,伸伸胳膊,踢踢腿脚,扩扩胸襟,扭扭脖子,做一遍少年时代学过的老式广播体操,走走,看看,听听,想想,再沿途返回去,来回大约一节课时间。

当红日一点点从窗外山峰上露出那张俏丽的脸,我已经端坐在小木桌前,喝着咖啡,抽着香烟,在电脑键盘上敲奏出那种属于自己的音乐了,一声声,一节节,很好听,也很顺畅。约莫到了城里人走在上班途中时,我会让那种很好听的音乐声暂时休止一阵儿,起身去隔壁房间,打开煤气灶(石柱从镇上专门为我灌来了煤气),煎上两只黄澄澄的土鸡蛋(小卖部的那个王老虎专门为我收购的),热一袋蒙牛鲜奶,站在走廊上,望着对面的青山,将这顿很有些城市化痕迹的早餐干掉,接下来继续刚才的工作,一直干到城市人准备下班的时辰,我便收了工,睡在床上听会儿德彪西、梅西安的音乐,再到隔壁的房间去弄午饭。饭前和饭后,还有魏云、柳兰芳、王希玲陪着我,用她们那迷人的唱腔。

与在城市里的生活相比,这儿的午饭要简洁得多,主食只有两种:番茄面条,米饭炒菜。前者是无需另外再有菜的,后者也只要一个青菜。菜,有些是石柱从口渡镇上给我捎回来的,或在石柱家门前那片菜地里采摘,也有我从麦地里掐来的山野菜,比如灰灰菜、马齿菜、云仙菜。这些野菜的形象各异,但有一点很相近,叶片全那么毛茸茸的,味道都那么鲜美,你把它们清洗一下,扔进沸水里煮一阵儿,用纯净而清凉的泉水淘两遍,放入调好了的大蒜汁,再点上几滴小磨香油,味道真是好极了。这些真正土生土长的、来自大地和泥土的野菜,一回回让我想起了童年,想起了家乡,想起了许多远方的物事。

一顿又一顿美好的午餐,就是这样完成的。是啊,没有肉类,一点点也没有,在山上我完全成了个素食主义者。可我觉得这样挺好,比在城市里的生活好得多,至少是不大一样的。不,是大不一样的。而我所喜欢的,就是如此这般的不一样。

饭后,照例要睡上个午觉的,这点与我在城市里的生活相差不大。不同的是,在那边,风卷残云般干掉餐桌上的东西之后,顾不得洗碗刷锅,便把自己撂倒在舒适的大床上,就着《足球报》上面的图文睡大头觉去了;而在山里,饭后还是要下楼去岭上转悠一遭的,时间不会太长,半个小时左右吧,就是想消化一下食儿,再回来枕着脑海里的美妙山色,听着叽叽喳喳并不聒耳的鸟鸣而入眠。午觉醒来还是要发一阵怔的,然后要听会儿贝多芬,或拉赫马尼诺夫。这跟我在城市里的生活相比,也没什么两样。不一样的是,那时候的发呆,听音乐,是坐在松软的沙发上,望着对面的楼群,看到的多是灰蒙蒙的天;而在山上,坐的是木椅,看到的是窗外青山,湖水一样的蓝天,羊毛一样的白云。更多的不同还在下面:在那边,发呆或听音乐的前后,要去卫生间冲个温水澡,在这边,就在楼道顶头的洗脸间冲个泉水浴,天气晴暖的时候,要去山坳下的玉仙湖游会儿泳。在那边,整个下午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读读书,或者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看一场乏味透顶的中国足球甲A赛事,或者坐上公交车,到尽可能远的某个书店里待上半晌,有时候也像一位游手好闲者(其实在那热闹而忙碌的城市里,我也就是个游手好闲者),在大街上或小巷里溜达闲逛。在这边,下午我大多也是要读读书的,但不会是窝在房间内,而是携带着《瓦尔登湖》和《亲爱的提奥》,沿着野藤丛生的羊肠小道,随便登上一座山岭,或者跋涉到更远处的黄龙水库那边,倚靠在岩石上,或躺在草丛里,默默念想着梭罗和凡·高的生活,或者干脆大声朗诵他们的语句,觉得他们距离现在的我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渴了,喝几口来时灌好的泉水;累了,便停下来听听收音机;想了,就取出照相机随意拍几张风景照。当然也有很多个不想读书的下午,那就背着相机,带上简易三脚架,从这座山岭,攀缘到那座山岭上,用镜头去做那种写生练习,或者去拜访树林深处的山民,跟他们拉呱儿,无论到了多偏僻的山民家,他们都很热情好客,回去时非得让我捎走一把鲜嫩的青菜不可。

有几个想起来更有趣的下午,我怀着热切的求知欲,分别恳请了几位腿脚都很麻利的中老年男女山民,陪着我翻山越岭,去辨识树名,草名,花名,鸟名。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想求教这方面的知识,就像小时候学识字那样,见个生字就想问老师,就要问父亲,就得问词典。我当然知道,问这些,知晓这些,并无多大用处,无助于我日后在城市里的生活,与我现在和将来的写作也没什么关系,可我就是想知道,我就是想知道这些没什么用处的物事。在我看来,树,草,花儿,鸟儿,远比那些所谓的明星或大人物,所谓的国内外大事重要得多,我甚至决计,在浮云山居住的这些日子里,关于植物知识要有一个大长进,事实上我也真的如愿了。一个多月下来,我认识了不少植物,光草类就有好几十种,比如,牛舌草,蜜蜜罐儿草,狗耳朵秧,老驴干粮草,猪耳根草,刀尖草,驴粪蛋儿草,蛤蟆草,七菜芽,猫眼儿,白草,黄白草,上坡青草,羊胡子草,谷精草,汪汪狗草,狼尾巴草,白蒿,黄蒿,大艾蒿,铁杆蒿,菟丝子,星星草,蒲公英,麦塞子草,云仙草,益母草,野草莓,野菊花,大屁股蹲草,抓地虎草,掐不齐草,灵芝草,岩白吉草,麦莲子草,防风草,坡底槐草,苍耳子草,曲曲芽草,柴胡,元胡,牛心草,野百合草,石苇草,山豆根草,马齿草,刺角芽草,马兜灵草,石毛妮草,荠荠菜,芨芨草,芦草芽子,毛缨子草,茅草,秧子草,等等,当然,我知道的这些草名,大多是俗名,而并非学名。其实,我更喜欢这些很形象的俗名。

山上下午的光景总是很美妙,一直到了晚霞满天,火样的夕阳落入远方山坳,牧羊人赶着羊群回家的时候,我才会晃晃悠悠回到住处,方方摇着尾巴跑过来迎接我,拉人的石柱兄弟已回到了家,站在院子里等着他这个淏哥,要跟我拉拉呱儿,小江的家庭作业早已做完,缠着他这位城市伯伯问些这样和那样的为什么,我就站在那片夕阳下的竹园前边,和石柱父子说话、玩耍,直到山村女教师彩云走出厨房呼唤我们,她总是略带些羞涩的神情说:汪老师,饭做好了,洗一下吃饭吧。

晚饭这一顿,我就不再自己动手了,而是要吃彩云做的家常饭。饭是熬得喷香的玉米糁儿,里面飘着光滑可口的山榆叶儿,或者是那种煮得稀烂的绿豆粥,上面浮着青滋滋的嫩竹叶儿,石柱和彩云说这可以清热败火呢,主食是那种用地火烧,用大锅蒸出来的胖馍头,或者山韭菜馅的肥包子,我跟石柱兄弟一家三口人,围坐在竹园下的水泥桌前,享受着这油水不多,却散发着山野香气的晚餐,边吃饭边说话,就像一家人似的。我总是吃得很饱,甚至发撑,这只能怪那饭太香,菜太美了。

晚饭之后,我还是要去散步的,这与我在城市里生活时没什么不同。区别很大的是,那时候我是行走在大街上,要躲闪乱哄哄的车辆和人流,走到那人碰人的公园里,来回的步幅都很大,也就是那种所谓的快步走,就像在匆忙赶路。现在呢,蜿蜒的山道引领着我,走到哪儿算哪儿,不想往前走了,就再折回头来,步履缓慢、悠闲,有时就坐在一弯淙淙的溪水旁听上半晌;还有些夜晚,晃悠到山坳里那片古庙群,拜访那几个俗多,不俗少,其实是在谋生的道士,听他们讲讲道,说说经,再踏着明净的月色,沿着崎岖的山间小径走回去。

入夜的浮云山静谧,空旷,寥远,神秘,独自漫步在这样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好像是踏入一张巨大而有形状的夜幕中,荡在一句句起伏跌宕的诗行里,游进一场梦境的深远处。来回的路上,你几乎遇不到一个人,也从没有什么像样的野兽惊吓过你,但你会遇到别的活物,比如萤火虫,总是有那么多只萤火虫在暗夜里闪亮、飞舞,其中有两三只在你前头盘旋,后面也有几只跟随着你。它们是想为我带路吗?是想送我回到居住的地方吗?我曾一回回蹲下身去,仔细观察过这种夜晚的小精灵,它们先是躲藏在草丛中闪耀着绿莹莹的光亮,过会儿它就飞起来,绕着圈子飞,绕着路旁的树干飞,贴着地皮飞,让你吃惊的是,它萤光下面居然会有个很漂亮的影子,像是手电筒照射出的光圈,这是我童年时在乡村里也从未曾注意过的。我试图逮住它玩玩儿,想看看它长得什么模样,可你就是做不到,尽管它在你眼前飞舞,速度也不算快,但你要想捉住它,却很不容易。那就让我这么远远近近地看着它们,让它们这样闪着萤火飞舞,把我护送回家吧。

现在,石柱家就是我的家。回到家里,还能再做些什么呢?那就是站在走廊上,看看对面黑黝黝的山峰,或者仰望着满天的繁星和皎洁的月亮。这时候,回味着一些诗篇,比如普希金的《幻想家》,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月儿悄悄溜上天空,

山岗上一片朦胧,

寂静落在那汪水面上,

山谷里吹来一阵风……

我一只手托着脑袋,

卧在孤独的床上,

进入了深深的幻境,

沉醉于甜蜜的想象,

充满了隐秘的忧伤,

心儿插上翅膀在夜空里飞翔……

哦,宁静抚慰着我的心灵,

不,我将不再去追逐荣光……

想想那些或近或远的物事,然后坐在房间里听会儿肖邦,或者莫扎特,写上几行日记,或者读上几页凡·高的书信(只读几页),接下来就要上床睡觉去了。此时大约是八九点钟吧,可房东石柱一家已经入睡了。山里人总是睡得早,他们不喜欢看电视,也看不上电影,既不聚会,也不访友,不必交际,不去应酬什么的,没有任何可以称为夜生活的事情,不睡觉还能做些什么呢?劳动了一个白天,早些睡觉才是最好的事。入乡随俗,你也像他们一样早点睡觉吧。我当然知道,要是在城市里,现在夜晚才算刚开始呢。但问题是,现在你并不在城市,而是生活在山上。来到浮云山这些日子,我差不多成了个山里人,起得早,睡得更早。回想一下,从记事起,要是没什么特殊情况,我还从未这么早就睡觉呢。虽然睡得早,可我很少遭受到失眠这种鬼东西的折磨,而是安安静静躺在无边的黑暗里,听着山风,听着松涛,听着狗吠,听着夜鸟吟唱,进入了那深远的梦乡,直到翌日凌晨鸡鸣声将我唤醒。

日子就这么过,这就是我在山上的日常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