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原本就可以爱,也可以恨的。爱与恨如同两个极端,却处于同一行列之上,彼此具有相通的地方,而且也很容易互相转化。转化的契机有时十分微小,微小到仅仅是人的念头一转。
古语说:“怨毒之于人深矣!”说的便是在从爱至恨的转化中,一念怨毒所能起的剧烈的催化作用。本来相亲相爱,或者至少是和睦共处的人们,因了某些小事,却会反目成仇,甚而发展出天大的事来。无论是个人与个人之间,还是集团与集团之间,有时都会如此。
《卢太学诗酒傲王侯》(《醒世恒言》第二十九卷)中的卢柟,便因为与县令结了一点小怨,而弄得吃了十几年的官司,而且差点死无葬身之所。这篇小说是以实事为素材的,下面我们引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卢太学柟》的有关记载,作为这个故事的梗概:
(卢柟)尝为具召邑令,令有他事,日昃乃至,柟醉卧,不能具宾主,令心衔之。柟尝醉榜其役夫,旬日,役夫夜压于墙,陨。令禽治柟,当柟抵坐,系狱。里中儿为狱吏,素恨柟,答之数百,谋以土囊压杀之。他吏觉之,得不死。
这是明代广为人知的一个事件,因此受到了学者与小说家的注意。卢柟在县令和狱吏手里吃足苦头,一则被问成死罪,二则差点被暗害,其起因说来都很简单:他平时和做狱吏的里中儿有点不愉快,又在宴请的事上与县令有点小误会,这使得县令和狱吏对他产生了怨毒之心,以致发展到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地步。在此我们看到了一个“怨毒之于人深矣”的实例。
更加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卢柟遭受此祸是因为县令失了面子,县令失了面子是因为卢柟没有礼貌,卢柟没有礼貌是因为县令姗姗来迟,县令姗姗来迟是因为适“有他事”。原来,那天县令之所以迟赴卢柟的宴会,乃是因为他让一起盗案给耽搁了。而成为整个事件起因的这起盗案,竟然也是一个因一念怨毒而害人性命的案件。
一个强盗石雪哥硬扳开肉铺的王屠是他的同伙,王屠死也不肯承认。于是县令轮番拷问他俩,“是巳牌时分,夹到日已倒西,两下各执一词,难以定招”。一心想着去卢柟家赴宴的县令,心烦意乱之际,便不免草草结案,“遂依着强盗口词,葫芦提将王屠问成死罪”。却不料造成了一起冤案,顺遂了强盗的心愿。后来临刑之时,强盗才对王屠说出了陷害他的原因。原来当初石雪哥穷得走投无路之际,曾把仅剩的一只破铁锅拿出去变卖。有一个眼睛近视的人已经把铁锅给买下了,却不料王屠无心地多了一句嘴,要那买者仔细看看,莫要买了破的,结果买者果然看出破绽,便不要石雪哥的铁锅了。石雪哥后来做了强盗,又被官府抓住,认定是王屠的那句话使他走上死路的,所以拚了命地扳害王屠。王屠便“只因一句闲言语,断送堂堂六尺躯”。
这是一个典型的因一念怨毒致害人性命的事件。非常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由于这个案件的审讯的耽搁,造成了另一起因一念怨毒致害人性命的事件;而这另一起因一念怨毒而害人性命的事件的始作俑者,又正是一个理应公正解决这类案件的官吏;而王屠因强盗之一念怨毒而致丧命的误判,又恰恰是县令要赴卢柟的宴会所促成的。在这里因与果、果与因都纠缠不休,显示了人们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从而也就给整个故事添上了一层象征色彩,使我们惊讶于命运所开的玩笑真是太大。
藉了这样一个故事,以及故事中的小故事,以及大故事与小故事之间错综复杂的实际与隐喻关系,小说家大概想要揭示这样一个道理,那就是人们的一念怨毒,有时候会造成极为严重的恶果;而更使人感到可怕的是,这种一念怨毒的起因,却又往往是极为微不足道的一桩小事或一句闲话。于是漠不相关的路人,便翻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客客气气的“佳宾贤主”,便反“变为百世冤家”;人们“放下了怜才敬士之心”,而“顿提起生事害人之念”。小说家在不经意之间,便这样为我们画出了一幅人性深渊的素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