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概都有过诸如此类的破坏行为:摘下一朵鲜花,踩死一只昆虫,说人一句闲话……从心理学的观点来看,它们大抵出自我们内心的破坏本能。只是由于它们往往过于微不足道(这当然只是按照通常的观点来说的),所以我们往往不把它们当一回事。我们漫不经心地做着这类事情,做过以后转眼之间也就忘了,或者也许从来就未曾注意过。
但是,我们也许从来没有想过,这类小小的破坏性举动,对受到伤害的东西来说,所造成的结果却是不幸的,甚至是致命的。它们本来并没有惹着我们,却突然遭到了我们的伤害,破坏了它们原来的宁静生活,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而根据奇妙的“能量守恒定律”,被伤害者的冤气和怒气,一定会发泄出来,即使不能直接作用于我们,也会间接影响到我们。这时也许连我们自己也会感到纳闷,为什么我们会遭到敌意和不满?这其实起源于我们自己那已经被遗忘,甚或从未被注意过的破坏性行为。
其实我们往往不仅是这种行为的发出者,也常常是这种行为的承受者。在我们的一生中,我们会遭到多少这种来自他人的无意间的伤害啊!各种各样的伤害就像陨石一样,落在我们那敏感裸露的心灵上,砸出深深浅浅的坑。当我们的心在痛苦流血的时候,人们也许却并未注意到,这些伤害就是他们给予我们的。
《小水湾天狐诒书》(《醒世恒言》第六卷)中的王臣,便因无意间伤害了两只狐狸,而被狐狸们缠得晕头转向,得到了一个很大的教训。
王臣贪看山林景致,缓辔而行,不觉天色渐晚。听见茂林中,似有人声。近前看时,原来不是人,却是两个野狐,靠在一株古树上,手执一册文本,指点商确,若有所得,相对谈笑。王臣道:“这孽畜作怪!不知看的是什么书?且教他吃我一弹。”按住丝缰,绰起那水磨角靶弹弓,探手向袋中,摸出弹子放上,觑得较亲,弓开如满月,弹去似飞星,叫声:“着!”那二狐正在得意之时,不知林外有人窥看。听得弓弦响,方才抬头观看,那弹早已飞到,不偏不斜,正中执书这狐左目。弃下书,失声嗥叫,负痛而逃。那一个狐,却待就地去拾,被王臣也是一弹,打中左腮,放下四足,嗥叫逃命。王臣纵马向前,教王福拾起那书来看,都是蝌蚪之文,一字不识。心中想到:“不知是甚言语在上?把去慢慢访博古者问之。”遂藏在袖中,拨马出林,循大道望都城而来。
狐狸们自看书,你王臣自走路,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碍谁,你王臣又何必教它们吃弹子呢!这便是我们上面所说的出诸内心破坏本能的伤害行为,这种行为只是想要破坏某种与己完全无关的东西而已,却根本不管这种破坏行为会给别人带来什么后果。
狐狸没妨碍王臣,王臣却伤了狐狸,狐狸们看的书对王臣毫无用处,但对狐狸却有价值,所以狐狸们要向王臣报复,要向王臣要回自己的书。于是接下来王臣便饱受狐狸的捉弄,吃够了狐狸的苦头。到了最后不仅书仍被狐狸们骗回,而且家也让狐狸们弄得七颠八倒。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后来狐狸化装成王臣兄弟王宰来骗书,还用王宰的口气数落王臣道:
这却是你自取,非干野狐之罪。那狐自在林中看书,你是官道行路,两不妨碍,如何却去打他?又夺其书?……况且不识这字,终于无用,要他则甚!今反吃他捉弄得这般光景,却是自取其祸。
这确实是随随便便伤害“他狐“的王臣应受的谴责,所以连小说家最后也批评王臣道:“蛇行虎走各为群,狐有天书狐自珍。家破业荒书又去,世人千载笑王臣。”
这篇小说使我们想起了另一篇小说,尽管时代和写法都相距遥遥,但其中所蕴含的教训却非常相似,这就是安德拉德的《花·电话·姑娘》。
一个姑娘看见一个坟墓上长着一朵花儿,“她把那朵花儿机械地、不在乎地掐了下来,就像人们看到眼前有一枝花随便折下来一样。她掐了花,拿到鼻子上闻了闻……随后她就把花儿一揉,丢到某个角落,再也没有去想它”。这就像王臣随随便便地给狐狸吃弹子一样。
但是自此以后,这个姑娘就不得安宁了,她老是接到同样的电话,是从那朵花儿所在的坟墓里打来的。电话中的声音要求她还回那朵花儿,而且只要原来的那朵花儿,别的什么花儿都不行:“但是那个‘声音’并不接受安慰或礼物。任何别的花都不行,只有那朵细小的、被揉坏、遗忘的、在尘土里滚过的、已经不存在的花儿才能使它满意。别的花儿是从别的地方来的,不是从它的坟墓上生出的。”这就像狐狸们缠着王臣,要讨回他们的天书一样。
但是天书还能要回,但那朵花儿却永远无法复生,所以那个要求的“声音”,显然是在做一桩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在这一点上它远不如狐狸们幸运:“无论如何,在恳求声里包含着一种心酸的痛苦,一种不幸。这种不幸使人忘记了它的残酷性,使人深思,甚至连邪恶也会是痛苦的。这是不可理解的,可至此也只能做这样的解释。某个人不停地要求某朵花儿,可是那朵花儿已经不复存在,不可能再还给他。难道这不是一件绝对没有希望的事吗?”
因为狐狸们最终要回了天书,所以尽管王臣弄得“家破业荒”,但是生命还是安然无虞;但因为那朵花儿已经不复存在,所以那个摘花的姑娘,也就只能被缠得至死方休了:“几个月后,那个姑娘就心力衰竭死去了。”“从此以后,那个恳求的声音也就销声匿迹了。”这个姑娘无意间的破坏行为,不仅残酷地伤害了别人,最终也使自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狐狸当然不会变化骗人,坟墓里也不会打出电话,小说家们编造这类故事,只不过是要用超现实的形式,来引起我们对于自己出自破坏本能的随意伤害行为的注意,哪怕我们所伤害的仅仅是一对狐狸或一朵野花。说起来,那奇异的超现实色彩,原本也只是现实之光的折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