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汉学家们都注意到了,中国文学中存在着一个表现友谊的传统,这一传统甚至比表现爱情的传统更为强大。友谊的主题不仅大量出现在中国古代的诗歌里,也大量出现在中国古代的小说中。我们看到很多优秀的小说,都描写了朋友之间的深厚友谊;同时,作为其必然的对立面,也常常描写对于友谊的背叛行为。友谊以及对于友谊的背叛,可以说是自《诗经》以来的中国文学——包括诗歌与小说——最重要的主题之一,也是最受东西汉学家们注意的主题之一。
但是,人们也许过于关注歌颂友谊或谴责对于友谊的背叛的主题,却未曾注意过“朋友的悲哀”这一心理现象的存在。就像其他人际关系一样,因了人类存在的孤立性质,也就是人际的隔绝状态,即使在那友情最为深厚的朋友之间,也无法做到彻底的交融。也就是说,正如两性关系或血缘关系一样,朋友关系也无法彻底消除人际的隔绝状态。这就产生了所谓的“朋友的悲哀”。这种“朋友的悲哀”,比起一般的对友谊的背叛来,应该说更深刻地揭示了人类生存的本质。
作为人际隔绝状态的表现之一的“朋友的悲哀”,曾在现代主义小说中受到过深刻的反映,也为诸如存在主义这样的现代主义哲学提供过例证。中国古代的小说家们,尚达不到这种高度,但是他们那对于人性的敏锐感悟,却也促使他们采用某种间接的方式表现这一主题。
在《羊角哀舍命全交》(《古今小说》第七卷)和《范巨卿鸡黍死生交》(《古今小说》第十六卷)等讲述催人泪下的友谊故事的小说中,我们都发现了一个共同的现象,那就是这些小说中的主人公们的高尚友谊,无不是通过对于生命的超越而获得的。比如在《羊角哀舍命全交》中,先是左伯桃为成全羊角哀之事而主动舍弃生命,而后又是羊角哀为帮助左伯桃之魂而主动舍弃生命。正如小说的标题所显示的,他们是一对“舍命全交”的朋友。在《范巨卿鸡黍死生交》中,范巨卿与张元伯的友谊也具有同样的性质。先是范巨卿为了践履与张元伯的约会而自刎身死,而后张元伯又为能与范巨卿葬在一起而自刎身死。他们之间的友谊,也正如小说标题所显示的,是“死生”之交。为了达成高尚的友谊,这些小说中的主人公们不惜主动舍弃宝贵的生命。这种对于友谊的激烈态度往往使得读者深受震动。
然而在这种激烈态度的背后,不会不隐藏着小说家的苦心。我们知道,至少是《范巨卿鸡黍死生交》这篇小说,其原始素材中并无诸如此类的激烈内容。无论是在《后汉书·独行传》之类史传中,抑是在《搜神记》这样的志怪中,范巨卿和张元伯都未曾采取任何激烈的行动。在那些文献中,范巨卿是本人而不是鬼魂,来践履与张元伯的鸡黍之约的;后来张元伯去世(而不是范巨卿去世),范巨卿也不过是千里送葬,为修墓树而已,也并没有以死相报。由此看来,小说中的激烈行动,乃是小说家自己的创造。
韩南通过与元杂剧的比较,也指出了同样的事实:“集子里最好的小说《生死交》,却与同名的元代戏剧有极大差异。一位朋友因守信而自杀、另一位朋友以自杀相回报的情节,是这篇小说所独有的。这样改动后就和它的对应篇《羊角哀》的主题一致了。由此看来,这两个情节是作者自己的创造。”
小说家之所以创造这种激烈的情节,也许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原始素材的影响,因为其中张元伯称范巨卿为“死友”,而称其他朋友为“生友”;同时似乎也如韩南所说的,是为了与《羊角哀舍命全交》的主题相配合。但不管怎么说,可以认为主要还是那种超越生命的友谊的主题,深深地迷住了小说家的心灵。
这种主题也许也迷住了上田秋成,在他的《菊花之约》(《雨月物语》卷一)中,他采用了这个故事,仅对一处作了改动:范巨卿这个角色的日本版赤穴,是因为受到软禁而不能及时前去赴约的,而不是像在原作中那样,是因为忙于糊口忘了约会而没有前去赴约的。这被学者们看作是一个弥补了原作之“漏洞”的高明的改动,但是我们却认为它稍稍削弱了原作中那种人性的真实感与努力的人为性。
然而小说家为什么要让他的人物为了友谊而做出主动舍弃生命的激烈行为呢?我们认为这正是因为他们想要表达他们对于所谓“朋友的悲哀”的认识。
一般的友谊,往往连利害关系也很难超越。“要是不借钱的话,神圣的友情是那么地融洽、稳固、忠诚、持久,会终身不渝。”(马克·吐温《傻瓜威尔逊》)而即使在比较好的朋友之间,也需要作出种种近似虚伪的努力。“甚至在最好的、最友谊的、最单纯的关系中,阿谀或称赞也是不可少的,正如同要使轮子转得滑溜,膏油是不可少的。”(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
但是对于真正高尚的友谊来说,唯一的困难却只来自于人际的隔绝状态,也就是人类存在的孤立性质。这种人际的隔绝状态或存在的孤立性质,乃是与生俱来,而又随死亡同去的。因此就出现了一种似乎很奇怪的悖论:友谊的要求产生自存在的孤立性质,但友谊的最后障碍也恰恰来自存在的孤立性质。“朋友的悲哀”便是由此产生的。只要生命存在,它就无法消除。
这种在现实生活中无法解决的宿命,小说家却试图让它在文学中获得想象的解决。于是他们笔下的主人公们,便纷纷通过主动舍弃生命,而获得了对于“朋友的悲哀”的超越。小说家们似乎是要告诉我们,只有死亡才能最终消除“朋友的悲哀”,填平朋友间的最后那道鸿沟。
不过,小说家对于友谊所作的这种激烈的表现,同时似乎也具有了另外一层含义:既然在现实生活之中,人们大抵都异常看重自己的生命,而“朋友的悲哀”的消除,却要靠舍弃生命才能获得,那么由此也就说明,“朋友的悲哀”其实最终是无法消除的。而消除它的唯一途径,似乎也就只能存在于文学之中了。上述这类小说催人泪下效果的获得,也正可以从这里寻得其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