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美曾经提出过一个疑问:“为什么人们总是喜欢坏蛋呢?从《圣经》上的浪子开始,一直到你的那条名叫金钢钻的狗,总是越不值得人爱就越是惹人爱?”(《阿尔赛内·吉约》)这个问题我们同样也可以对小说家和读者提出来。因为我们在小说中几乎总是看到,小说家们比起“善”来,似乎总是更擅于表现“恶”;而比起那些少有的“善人”来,那些常见的“恶人”,也更让读者难忘甚至喜欢。
“善人”似乎是小说家最难置笔的人物类型,尽管在他们身上小说家也许最花力气。小说家所竭力塑造的“善人”,往往总给人以不真实的感觉;而那些小说家自己也反对的“恶人”,却往往总给人以栩栩如生的印象。
在西门庆的众多妻妾中,唯一一个“善人”是吴月娘,她具备种种传统道德所要求的德行,与其他耽于淫欲的妻妾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但是对于读者们来说,比起其他妻妾来,吴月娘也许更不讨人喜欢,或至少是更不能留下什么印象。甚至可以这么说,在这部小说中,越是“恶”的人物,往往越是鲜明生动;越是“善”的人物,往往越是枯燥乏味。对比一下位于两极的潘金莲与吴月娘,便可以明白这一点了。
不仅《金瓶梅》是如此,比如在《醒世姻缘传》中,比起那些或多或少具有变态心理的妇女来,一味遵从传统道德的唯一“善人”晁夫人的形象,也更难以激起读者的兴趣与同情。
读者的倾向性自然来源于小说家的倾向性。寺村政男指出:“假如说作者敢于写的话,那他笔下的恶人是被描写得栩栩如生,而在描写唯一的善人吴月娘时笔势看来是减弱了。这是为什么呢?这也可能是作者心目中对于恶或多或少有所肯定。” 如果小说家心目中对“恶”或多或少有所肯定的话,那么读者自然也就容易对“恶”留下更为生动的印象。
然而除了小说家对“恶”或多或少有所肯定之外,恐怕还是因为“恶”往往总是更接近人性的本来面目,而“善”则往往总是更远离人性的本来面目,因而对人性充满兴趣的小说家们,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把“恶人”写得栩栩如生,却不容易把“善人”写得同样生动。同时,也正是基于同样的原因,读者也更容易理解那些更接近人性本来面目的“恶人”,因为我们原本就是那样的人;而不容易接受那些更远离人性本来面目的“善人”,因为我们原本就不是那样的人——只是我们想要成为那样的人,或者装作已经是那样的人。
因此,尽管也许说得过于尖刻了一点,但狄德罗的下面这段话,我们感到还是相当有道理的:“比起讨厌的德行来,恶习和他们琐屑的个人要求是更一致的,因为德行会从早到晚地向他们唠叨,给他们为难……人们歌颂德行,但人们却憎恨它,躲避它,它是冷冰冰的,而在这世界上人们必须使自己安乐舒适。并且,这样就必然会使我们脾气变坏。你晓得为什么我们看见虔诚的人这样冷酷,这样可厌和这样地难以亲近吗?因为它们勉强要实行一件违反天性的事……德行令人肃然起敬,而尊敬是不愉快的。德行令人钦佩,而钦佩是无乐趣的。”(《拉摩的侄儿》)这大概足以解释我们在本文开头所提出的问题。
毛姆曾谈到,小说家在创作恶棍时,也许是在满足他内心深处的一种天性。在文明社会中,风俗礼仪迫使这种天性隐藏到潜意识的最深处。给予他虚构的人物以生命,也就是使他那一部分无法表露的自我有了生命,他得到的满足是一种自由解放的快感。(《月亮和六便士》)我们想,对读者来说情况恐怕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