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尔夫·埃利森的小说《看不见的人》里的那个黑人主角,总是有一种被他人“看不见”的感觉。无论是在大街上,还是在工厂里,是在不认识的人中,还是在认识的人中,他总是感到,人们尽管在和他说话,或者和他打交道,或者明明看着他,其实却并未“看见”他,也就是并未注意到他的存在。他为此愤怒过,抗议过,也沮丧过,但最终却还是毫无办法。
这种被他人“看不见”的感觉,或多或少也是我们每个人都体验过的,而初不限于那些受到歧视的人。在一定的情况下,我们都是被他人“看不见”的人。人们将视线投在我们身上,但是他们并没有看见我们;人们和我们打着交道,但是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们;人们和我们谈着话儿,但是他们并没有听见我们。
我们没有办法不被他人“看不见”,因为和我们一模一样的人真是太多了,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如果一一“看见”我们每个人,那么将没有一双眼睛承受得了,也没有一颗心灵负载得起,所以只能视而不见,只能麻木不仁。
所以说起来,被他人“看不见”,也许是人类存在的一种基本状态,这也就是所谓的“非人化”状态。在这种时候,人们暂时放弃了把他人看作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独立生命的努力,而暂时把他人只看作是抽象的“人”、“人群”、“病号”、“顾客”,甚至是统计数字,等等。
这种被他人“看不见”的感觉,在中国古代的小说里也有过很好的表现。李复言的《薛伟》(《续玄怪录》卷二)、《薛录事鱼服证仙》(《醒世恒言》第二十六卷)等,都是表现这一主题的小说。且看后者。
薛录事有一次患了风寒,全身火热,于是他的魂灵变成了一条金色的鲤鱼,在清凉的湖水中快乐地游来游去。然而好景不常,他因为贪吃诱饵,被一个渔夫钓了起来。薛录事变成的鲤鱼连声喊道:“赵干!你是我县里渔户,快送我回县去!”但那渔夫“只是不应”。
后来他被县里的公差要了去,他又连声对公差喊道:“张弼,张弼!你也须认得我。我偶然游到东潭,变鱼耍子,你怎么见我不叩头,到提着我走?”那公差“全然不理”。
后来他被提溜到县城门口,看见一个把门的军士,便又连声喊道:“胡健,胡健!前日出城时节,曾分付你道:‘我自私行出去,也不要禀知各位爷,也不要差人迎接。’难道我出城不上一月,你就不记得了?如今正该去禀知各位爷,差人迎接才是,怎么把我不放在眼里,这等无状?”岂知把门军士“也不听见”。
后来他被提溜到县衙门里,见了两个吏在门内下棋,又大叫道:“你两个吏,终日在堂上伏事我的,便是我变了鱼,也该认得,怎么见了我都不站起来,也不去报与各位爷知道?”可是那两个吏依旧在那里下棋,只不听见。
后来他被提溜到县里同僚的宴席上,见了各位同僚,又大声叫道:“我那里是鱼?就是你的同僚,岂可不认得我了?”他“说了又哭,哭了又说,岂知同僚们都做不听见”。
最后他被提溜到厨房里,厨役要来宰他,他又大叫道:“王士良,你岂不认得我是薛三爷?”岂知厨役“一些不理”。
他被厨役一刀剁下头来,却在病床上大叫惊醒,原来却是“化鱼”一梦。薛录事对人们说起,那条鲤鱼就是自己变的,自己曾一再求救挣扎。可是人们却都异口同声地说,他们只看见鱼嘴的张合,却并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少府道:“这鱼便是我做的。我自被钓之后,那一处不高声大叫,要你们送我回衙,怎么都不听我,却是甚主意?”赵干等都叩头道:“小的们实是不听见。若听见时,怎么敢不送回少府?”……三位(同僚)相顾道:“我们何尝听见些儿!”……元来少府叫哭,那曾有甚么声响,但见这鱼口动而已。乃知三位同僚与赵干等,都不听见,盖有以也。
这是一个童话般的故事,也是一个梦魇般的故事。如果作为前者来读,我们也许会觉得有趣;但如果作为后者来读,则我们定会感到可怕了。我们宛如做了一个恶梦,在梦里我们拚命叫喊,可是发不出一点声音,也没有人听见我们,我们只能绝望地挣扎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上绝路。读这篇小说,会令我们产生类同于读卡夫卡的《变形记》、《审判》和《城堡》之类小说的那种梦魇般的感觉。在这个意义上,这篇古老的小说可以说颇具现代性,可以与晚近的现代主义小说相媲美。它象征性地表现了我们或多或少都曾经历过的那种被人“看不见”的绝望处境。
与此同时,作为人而言,读了这个故事,对于我们往往一直视而不见的其他生命,我们大概也会获得一种奇异的新鲜感受。我们也许不一定会像故事中的人们那样,“从此立誓再不吃鱼”,但也一定会对其他生命添一分好奇,尤其是对它们的嘴的张合。也就是说,我们会比过去更“看见”人类之外其他生命的存在。佛教所谓“不杀生”的教训,现在看来,或许正是一种让我们“看见”其他生命之存在的教训。
而且,如果我们连其他生命的存在都能“看见”,那么我们也一定更能够“看见”人的生命的存在。这个故事的意义也就在于,它不仅能促使我们注意到自己往往被他人“看不见”的可悲状况,而且也能促使我们注意到我们也往往“看不见”他人的可悲状况。这其实原本是同一事物的两个相关的方面。在这一意义上,佛教所谓“不杀生”的教训,也许不仅是要让我们注意到比人类更为卑微的生命的存在,而且也是要通过这种貌似迂阔的方式,来使我们注意到人类自己的生命的存在。
顺便提一下,这个故事曾被上田秋成改写成《梦应鲤鱼》(《雨月物语》卷二),其篇幅比原作大为缩短,但是人们听不见人变成的鲤鱼叫喊的情节,却基本上保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