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因此它是最可宝贵的。我们无权剥夺他人的生命,甚至也无权放弃自己的生命。对于人的生命的尊重,可以说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一个基本前提。
但是人却往往具有这样的倾向:重视自己的生命而轻视他人的生命。他人的生命与自己的生命似乎并不具有同等的价值,因而尊重生命的原则似乎并不具有普遍意义。斗殴、谋杀、战争……人们以各种方式剥夺他人的生命。在所有各类动物中,没有像人这样具有强烈的自相残杀的倾向的。这可以说是人性的阴暗侧面之一。
在中国古代的小说里,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场面:人们只是为了一丁点儿的蝇头微利,一丁点儿的口角相争,便会轻易随便地剥夺他人的生命。而这一切经小说家用写实笔法不露声色地写来,尤其使人感到触目惊心。
《吕大郎还金完骨肉》(《警世通言》第五卷)里的那个金剥皮,仅仅为了和尚们老是揩他家的油(因为他的老婆喜欢布施,而他却有一毛不拔的性格),便下毒手要毒死他们。虽然结果反而弄巧成拙,毒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但他那种为了些微小事便不惜剥夺他人生命的冷漠,却已让我们感到毛骨悚然。
《沈小官一鸟害七命》(《古今小说》第二十六卷)里的那个箍桶匠,偶而路过沈小官玩鸟的那个树林,看见一只可爱的画眉鸟儿,一念贪心想要拿走,正巧被晕倒后醒来的沈小官看见,箍桶匠怕露出马脚,便一刀把沈小官杀了,由此引出了一个旷日持久、接连伤害了七条人命的大案。箍桶匠狗急跳墙式的杀人,已经令人感到震惊,而更为令人震惊的,是箍桶匠杀人以后的表现。他对老婆讲了事情的经过,两口儿不仅没有任何不安心理或恐惧之感,反而为将那个画眉鸟卖到一两二钱银子而“欢天喜地”!他们的人性,可以说已经可怕地泯灭了。
同样是在这篇小说里,有一个穷老头黄老狗,竟然让两个儿子把自己的头割下来,冒充沈小官的头去骗取赏金;而两个愚蠢的儿子,也竟然答应了父亲的这一要求,果真割下了父亲的脑袋去领赏。父子仨围绕这件事的讨论,真可以称得上是一段出色的黑色幽默:
一日,黄老狗叫大保、小保到来,“我听得人说,甚么财主沈秀吃人杀了,没寻头处。今出赏钱,说有人寻得头者,本家赏钱一千贯,本府又给赏五百贯。我今叫你两个别无话说,我今左右老了,又无用处,又不看见,又没趁钱。做我着,教你两个发迹快活。你两个今夜将我的头割了,埋在西湖水边。过了数日,待没了认色,却将去本府告赏,共得一千五百贯钱,却强似今日在此受苦。此计大妙,不宜迟,倘被别人先做了,空折了性命。”……当时两个出到外面商议,小保道:“我爷设这一计大妙,便是做主将元帅,也没这计策。好便好了,只是可惜没了一个爷。”大保做人,又狠又呆,道:“看他左右只在早晚要死,不若趁这机会杀了,去山下掘个坑埋了,又无踪迹,那里查考?这个叫做‘趁汤推’,又唤做‘一抹光’。天理人心,又不是我们逼他,他自叫我们如此如此。”小保道:“好倒好,只除等睡熟了,方可动手。”
老头认为自己此计大妙,竟然还怕被别人先做了;两个儿子也竟然认为父亲的设计果真大妙,连主将元帅也想不出。在这些貌似幽默的谈话中,又流露出多少人性泯灭和漠视生命的黑色呵!
正如韩南所指出的:“这种犯罪行为是愚行小说所特有的低层次人性观的表现。作者很明白经济利益确实会驱使无头脑的人去干不道德的事,所以写犯罪和惩罚都据实直书,毫不犹豫。”贫困和无头脑,的确会使一些人漠视生命,不知尊重生命为何物,从而做出那种可怕的杀人害命的勾当。“当肚子在喊叫的时候,良心和名誉的呼声是很微弱的。”(狄德罗《拉摩的侄儿》)微弱的也许不仅是良心和名誉的呼声,恐怕还有对于生命的尊重意识吧!
但是,虽说以上小说中所写的漠视生命的行为大抵出诸下层人物之手,但小说家只不过是要以这些漫画式的画面,来表现人性的一个普遍的阴暗侧面。也许表现形式会有所不同,但是在诸如侵略战争的场合,那些操纵战争机器的上层人物,对于士兵和平民的生命,其麻木不仁的程度,与上述小说中的人物其实也并无二致。拿破仑以爱护士兵著称,他能叫出很多老兵的名字,但是在私下里他却承认,士兵们只不过是些炮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