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她年轻的眼睛,想起她十六岁时的那个夏日,从山坡上朝他缓缓走来,林外阳光眩目,而她衣裙如此洁白。——席慕容
他至今还记得年少时的安落,穿着最朴素的衣裳,黑发堪堪到肩膀,如同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江南少女,周身带着一股灵气。
她会远远朝着他挥手,欣喜地唤道:“连城,连城,我在这里。”
多年后,他寻遍了苍茫岁月,再也找不到那时的安落,她决绝离去,只留给他桀骜的背影,将他一人丢在时光的荒芜处。
爱,无处安放。
他是连家唯一的孩子,自幼被众人放在心尖上疼爱,她是顾家最不受重视的孩子,无人疼无人爱,自幼孤僻安静。
那时,嚣张的顾骄阳带着跋扈的顾飞扬,两人将明月山搅得鸡飞狗跳,称王称霸时,他只能羡慕地看着,然后在母亲的教导下端坐书桌前,看着各类书籍,学习各类技能。
他唯一的乐趣便是去顾家。顾飞扬的母亲经常在家里举办一些小型宴会,母亲怕他一人闷在家里,便经常带他一起。
他每每都会微笑地应对着一群叔叔伯伯的称赞,然后甩掉喜欢粘着他的杨蜜雪,偷偷一人溜到顾家庭院的一个阁楼下。
那间阁楼建在郁郁葱葱的树木间,后面是花房,很是清净雅致,他在无意之中发现这样美丽的地方以及阁楼上的女孩。
她每次都坐在阳台上,光着两只洁白的脚丫,靠着阳台,闭目微笑地沉思,有时会看书,有时会听音乐,大多时候,她都是沉默的,如同童话故事里,被困在城堡里的莴苣姑娘。
他站在树下,远远看着,却不敢去惊动她,她看起来那么纤细,那么柔弱,而后来他才了解这样柔弱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怎样坚韧的心。
后来的后来,这个女孩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梦里,他在一个夜晚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拾起她从阳台上丢下的鞋子,走上了那个隐在茂盛树木之间的阁楼。
他将鞋子送上去,她睁开如星星般璀璨的眼,从此席安落成为他心口一道不可碰触的伤痕。
多年后,当他为人夫,为人父,当他看着妻子的面容微微晃神,当他在午夜惊醒,想起梦里那个等在山路上朝他呼喊的少女,当他看见女儿活泼可爱的身影,想到初初相见沉默安静的少女,他问自己,后悔吗?
他所有的激情与疯狂都淹没在过去的岁月里,剩下的只是一个为家族,为家庭承担起所有责任的成熟男人。
时光从来没有给过他后悔的机会,他沉默地看着安落与顾柏雷结婚,相亲相爱,然后朝他微笑说:“最近好吗,连城?”
他扯出一抹微笑,极轻极淡地说:“你若安好,我便安好。”
有些人,你爱到骨髓,却永不能得到。
从小爷爷骂他是个小霸王,小兔崽子。
他的年少时光是张狂得令人咋舌的一路喧嚣与跋扈,作为顾老爷子最疼爱的孙子,他是明月山整个孩子圈里的霸王,长大后,他是豪门圈里的三少,大哥远去京都,唯有老二将他狠狠压死。
那个冷漠,寡言却异常深沉的男人,从进入顾家开始,便隐隐压住他的人生。他之前毫无察觉,直到他发现席安落的存在。
那个睁着一双湿漉漉大眼,如同童话里人鱼公主一样的少女,他每每见到便想狠狠欺负她。年少的安落很喜欢她,总是朝他微笑,喊他大哥哥,他那时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如何在明月山作威作福上,自然是不屑一顾。
大人们都不喜欢小小的安落,他从小机灵,见她无人倚仗,便变本加厉地欺负她,以此为乐。后来的后来,他发现那个少女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她开始躲避他,敬畏他,他为此得意不已,感觉自己征服了这个女孩,再无人敢挑战他的权威。
而多年后,当安落远离他的世界,当他一次一次梦见她当年指控而绝望的眼神,他从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衣裳,感觉自己失去了一样极为重要的东西。
那年,他轻狂自负,在得知每次见他都颤抖沉默的少女居然胆敢与连城那个臭小子相爱,他想出了最为卑劣的做法。
愤怒之火燃烧了他所有的理智,这个丫头,她怎么敢,敢背着他偷偷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在那间储物室里,年少的他做出了此生最为后悔的事情。她被驱逐出顾家,他颓然烦恼。
告知他这一切的男人,淡淡地提议,送她去北欧。
十年后,她终于回来,带着满身的戾气与桀骜。
十年后,他终于觉悟,带着无法言语的爱与悔意。
他是一把利剑,伤人伤己,而执剑的手却在顾柏雷的手中。
顾柏雷沉默而强势地插手了安落的一生,步步为营,招招谋算,他输得一败涂地。
有些人在不经意间进入你的内心,从此便扎根在心底,无法根除。他此生永不会遇见像席安落这样的女子,带着轻慢的冷,桀骜的火,还有经年的淡漠,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心。
她与他擦身而过,走向了那个深沉如海一般的冷漠男人。
命运使然!
席诺打来电话时,安落正在午睡。顾先生走出去,将门掩上,站在落地窗前,低沉地说:“有事吗?”
席诺在电话里沉默了两秒钟,然后有些沙哑地说:“我姐还好吗?”
“挺好的。”顾先生淡漠地开口。
“你们结婚的时候,能给我和我爸一张请帖吗?我想看着我姐嫁人。”席诺在电话里声音有些哽咽,“许久不见她,我和我爸都想她了。”
顾先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头道:“婚礼我们打算年后办,到时我会派人给你们送请帖,但是你们远远看着吧,她不想记起过去的事情。”
“好,我们知道的,”席诺低低地应着,“我们没有其他想法,只是想远远看着她,知道她幸福就好了。”
顾先生淡淡地应着。席诺继续说道:“其实我想告诉我姐,我现在能走路了,我想跟她一起分享,可是她都不记得了。”
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与哭腔。
“顾先生,希望你对我姐好点。”
“她会是我这辈子最亲的人。”顾先生淡淡地承诺着。
席诺挂上电话后,顾先生陷入了一片沉思中。
六月的时候,安落与顾先生一起回国,看望顾老爷子与顾向东。
顾家一大家子都等着他们的到来,唯独顾飞扬出差未归。他们在顾家吃过晚饭,回到了海边的别墅,刘嫂有定期打扫房子,他们离开近一年,一切还是依旧。
第二日,顾向东打来电话,让他们去画廊一趟。
安落与顾先生到画廊时,画廊外面摆着大幅的宣传标语,彩带横幅随风扬起,一些爱画人士进进出出。
安落看着画廊展出的画作,惊讶地捂住了嘴巴,转身看向一侧的顾先生,顾先生淡笑地搂着她的腰,安落的双眼突然有些湿润了。
顾向东正在画廊里接待一些知名人士,见他们二人来了,立马走出来,对安落说道:“安安,你来了,我为你母亲办了一个画展,你看,还可以么?”
安落连忙点头,她从来不知道顾向东收集了她母亲的画作,并办了一个如此大的画展。
“是柏雷的主意,薇薇的画作,我和柏雷基本上都收集了,只遗漏了一两幅,安安,你的画作里面也有。”顾向东一脸含笑地说。
安落连忙松开顾先生的手,走进画廊。画廊的一楼大厅里,母亲生前的画作都被细心地展出来了。
安落远远看着这些画作,一时之间心里激动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细细地看着,一幅一幅地看着,仿佛看见了母亲一样。
母亲虽然离开了人世,但是她的画作却永远地留了下来,她的思想,她的精神,她的追求都融合在这一幅幅的画作中,被永远地留了下来。
展厅的后面是她自己的画作,全部从芬兰空运了回来,顾先生向来喜欢做一些神秘的事情。
安落微微一笑,转身看去,顾柏雷一直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和一些来宾淡淡地聊着,见她看来,不禁展颜一笑。
这些年,他一直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只要她一回头就能看见,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世界是一个圆满的圈,终点连着起点。
“叔叔的情况怎么样?”顾柏雷匆匆赶到佛罗伦萨的当地医院。顾向东身后的助理一直守在手术室外面,看见他来,欣喜地说:“二少,您终于来了。手术一直在进行中,老板他伤得不轻。”
顾柏雷脸色一沉,低低地问道:“车祸怎么发生的,你不是一直跟在叔叔身边吗?”
助理脸色有些白,连忙说:“二少,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老板。老板到了这里后,去了一处小庄园,回到酒店后一直闷闷不乐,喝了很多酒,我送他回去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间,没有想到老板半夜居然驾车出去了,酒后驾车,这才导致了车祸。”
酒后驾车?顾柏雷皱起眉头,看着一直在进行中的手术室。
顾柏雷打了几个电话,然后淡淡地对惊吓不已的助理说:“手术完成后,我们立刻带叔叔回去治疗。”
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一切都难打点。
三个小时后,顾向东的手术完成,暂时脱离危险。
顾柏雷派人安排好国内的一切治疗事宜,带着顾向东坐专机回国。
顾向东中途醒来一次,低低地喊着要见律师。
顾柏雷见他脸色不好,连忙联系了顾家的律师,一下专机,治疗队与律师都等在了机场。
“柏雷——”顾向东抓住他的手,艰难地喊着他的名字。
“叔叔,我在。”顾柏雷稳稳地握着他颤抖的手,镇定沉稳。
顾向东示意律师上前,断断续续地交代:“我...要...修改...遗嘱。”
顾柏雷皱着眉,听顾向东交代律师将画廊,顾家的股份等绝大多数都留给他,将房产等变卖捐出去。
“叔叔,你忘了,你还有一个女儿。”顾先生淡漠地开口,提醒他还有个流落在芬兰十年的继女席安落。
女儿?顾向东想到了什么,抓住顾柏雷的手,艰难地说:“对,我还有一个女儿,她是薇薇的孩子.....”
话未说完,他悲从心来,人已昏迷过去。
律师看着眼前的状况,快速地修改着遗嘱。顾柏雷淡漠而坚定地说:“冯律师,叔叔还有一个女儿在北欧,将叔叔留给我的遗产都留给她。”
冯律师微微一愣,看着顾家二少沉郁的脸色以及深不见底的深眸,笔尖一颤。
他是顾家的专属律师,自然知道,这位就是顾家实质上的掌舵人。
冯律师立马将遗嘱修改过来,在遗嘱书上写下席安落的姓名。
十年,她也该回来了。顾柏雷的眼中闪过一丝深不可测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