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旁,坐在我旁边的,是广州中山大学研究生院副院长黄天骥教授。我刚刚为研究生班介绍了一些北方文化界和京剧的情况,他们便饭招待。同桌的几位老师,有的是黄教授的师弟,有的则是黄的学生,但他们也都先后得到过王季思老人的教诲。这样一来,他们和黄的关系就不太好”论“(北京人读这儿的”论“字为”Lin“)了。
话题自然由王季思教授开启。国内戏曲界一向有”北张南王“的说法。”北张“是张庚”,南王“则是王季思。我父母和张庚是半个世纪的老友,我曾在张庚先生为院长的学校读过书,因此张庚先生在给我的一本书写序时称我是他的学生。这让我受宠若惊,因为我读书时,张先生并没有给本科生开课。对于”南王“,我同样是敬仰的,但研究京剧的人很难”渡江“,就更别说飞抵南粤了。前年秋天,当我头一次南行广州时,就有热心朋友为我联系了去中山大学讲课。我很愿意去,其潜在目的是借机拜见一下王季老。
黄教授很懂得也很支持我的心思,他预先就在电话里告诉我,已然和王季老讲好,等我到了学校先到王季老家中小坐,然后再去讲课。次日上午,我刚到中山大学时,黄教授劈面便讲”:不巧,王老发低烧,正在校医室打吊针。“我心一愣,以为拜见已成泡影。不料,黄教授就像熟朋友那样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走,咱们到校医室去,先见一面,你跟先生合张影。“略顿,又说”:这两天忙,我也好几天没见先生了。“走在校园中。景色真美,绿草如茵,小楼或灰或红,视线触及之处,无不宛然如画。天骥兄(是从刚才他抓我胳膊的一刹那,就不知不觉改了称呼)推着一辆破自行车与我偕行。我打量了一下,这车真像相声中说的--除了铃不响,剩下哪儿都响。黄也笑说”,这样才好,让小偷都不屑一顾嘛……“很快,在一条小径的拐弯处,见到一辆轮椅车缓缓向前,车上坐着一位戴着口罩的长者,面色苍白中又见潮红。不用说,这就是我渴望拜见的王季老了。推车的是位女士,天骥兄凑到我耳边低声说”:那是他最小的女儿,定居美国,是回来探亲的……“黄抢上几步,凑到王季老耳边讲了些什么,王季老便远远就向我伸出手来。黄又像电影导演般指示那位30岁的女孩让开片刻,自己把车推到一个背景比较有层次的风景区,随手又把老人的口罩摘了下来。黄让我站在推车位置。--”啪、啪“,照相机快门连续闪动,我心中又是满足又是不安,连忙为老人戴上了口罩……
饭桌前,这些最近的往事,一幕幕在我心头闪现,天骥兄递过来一本厚厚的著作--《王季思从教七十周年纪念文集》,随即又对同桌几位说道”:我看先生这病麻烦,总打吊针非常伤身体。特别是晚上没人陪……“我问”:家里还有什么人呢?“孩子很多,但没一个在身边。他在国外的孩子曾经提出来,问能不能家里花一些钱,请中文系的本科生或者研究生,轮流派人来值夜?”
我回忆刚才见到的王季老“,他好像身体很重……”“就是,钱不钱的是小事儿,而是担不起这个责任。”
我问“:像王季老这样的名教授,在中山大学恐怕没几位了吧。难道不能向省市政府直接打报告,申请一笔特别经费,高价聘请特护到家里照顾?”
黄久久无言“,话是这么说,可办起来就难了。因为像先生这样的老人,在学校里不止一位。当然,要论个人的成就、名声,能赶上先生的不多……”
我也无言,我想起北京那一大批有贡献的父辈友人。为了给他们庆寿,为了表彰他们的功业,单位都不惜钱财大办活动一大场面、大铺排、请高层领导人出席、发消息、见报、上电视……可是活动一完,一切销声匿迹,以后生活中的困难都得自理了。当然国家也难,想把一切包下来也是不现实的。
我正沉思着,忽听天骥兄向其他几位同桌者宣布“:看来,先生一旦真的--”又是一个略顿“,那就只有咱们几个轮班上了,当然,现在还不到时候。”
我投去一个问询的目光。
黄解释说“,我们这些学生,从前就已经轮过班。但那是另一种轮班--每星期轮流陪老师打半天麻将牌。让老人伸出双手在桌儿上洗牌,手指一动,脑子当中相应的部分也在动。今后的轮班,要伺候先生的大小便和翻身擦洗。目前,我们每个学生都有一副沉重的工作担子,家里也离不开。但是我们必须有所准备,到了需要轮班的时候,也就只能撇开一切。为了能轮班得长久一些,大家得认真锻炼身体,比如我每天都坚持游泳……”
我很感动。王季老的养生方式只能是被动进行了。如天骥兄,如王季老的这些学生,居然想出陪同打麻将的办法,通过手指的动作去活跃老师的大脑--也真难为他们了。养生最好还是早一些主动进行。记得有一次去北京大学看望金克木教授,刚进校门就秋雨连绵,最后走进金老家中,您猜午后的他正在干什么?孤单单一个人,坐在沙发中“摆”围棋谱。当年,他用这办法治好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现在他又以此了解韩国棋手的最新发展。我还想起了上海同济大学的陈从周教授。他在年高之后是通过昆曲养生的,上海昆剧团诸位台柱,无不得到过他的教益。但从陈先生讲,他感到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些演员间接从昆曲中获取文化上的活力。不同年龄的人有不同的文化关注,用文化来养生当是最高级又最省事的办法。如果不同年龄的人能在这上边有所沟通,便会有利于文化的延续。围棋、昆曲都是雅而又雅的文化,打麻将貌似俗气,可在王季老学生们的手里,不是又化俗为雅--甚至都有点神圣了,难道不是吗?
话题还回到王季老身上。报载,他老人家已于日前仙逝。遥望南天,我掬诚祝愿这位一生编著超过1000万字的戏曲大师从此安息,同时也想到就在前年秋天之后的这一年半当中,天骥兄他们肯定也辛苦了。想象中,天骥兄那灰白而凌乱的头发,似还在眼前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