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秋天,北京“三味书屋”来了十几位文化人,庆祝冯亦代、黄宗英的结合。与会者多是他俩几十年的老友,一进门就有说有笑、有打有闹的。来的最晚的是黄宗江,他的身份特殊,大家立刻揪住他提问--今后,是宗江应该继续称亦代为“二哥”呢,还是亦代应该随着宗英叫“大哥”呢?在一片笑声中,不知哪位前辈对我说“:城北,你和他俩透熟,你说怎么论才合适……”我连忙声明“:我是晚辈,没资格谈这问题……”不久前,冯、黄的散文合集《命运的分号》(江苏文艺版)问世,他俩亲笔签赠给我和妻子。书拿上手,发现可以从两边看,一边是冯开头,另一边是黄为首。就在那两天,先后又收到三本亲笔签名的赠书--萧乾、文洁若的《旅人的绿洲》,吴祖光、新风霞的《绝唱》和黄苗子、郁风的《陌上花》(都是江苏文艺版)。我很感慨,四本书的八位作者,都和我父母有半个i纪的交谊,但是从开始翻阅书前照片的一刹那,我就萌生出一种特殊的感觉,觉得冯、黄的这本分量最重。啊,因为我是晚辈,本来没资格谈这问题,但是两边的照片像是两把利剑,把蒙在我心声上的轻纱挑去了。您看这边,是冯亦代和郑安娜的照片,我认识他二位已经30多年,但他俩年轻时的许多照片还是头一回见。您再看那边,是黄宗英和赵丹的照片,我从宗江、宗洛、宗汉老师处知道他们这位活泼的姐妹也有十多年了。因为我是晚辈,本来是即使见到和想到了也不打算说什么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的话语涌动着和跳跃着,我已经顾不了许多了……30年前,我父母住家和冯、郑很近,我也常去串门。冯当时和我父母一样,先都当了“实打实”的右派,后来又接着当漫长无期的“摘帽右派”,安娜却一直只是(摘帽)右派的家属。但从家庭关系看,冯却依然是“一家之主”:看书、写(毛笔)字、锻炼、出门看朋友……对于安娜,只听说“也是搞翻译”的,但去他们家多少回,回回看见她在搞家务。后来,我只身去了边疆基层,15年后又只身调回北京。回到父母家,才知道冯、郑早已搬家。又过了几年,我和妻子也搬了家。等真的搬了家才知道,敢情是和冯、郑在同一个大院儿里。这时的冯,已没有当年经常出门看朋友的潇洒,他刚刚得过脑血栓,每当天气晴和的傍晚,他都要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在我们这个并不整洁的大院儿中走来走去。如果天气不好,他就在他的“听风楼”锻炼,那是一间难得见阳光的两居室。“走过去是七步,走过来也是七步。”这是昔日中学课本所选尤利乌斯·伏契克《绞刑架下的报告》中的话,我不知道怎么联想了起来。至少单从面积来看,用它描写“听风楼”的窘迫还是差不多的。这时的安娜更像家庭妇女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衣服,头上时常包着一块毛巾,这“扮相”也挺像我母亲的。她的身高不会超过1米55,极瘦,眼睛高度近视,有一只的光感已经很微弱了。但听说,就是这样的身体条件,也没能逃脱去干校接受惩罚劳动。
后来,接触一点点增多了,我才发现她经常在另一间吃饭的房子里“用功”,有时是辅导孙辈的英语,有时是自己搞翻译。到后来,我才见到了她和冯合译的外国文学著作。冯还告诉我,有些只署了他一个人名字的著作,其中包含安娜大量的劳动。我还注意到,在这间难得见阳光的房子里,每到春节前后那几天,总有两种特殊的喜气在洋溢,一是冯收到的贺年片,另外就是安娜培养的水仙花了。水仙多是他们在福建的老朋友何为所送,安娜对之的爱护是难以言喻的。因为平时,她的孙子和外孙都是中午和晚上在这儿“过”一下,顺便吃饭和接受她的外语指导,晚上就各回各的“小家”去了。所以晨昏可以陪伴她的,就只有这水仙了。在她看来,水仙也就是她的孙子和外孙,或者不似孙辈,胜似孙辈。
冯的身体很快得到了恢复,他先后出过几次国,书案下的照片记载了他的行踪,更证明了他喜悦的心情。和外面的老朋友重新接上了“关系”,又认识了许多新朋友。有时我去看他,他眼睛很“尖”,常常看到我领口内露出的花衬衣,一霎眼睛亮亮的,问我是从哪儿买的。我告诉他,这是小叶(我妻子)给买的,他当即打电话到我家里(这时两边家里都装上了电话),问小叶见没见有适合他的型号的……对此,安娜早就习以为常,她是依然故我,依旧是一身洗白了的旧衣服。尽管如此,她的“格”也摆在那里,人虽瘦小,可一派大家风范。我多次遇到安娜和冯对坐在书桌前讨论外文文稿,从表面看颇不“平衡”,因为冯块头大,衣服也相对鲜艳,安娜则近乎干瘪,服装极度朴素。但是一进入讨论的过程,郑的分量就显现和增加了,她眼光依然是暗淡的,但发表意见有条不紊,一句话出来就几乎是结论。大约也就在这时,我偶然见到郑的几张旧照片,有她大学时期的,也有她和冯恋爱当中的……啊,我不能多说什么了。青春多么美好,她也曾美丽过--我怎么这么不小心,这种话我本不该说,因为我是晚辈。
那边,黄宗英和赵丹的照片光华四射,这对演员夫妻才气纵横,真是那个时代的骄傲。翻开第一篇文章,是黄宗英在阿丹逝世一周年时,代表他去法国参加国际电影节的感怀。她这样写道“:当法国航空公司的飞机从北京上空腾起,我看见一团淘气的白云,抖擞奔驰,回过头来向我打招呼。嘿,这个阿丹,改不了的急性子!他催促:’别磨蹭,老伴J朋友们等着哪J‘……”我不再引录原文,就凭这几句话,就足以证明“知阿丹者,宗英也”之不谬,或者也可以反过来,引证了“知宗英者,阿丹也”的正确。宗英一门兄弟姐妹,原本生长在同一个家庭,应说人生的最初起点是相同或相近的。后来,就由于生活和工作环境的不同而分道扬镰。大哥宗江,驰骋在“电影、话剧和京戏”这样的“三角地”中。二哥宗洛长期工作于北京人艺,小角色没挡住大演员的频频亮相,近期插手电影电视,自称“影视新朽”。小弟宗汉,原不是搞文艺的,近年因搞大观园摸到了“文艺经营学”的奥秘,一方面自称“京都文丐”,同时却财大气粗,搞一桩文化建设赚一老鼻子钱。这一家子都是文艺天才,只有宗英最后落脚在南方,她背倚赵丹和大上海,多年来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来了。先是60年代,涉足报告文学,写了《小丫扛大旗》一集漂漂亮亮又风风火火的散文;近年又三进西藏,和徐凤祥教授结为知心密友。黄门中只有她最特殊也最不可捉摸,她尝言“越是别人来不了的,自己才最愿意一试”。这绝不是假话,连她北上“归隐书林”的决定,最初恐怕连自己的亲哥亲弟也不无吃惊吧?
我和她--“宗英阿姨”,从没直接接触过。但就在重阳节那天下午,她忽然给我打了电话“:徐城北--(片刻的停顿,大约想了一下)老--师--”“师”字念轻声,不无调侃也不无亲切。我听出她的声音,连称“宗英阿姨,您别这么称呼……”她缓缓道出找我的原委,说在半小时以后,她就要出去参加一个外事活动,还让她即兴做一个发言,她想届时谈一谈我国戏曲上的“拜月”故事,找我就是为了寻找准确的“典出何方”。她在电话中慢悠悠地说“:我们当演员的,什么事情都知道一点,可知道得又不深……”我也实话实说,问京剧“我张嘴就来”,问戏曲得“容我查阅百科全书”。于是,十分钟后我再拨通她的电话“,任务”完成得差强人意。事后,我联想到自称“艺人”(而非“文人”)的宗江老师,他早在十多年前就公然宣称:
“大家都说我善于即兴发言,殊不知我在事先准备时,把吃奶的劲儿都给用上了……”看来,黄家兄妹的成就多多,是有其诀窍和操作手段的。于是,我由宗江而宗英,又由宗英而赵丹,看来五六十年代的上海,对于造就南方艺人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晚辈琢磨长辈的成材之路,本应默默领会而不该夸夸其谈,看来我又说多了。
自从冯、黄结合之后,报上“炒”的消息很不少。我没跟着起哄,因为我是他们很近的晚辈,别跟着搅乱。后来在去年的腊八,我忽然得到消息:冯、黄因病住院,就住在和我家近在咫尺的积水潭医院。妻子知道后,立刻熬起了腊八粥;粥得,命我骑车送去。一切都巧,来探视的人不少,可谁也没想到要带腊八粥。于是这一招就拔了头筹。二位当着我的面就加了一餐,我看着也有趣,他俩是一种病,发烧也一般高,两张床上打着同样的吊针。何止是同病相怜,似乎还应该加上一句“同志(趣)相偕”。我在医院就萌生出写文章的意愿,但回家和妻子一说,当时她高声宣布“:这文章我写了!”果然她有高的,写完寄给《新民晚报》,题目就叫《腊八粥》,从过去的风俗说到现在,从给冯、黄送粥说到另外送给大院里卖菜的安徽农妇。我看了也心服,文章就是得有点闲适之笔,若是“直来直去”,就没“哏”了。
我衷心祝福冯老和宗英阿姨,并一再向朋友推荐《命运的分号》。它之所以不同寻常,恐怕就在于其中蕴涵了太多的人生感慨。一本书从两个人扩展到四个人,在一桩新的婚姻背后又叠印出两桩“陈旧”而又美满的旧的婚姻。此外,就在这桩新的婚姻当中,又折射出整个社会当前各种同中有异的心态来。
我赞美他们二位,同时祝愿目前尚还健康的老夫妻们相扶相偕,多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