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上有一种“通人”--他在某一领域属于专门家,不知怎的,在其他领域似乎也没下多大功夫,却三搞两搞,变成一个“门门通”了。如果说这是事实,那么“通人”所特具的能力,就不妨叫做“通感”。人的精力有限,通常只能在一个领域里下功夫,但是如果他能稍用一些别的功夫,就有可能触类旁通,就有可能掌握蕴涵在各类艺术实践中的总规律。这一来,他就能跃上一个更高的思想境界,一通百通,不仅人活得更加潇洒自由,而且即使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之上,或许就能事半功倍,搞出来的作品在档次上明显高出常人。
将近百岁逝世的绘画大师刘海粟先生,就是这样一位“通人”,他不仅在各类绘画上成就很高,而且对于其他领域艺术的“悟性”,往往也一触即通。两者相比,倒是后者对我的吸引力更大。他在80年代中期出过一本《黄山谈艺录》,其中有一篇“京剧流派与绘画风格”的文章,就是表现其非凡“通感”的绝好材料。
他说--“梅先生的表演风格,以画相喻,应是工笔重彩的牡丹花,而花叶则水墨写意为之,雍容华贵中见洒脱,浓淡相宜,艳而不俗。
“谭鑫培的演技具有水墨画的风格,神清骨隽,寓绚烂于平淡,涟漪喁喁,深度莫测,如晋、魏古诗,铅华扫尽,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天资勤奋,实为廉美。
“王鸿寿演老生以古朴见遒劲,演红生堪称一代巨匠,叱咤风云,不失儒雅,倚刀理髯,驰马观书,壮不伤秀,已至化境,实具大泼彩风情,每观演出,给人的享受是瞠目结舌之余,而后回味几十年。
“孙菊仙黄钟大吕,激越高昂,似平直而暗藏波澜,如焦墨写大鹏,苍老浑厚为其特色。
“余叔岩淳厚自然,火候极好,如劲松清佳,笔有飞白,淋漓中见高远。
“杨小楼如泰山日出,气魄宏伟,先声夺人,长靠短打,明丽稳重,纵横中不失精严,如大泼墨做画,乍看不经意,达意实极难。
“言菊朋苍凉中有低回之境,吐字清晰,行腔巧而又醇,独树一帜。
“盖叫天如版画绣像,线条流畅,洗练沉雄,一动一静,一个眼神,从活脱中见功力;又善妙悟,罗汉面人,皆能悟出奇招。
“萧长华是漫画大家,谑而不虐,夸张不失其爽,诙谐出于严肃。
“刘斌昆丑而不陋,穷究戏理,已是硕果仅存,风格近乎关良写戏。
“马连良潇洒圆熟,有书卷气。如古铜色绢上墨绘骏马,风骨奇健。
“周信芳如枯墨淡彩写千尺长松,虬枝挺拔,针叶葱茏,得王鸿寿老人神髓,然气度稍逊;其嗓音沙哑,但善于运用,细细辨之,自有甜润之意。
“于连泉戏工极佳,饰阎惜姣一角演出了《水浒》、《金瓶梅》中人物的风韵,放在《清明上河图》中,也很协调;并能于泼辣处见世态,将规矩寓破格中,如陈老莲画人物,清而不寒,憨而不媚。
“程砚秋演技如雪崖老梅,唱腔浑厚苍凉。他天生脑后音,本不适于歌唱,但他善于扬长避短,终臻曼美之风。
“苟慧生花旦戏风行一时,善于刻画贫苦而富于正义感的女性,技法如铁线白描,风格人情均在个中。比如乐曲,亦时有华彩乐章,绝不浅薄单调。
“尚小云嗓音刚正,响遏行云,为人亦有侠气,乐于帮助贫苦同行。他刀马娴熟,大处落墨,如没骨花鸟,风情有高华之处。
“俞振飞家学渊源,工诗能书,为昆曲宋匠,戏学名师。他演戏如工笔淡彩,有骨刀而不矜持,能挥洒而不失法度。
“叶盛兰如大笔写幽兰叶,而配以工笔重彩兰花,有谨严、有粗犷、有袱丽,雄姿英发,百年绝唱……”
上面引录的这许多话,诸位看了有何感觉?我想,大约没有不叹服刘老的学识渊博和思路活跃的。对此,我有以下几点见解:
第一,即使是京剧的“门里人”,即使对上述这许多门派都如数家珍,是否就能说得如刘老这样鲜明准确呢?难,显然是太难了。京剧的从业者,生来就容易依附在某一门派或巨或微的“枝干”上,很难能如刘老这样超脱,这样具有独立的人格精神。他看了这许多名角,也势必和其中一些有所交往,但他始终还是“他自己”--还要保持自己对于(各类)艺术的总看法和总态度,绝不会因为和某一个名伶的私交更“深”一些,就伤及自己奋斗终生也要坚持的原则。更何况,刘老虽然会以努力和忠实的态度结交上述名伶,但他不会像旧日的戏迷那样,因偏爱某人某派而鄙薄他人;他可以有比较熟悉和不很熟悉的人(或流派),但是一当“进入”评论状态,便立刻不分厚薄、一视同仁。此外,他不会让任何名伶或任何流派完全“占据”自己的内心,他精神世界的中心只能是自己的事业,只能是自己的生活。了解别人(包括京剧名伶)的生活和艺术,只有从丰富和完善自己艺术观的角度来说,才是有意义和有价值的。这样讲并不是自私,而应该认为是大公无私。从“被”刘老结交的对象那一方面来讲,也应该持有同样的态度。
第二,在我们广阔的艺术界,像刘老这样的“通人”应该不止他一个,应该是为数众多的。但是,为什么很少见其他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也像他这样滔滔不绝去历数另一个领域中的现象呢?是怕说得不准而伤害他人(反过来又会伤害自己)?似乎还不是。作为艺术上的“大家”,一般讲是无所畏惧的,只要是真理,就不怕讲出来,即使今天认为对的到明天又错了,那也不要紧,只要到明天承认错了,改正就是了。我认为,别的艺术“大家”之所以没有讲或者讲得少,是因为在表述“通感”上的基本功不如刘老扎实。诸位都见到的,刘老表述时一方面很细致,很注意刻画入微;同时又不拘一格,想到哪里就扯到哪里。他大约平时就很注意从内容和形式的结合上,来“立”自己艺术上的“论”;平时下的功夫够了,所以一旦旁及其他,也就能挥洒自如。
第三,刘老谈问题是注意把握契机的,他不会没来由就兴致大发,总需要去主动争取外界的某种“刺激”。一待这种“刺激”到来,他思想的闸门便也高高提起,任凭感情和思辨的潮水交织着一泻千里。刘老这本书取名《黄山谈艺录》,此文收在“黄山语丝”的栏目之下--这就说明了一点:他是在黄山这样一个气象万千、随即又变幻无穷的地点,既是随手信口、又是苦心经营地“讲”出这篇潇洒的文章的。当然,他十上黄山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绘画;但同时应强调的是,不仅仅是为了绘画。他主要的目的,应该是为了丰富和完善他这个“人,,丰富和完善作为艺术大师所应该具备的一切素质。从这个基点出发,他会关切他应该关切的绘画,同时更会注意他所应该注意的其他--其中就包括了广泛的论艺。很可能,是随行的朋友、弟子之中也有京剧迷,不定怎么谈将起来,一下子触发了大师的谈兴,于是滔滔不绝论将起来,由朋友或弟子先行笔录,然后等待大师精神健旺之时,再行勾勾抹抹,几度增删,最后”定稿“。
第四”,逋感“对于艺术创造和艺术欣赏,都有着无比的重要性。以京剧来说,演员如果或多或少有了如同刘老那样的”通感“本领,那就会很容易获得一种准确的”心像“,于是在刻画人物时就主动得多,塑造人物的方向也就准确得多。同样作为观众,如果在修养上接近刘老,那么便容易由艺术的层面升华到文化的档次,看戏当时的感受就不仅有生理的一面,而更多时候会从生理的快感飞跃到心理上的美感。经过这种飞跃,因看戏形成的”通感“便会在脑海中久久回荡不去。
第五,诚如刘老在那篇文章的结末所讲--”一切比喻都是不完备的“”,通感“尽管很具有”高度“和”广度“,却又并非万能的上帝。它不能代替具体某一行的艺术工作者进行特定方向上的艰苦创造”。通感“只是一个方向盘,要使艺术这部车子起动,还得依靠搞艺术的人自己”启动“。”通感“不是原动力,而只是原动力的一种结果。
回望京剧界的现状,为什么阻力重重?似乎不是没有原动力,而是不注意积累、培养和形成”通感“。为什么会这样?恐怕又和封闭的心态和行为有关,并和不去刻意提高把一种感觉”转化“成另一种感觉的积习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