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甲同志从中国京剧院名誉院长岗位上离休下来,返回江苏无锡已近一年了。作为一名曾经在他身边工作过的同志,最为怀念的应是什么?按“常规”,应该是他对《红灯记》等若干得意之作的导演计划,应该是他对中国戏曲作为独立戏剧体系的那一整套论述。然而很奇怪,我对他最留恋、最尊崇的,却还是他的为人,是他作为一名不断探索的共产党员的性格魅力。这样讲未免太虚泛,让我试从他丰富有趣的业余生活中,信手拈出个小例子--龙舒掌,来抒发敬慕之情吧。
龙舒掌,是一种硬动作的拳术,旨趣在于描摹、体验游龙舒展身躯的那种时疾时徐、忽收忽放的感觉或境界。在当前武林拳术辈出、相互辉映之际,龙舒掌并不出名,也不一定具备代表性。然而70年前,一个有姓名却无名望的小孩子遇到它,学了它,然后在其颇不平凡的一生中,半是无心半是有意地发挥了它。令人拍案惊奇并举手称妙的,是被发展了的龙舒掌,又反过来启迪了它的主人。
阿甲在家中
这位主人就是阿甲,现年八十。他原名符律衡,生于常州,长在宜兴,因幼年家贫,小学毕业之后,就只能每日去到中学堂的大门外“望梅止渴”了。中学旁边有一座叫“显亲寺”的庙宇,寺中僧众会练一种硬动作的拳术--龙舒掌。符律衡进庙旁观,模仿得其八九,并与众僧混了个熟。不久,符律衡进步神速,一招一式虽还是原来那些,但经他一打,疾徐、方圆、软硬、收放等项全部掌握自如。众僧奇之,暗中访察,终于究出缘故--符律衡入寺以来,在学拳的同时,还另向一高僧做多方面的学习。
高僧谁耶?法名唤作怀舟,经历极富传奇色彩。其母原为京剧名伶谭鑫培家中的保姆,因有一手绣花的好技能,能够兼为老谭织补破旧剧衣,因此颇得赏识。其母终前,把孩子(即后来的怀舟)托给主家。以后,谭门弟子中又添上这个保姆孩儿。他天赋虽不甚佳,因得老谭亲授,故把谭腔的诸多奥秘摸了个精熟明透。及至长大,拐谭宅的小、r环私奔至沪。经亲戚出钱栽培,先在圣约翰大学读至毕业,又出国到哥伦比亚留学,学成返沪,在洋人驻华的领事馆做事,后因染上赌钱、跑马恶习而失去职业遂去浙江天台山出家,法名取做“怀舟”。后云游到宜兴,落脚于“显亲寺”以度余年……就是这位怀舟,正以晚年的寂寞注视着寺门内外的芸芸众生,很快就注意到这个时常进庙、被其他和尚称做“小先生”的俗家顽童。
“小先生”虽仅小学毕业,却知之甚多:爱唱京戏,爱写字做画,还会讲许多旧戏和曲艺里的历史故事。怀舟悦之,便倾囊相授,由京戏讲到书画,又由书画讲到历史……符律衡聪颖善悟,他想:书法要讲线条、笔触、结构,做戏要讲功架、力度、韵味,那么拳术自然也要讲长短、方圆、疾徐……于是,当他再练“龙舒掌”时,处理“软硬”“、收放”“、刚柔”“、屈直”等对比关系,就较过去更加鲜明,从而引起其他和尚的惊叹与艳羡。符律衡从老师那里懂得了艺术和体育都要讲求节奏变化,都要通过反差和对比显现自己的特点;明白了无论学什么,都要抓住这个基本规律,终于使自己后来在兼学各种艺术及体育的实践中,都获得长足的进步。
对于龙舒掌主人的经历及成就,笔者仅以粗线条做如下勾勒--抗战初期奔赴延安,在那里成为共产党员,也因说话口吃而伙伴友好地呼为“阿甲”。由于革命需要,他曾偕人化装购来旧京戏衣箱,并成为延安平剧院的“头牌老生”,擅演《四进士》中的宋士杰《、群英会》中的鲁肃《、打渔杀家》中的萧恩和《击鼓骂曹》中的祢衡;同时由于需要,阿甲开始现代京剧的编导工作。当然,那些雏形的新戏难免要“旧瓶装新酒”。比如,曾有这样的舞台处理:一员扎靠旗的大将上场“,起霸”结束,自报姓名“:俺,贺龙……”。全国解放,阿甲来到北京,担任中国京剧院副院长兼总导演。然而,他导的第一出戏《宋景诗》遇到了“挫折”,但阿甲并未灰心。恰巧其时苏联戏剧专家列斯里来华讲授“斯坦尼体系”,阿甲经过一番斟酌,便毅然离职,去学这种当时被世界剧坛奉为“正统”的体系。阿甲是班中年纪最大的学生,又是方法最灵活主动的学生--学斯坦尼,是为了理解和发展中国戏曲自己!学成返回中国京剧院,1958年导演现代戏《白毛女》,果然一炮成功。阿甲乘胜前进,数年中又排出许多好戏,并写出若干探讨戏曲规律的长篇文字,他把建立中国戏曲的独特体系视为自己毕生的“最高任务”。为实现它,阿甲敢于顶住任何“高压”,最鲜明的例子就是编导《红灯记》中顶撞江青而身陷囹圄。“文革”后,他个人的探求已经变成集体行动--全国剧协专门成立了“阿甲研究小组”……在上述60年间,龙舒掌被阿甲携带到每一个曾经驻足的地方。作为一种体育锻炼,他需要龙舒掌;作为一种性情陶冶,他需要龙舒掌;作为一种促使事业得到启迪的媒介,他更需要龙舒掌。龙舒掌也因阿甲的思想艺术水平提高而获得发展,他把若f京剧动作程式熔于其中,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而发展了的龙舒掌,也以意趣和体系的高度,对阿甲的导演事业做出启发。这同样是事实。记得张庚、刘厚生等几位熟悉阿甲的老同志在看过其晚年新作《朱买臣休妻》《、恩仇恋》和《三夫人》以后,都一致“感受”到导演当中有了“新东西”。“新东西”的出现,龙舒掌大约也有一份功劳吧180年代初,当阿甲正在申请离休的空当儿,他曾在京对我讲,准备离休之后,对龙舒掌再做进一步的加工--打算全盘斟酌调配一番,形成几个相对稳定的“章节”,分别以中国古诗名句冠之。
有一年金秋季节,我因工作去沪,剧院领导要我顺路去无,锡,看望一下阿甲同志。不料,当我无锡下车的时候,阿甲却先一步偕全国剧协的“阿甲研究小组”去武汉讲学去了。我伫立于太湖之滨,望着那一个个白发形成的打拳“群落”,心中蓦然闪现出阿甲昔时在首都北海公园打拳的一桩轶事。他习惯在五龙亭附近的松柏树下打这套龙舒掌。基本路数虽早确定,然而每次打来总会有些“即兴创作”--他还要不断丰富和筛选,不断积累并扬弃呀!因其动作圆熟流畅,所以时常形成四面围观之势,并有各路名手趋前请教--“借问一声:此掌何名?”
“此掌闪展腾挪,描摹游龙昂颈屈腰、扑爪摆尾之意,故名‘龙舒掌’。”
“领教。但不知它原发何地,本自何宗?”
“此掌70年前,学自江苏宜兴。宜兴有庙,唤做‘显亲’,佛门不大,却蕴精灵--”阿甲停顿了一下,狡黠地捻髯而笑,“后遇梨园人物,携圣地,人京都,吸日月精华,溶宇宙沧桑,才得衍化而成……”
今之古人(忆翁偶虹)
“我是活宝!”--这是翁偶虹先生对我说过的一句话。翁先生生前对我说过何止千句万句,但在他去世后逐一回忆,还是这句话首先“跳”了出来。
在我调进中国京剧院的时候,翁先生已经退休,他的关系早就放在街道上了。剧院里他从不来,因为这时他已经不写剧本,而专心写回忆京剧的文字了。但是,我对翁先生一直是心仪的,从50年代看他的《响马传》,到80年代初看他的《锁麟囊》,我都一直猜想:这位编剧翁偶虹,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读过他不少的谈创作的文章,其中讲过他编剧的一些方法,诸如“草蛇灰线法”“、背面敷粉法”“、宝匣弓箭法”等等。这种谈法很虚,但有情致,和范师那种“实打实”的方法可以互为补充。大约过了两三年,天津一个戏剧刊物的记者忽然向我约稿,并说他是从翁先生那里来,是翁提议向我约稿的。我一听,心想自己可是太失礼了,赶忙登门拜访。翁的家在西城东太平街15号,一所很普通的小院子,翁住三间小北房,外面的两间打通了,作为书房和接待客人的房子,里边还有一间是卧室。
作者在翁偶虹之旧居(1983年)
翁一见面就对我说“,我早知道你,你正在跟钧宏学编剧,钧宏比我刻苦,你就好好跟他学吧……”原来,翁、范中学时代就是好朋友,并且一块粉墨登场,翁唱花脸,范唱老生,他俩就合作过好几场《捉放曹》。翁比范虽然只大6岁,但他编剧生涯可比范早了不少。翁从30年代中期就开始编剧,与程观秋、金少山等名伶有很深的交情;范解放前是名票,为学马连良几乎把全部家产都搁进去了。刚解放参与了旧戏剧本的整理,通过和名伶们逐字推敲,他在解析剧本上的功夫很深。他50年代初才正式转为编剧,第一个戏《猎虎记》一炮打响,以后顺风顺水写了下去。我当即对翁先生说,范先生知道我要来,一要我给您“带好”,二他曾不无自豪地对我说“,京剧院在编的编剧,不管谁的剧本我几乎都改过,惟一的例外是翁先生的本子我没动过,因为在干编剧这一行上,偶虹可以说长我一辈儿。”
翁连忙说“,这话可不能这么说,钧宏编剧虽然‘起’得较晚,但他比我用功。京剧程式的俗套子一到了他手里,就非得‘化腐朽为神奇’不可。我编剧在许多时候都‘顺风顺水’过去了,可他还自己和自己闹别扭,非要出点让人醒目的新程式不可。”
真是惺惺相惜。
翁话锋_二转“,可我也有自己的长处,比如我的旧文化底子,我从文化上对京剧有许多的关心,都已经写进最近的这些文章。我多少知道一些你的情况,估计你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
我心一震,感到和翁老的这第一面,就是开门见山、相待以诚的。以往,我只是奇异、敬仰翁之文章,与翁相识之后,很快就觉得翁的工作方式耐人寻思。他屋子摆满了花鸟,用的文具虽不名贵,但也是古色古香。一方面他在写作上极其认真,但他每天只干半天,另外半天就是莳花养鸟,自得其乐。他说,“我年轻时可会玩呢!中学毕业后曾有十年,我一直不找工作。每天上午我给几家报纸写几部连载小说的稿子,这就足以维持我的生活;下午,我则走出这个院子,或去前门,或去西单,或去东安市场,去那里的几个清音桌清唱京剧;晚间,要么去戏园子听戏,要么给比我只年轻三两岁的青年补习古文……我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的生活方式?无非是为了积累京剧所需要的生活和笔墨,等到30年代中期以后,我觉得自己各方面有了进步,这才应焦菊隐先生之约,进中华戏曲学校任职,正式进入了梨园行……”
我向翁先生讲述了自己当年在戏曲学校学习的经历,又讲了后来在新疆八年和河北七年的情况,翁先生把双手一拍,“好!这不仅对编剧有好处,就是不编剧,仅仅作为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走这么一遭,也应该说是值得了!我羡慕你!”
我心一顿。难道眼前这个白胡子的老头儿,竟是最识我的人么?稍后,当我写作《梅兰芳与二十世纪》一书时,为了搜求北京(平)不同时代的历史地理外貌和人物心态时,我曾向多方面的老人请教。其中,请教去的最多的还就是翁先生。最初,翁先生不理解我为什么要问这些希奇古怪的问题,我讲了自己书的立意。翁非常惊奇,连连说“好”,甚至还讲“你提这些问题也能勾起我的回忆。我是‘过来人’,可以用第一人称讲自己的亲见,你是后辈,知道了这些事实,再从文化上给以分析。我先说我的,咱们再各写各的,一举两得,两不耽误。”这样,翁就在自己写作最忙的时候,规定我每周去他那里两个半天,都是下午。所以后来当我这本《梅兰芳与二十世纪》样书两册出来之后,正好赶上中国剧协为翁先生开祝寿会,我当即带了一本到了会上,恭恭敬敬书写好“抬头”,亲手送给了翁先生。
翁在东太平街这个家我去得最勤。后来由于附近土地被国家征用,翁搬家到北郊的塔院小区,我去得依然比较勤。翁后来在《北京晚报》著文写他迁居后的生活,讲有七八位青年同志经常到他家,带给他各路消息和人世温暖。他特地写了一首嵌字的五言律诗,其中就有我的名字。他的新居是个一层的三居室。最初他每日还坚持户外散步,后来就慢慢走不动了,而喜欢坐在临窗的沙发中晒太阳。记得我最后一次看他,是在他临终的前几个月。我是在下午四点钟进门的,他依然坐在那个临窗的沙发中,沙发背后的墙壁上,悬挂着几年前那次祝寿会上高占祥副部长手书的“京剧圣手”的条幅。翁穿着一身旧“的卡”制服,胸前有些口水的痕迹,眼中有云翳阻隔着视线。在他身后的墙壁上,高部长那幅字上也沾满了尘土,夕阳恰在此时照射了进来,我心中“嘎登”一响,产生一种不祥的预兆,顿时想起先生当年的一段自述“:也是读书种子,也是江湖伶伦。也曾粉墨涂面,也曾朱墨为文。甘作花虱于菊圃,不厌蠹鱼于书林。书破万卷,只青一衿;路行万里,未薄层云。宁俯首于花鸟,不折腰于缙绅。步汉卿而无珠帘之影,仪笠翁而无玉堂之心。看破实未破,做几番忙中闲叟;未归反有归,为一代今之古人。”
好一个“今之古人”!但“今之古人”忽又不见,我神思恍惚兮,心怀戚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