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想哭--”,这是范钧宏师生前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他生前对我说过何止千句万句,但在如今他辞世恰恰十周年之际,惟有这一句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
说这话是在他原先的家里,北京东城北新胡同三间极其矮小的南房中。他在此已住了近40年,《猎虎记》、《白毛女》、《杨门女将》、《满江红》、作者与范钧宏在佳木斯(1982年)《强项令》等杰作就是在这里写出来的。范师有四位千金,经常是合家入睡之后,他才能独自在昏黄的灯光下熬夜。有时实在累了,他就到胡同里甚至是大街上散一散步,让夜风吹一吹他发涨了的头脑.。然而也奇,经夜风吹拂,他也总是能够回忆起三四十年代自己听戏或挑班唱戏的经历。每每想到这些,精神便愉悦起来,昔日名伶在舞台上千变万化的身手,这时就会不断闪现出来。它们奔突着,叠印着,说不定突然又衍化成自己正在写的这出戏的某个片段……此刻,时间应是1984或1985年,在场之人仅范师、高文澜和我三个。高也是剧院里的编剧,较范小10多岁,较我大12岁。当时,剧院的承包已经试行了一二年,原来的四个团早已涣散,变成十几个演出组。这“十几个”也只是大致的数字,因为演员们的分化组合每一时每一刻都在变化。我们这些搞编剧、导演的人就被甩在了一边。剧院领导曾专门召集我们开会,说“大家不要乱,也不要急,秩序会正常的,戏会排的。”我当时搭下茬儿“:面包会有的。”领导看了我一眼,有些怪罪,范师也看了我一眼,似是嫌我没大没小。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话没错,我~进京剧院就听说“梨园里没是非”,意思是梨园的聚散全跟着利益走。今天哥儿几个聚到一块儿,信誓旦旦说要“有福同享,有罪同当”;可刚分手,只要有人对其中一位许以小利,到明天再碰头时准少一位。我看到,如范师这般资历的编剧都几乎“没饭”了,如我辈的编剧学徒,还企望扒着锅沿伸手讨饭吗?于是,我在1983年春天刮起。承包风“后不久,也就悄悄把气力花在了写文章上,主要是采访剧院内外的名伶,整理和升华他们的经验,另外也写了些散文和杂文,挣点小钱儿。当然,规定的剧本创作我照写不误,这用不了多少时间。不同的是,以往我写了剧本,也像别的编剧一样,在推动剧本走向排演上头,花费比写作要多出不知多少倍的力量。此际我不跟它”较真儿“,写出来就算我完成任务,爱排不排,我的心思早已转向写文章了。对此,其他编剧看在眼里,但没人指责我不对,因为剧院本来”僧多粥少“,现在我这个小僧主动退出竞争行列,岂不最佳?但老高这个人生性耿直,他认准我在编剧上是”有前途的“,不应该”私自改行“,于是借故把我拉到范师家中,对我发起”突然袭击“,说我最近”不务正业“已经”达到不能容忍的地步“。
范师没说话,只是用眼睛瞅着我。他素来在人际关系上很顾面子,从不当面给人下不了台。
我很坦然,滔滔阐述了我私自改行的道理。我讲自己已看出再”粘“在编剧上没希望”,就说范老您吧,‘文革’后您写了不少戏,但究竟排了几个?有幸排出的,和从前的《杨门女将》一些戏相比,这质量上能比不能比?再说,这还都是‘承包’之前的事儿。可如今,咱们这么大的国家剧院,还找得着一个像‘样儿’的团吗?‘团’一个都没了,光剩下十多个‘组’了。‘组’挣钱倒是方便了,可它能排戏--排那些像‘样儿’的新戏么?……“范师无言。
“您已经功成名就了,今后能排也是排您的,即使不能排,外界也不会说您一个字。我们不行,我已经40岁了,在您眼里我永远还小,在别人眼里已经老大无为了。我三思过,我虽然爱这一行,但毕竟不是里头的人,但我也有长处,父母是文化界人,我身上也有一点他们的素质。现在我就想在梨园和文坛的交界处摸索一下,是否能在两边穿行穿行、打通打通……”老高不满意我这番话“:钧宏(他向来如此称呼范师),我和城北都是近年刚从外边调进来的。我在这儿表个态:不管它京剧院怎么乱,我也一条道跑到黑了!可城北--”我微笑起来,把眼睛也视向了范师--“咳,”范师深深叹了口气,他不能不表态了“:老高,你能这么想我当然高兴,可城北也有他的道理和他的条件,将来的事实或许能够证明他如今这么做是不错的……”
老高颇不满意范师“抹稀泥”。
“我呀,告诉你俩吧,看见京剧院落到如今这样,我--我真想哭!”
说着,眼泪竟然潸潸流下来了。我有些傻了,不知此际如何是好。因为范师向来感情深藏,遇到再大的事,也很少外形于色。可见刚才讲的这些事,是触到他内心深处的隐痛,他顾不得了,他不想再遮掩了……“今天不谈了,我出去走走。”范师说到这里,径直站起身子,摇晃了一下,我和老高急忙从两边扶了他一下。
“没事儿,我出去了。”
范师走了,把我和老高“晾”在他自己的家里。我俩相对无言,这“话”也就“搁”在这儿了。
大约过了一两年,范师终于迁居,搬到西郊文化部的一个高知楼中,三层,三居室。我们都去贺喜,但他面无喜色。从表面看,范师此际的知名度已经大增,经常应邀去外地讲学,他创作的剧本有时也能由外地剧团排演。
“我有什么可高兴的?你大概不会相信,每回我出去时,在车站或机场往回一瞅--我瞅的不是送我的亲人,也不是我现在的家,我瞅的是50年代以来的京剧院。”范师后来单独对我说“,如果京剧院排,咱们的演员是哪儿也比不了的。可咱们剧院现在不排戏,我整天在外边‘打油飞’,日子长了,这算怎么回事儿?”
我这时写文章已经上了轨道,正准备出书了。我跟范师讲了自己的近况,他听得很认真,觉得京剧院如果能出我这么个人把昔日的过程写出来,会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我觉得这个思路跟我挺对路,便“进言”说“,您看没看见翁(偶虹)先生这几年写的那些文章,虽然都是散碎的个人见闻录,但集合到一起,就大致勾画出三四十年代北京梨园的一幅清明上河图。您呢,如果您有空也有心的话,不妨接着往下写,写写五六十年代北京的梨园。我觉得,这比你出外讲学或排戏更要紧……”
范沉吟许久,叹日“:我没有偶虹那个本事,再说,写五六十年代要更难啊……”
就在我此刻写文章的十年之前--1986年9月24日,惊人的噩耗从河北承德传到北京。其时范师正在那里讲学,他在讲学当中心脏病突然迸发,当场倒了下来,不治身亡。
这消息震撼了北京梨园。我久久凝望着东北,那里是承德的方向。我猜想范师临终一刹那的内心是笑是哭。因为这些年剧院已无任务要求于他,或正因如此,才更加剧了他心中的痛苦。他或许知道自己的新剧本要想通过本院演出超出《杨门女将》已经无望,他大约也觉得到处奔波并不能给自己带来由衷的欣喜。也许他早就希望能有这样一个结局……记得在遗体告别的那一天,他的“老哥哥”翁偶虹托人带来的一幅挽联很引人注目--猎虎三座山,初出茅庐卧薪尝胆,正喜玉簪辉强项;牧羊九江口,点将杨门锦车持节,陡惊春草萎雪原。
这当中组合进范一生所写的十几出新戏的名字。在最后起灵时,范师最小的女儿慧双深深跪拜下去,她那时还没结婚整整十年过去。范师母在范师去世十周年的前几天也去世了。我参加了家属举办的小规模告别仪式。范师的朋友来得得少,翁先生也于两年前去世。慧双已经结婚,她的孩子已经上了小学。当范师母的灵柩由家属护送去八宝山之后,我从医院出来,久久凝望苍天。我在寻觅范师的在天之灵“,范师啊范师,您此际大约正在欢迎你的老伴与您聚首。您再望一望脚下的梨园吧,不知您此际是笑是哭?”
几个月后,中国京剧院举行了纪念范先生八十诞辰(暨逝世十周年)纪念会。我是含着眼泪在会上发言的。我集中说了这样一个意思:范先生是在第一次京派京剧的兴旺期间接受营养和蔚然成才的,他的才能为后来第二次京派京剧的兴旺贡献了力量。经过了“文革”,京派京剧一直有待于第三次的兴旺。范先生也由衷地期望这一时刻能早些到来,他同时期望自己的剧作能够超过“文革”之前--但是,他没能实现自己心中的诺言,于是他绝望了,他以一种慷慨赴死的精神超时超量工作,最后终于倒在承德的讲坛之上。
忽然,我不能自持地大声说道“:咱们中国京剧院,是担当第三次京派京剧兴旺的核心力量。后死的诸君,让咱们继承先去的志士的遗愿,为早Et实现京派京剧第三次的兴旺而奋斗吧!”
--台下寂静片刻,忽然又爆发出热烈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