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梁山的一条支脉,向东延伸,离同浦铁路百十来里的地方,有一座桦林山。山上到处是高大的桦树林,中间也夹杂着松、柏、榆、槐、山桃、野杏;山猪、豹子、獐子、野羊时常出没。山上出产煤炭和各种药材,山中有常年不断的流水,土地肥美,出产丰富,真是一个好地方。”马烽,西戎.吕梁英雄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4月.第1页
如果说同在山西省的两座大山太行山和吕梁山在自然生态问题上基本可以看作为一个地带。那么,马烽、西戎的描写表明,在20世纪的上半期,或者更准确地说,直到20世纪30年代,太行、吕梁一带的生态环境还是比较好的,至少是植被尚好,野生动物种群多样,多种野兽时常出没。但是,与曹操的时代相比,人类活动明显增多,开始了对煤炭、药材的开发,农业活动发达,“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溪谷少人民”的原始荒野景象已不复存在。也就是说,过去以野生动物为主体的荒山野岭,正在开始变得以人为主体,人类活动开始威胁到其他野生动物的生存,但动物们还有时常出没的机会。后来的情况众所周知,太行山、吕梁山一带发生了大规模长时间的战争,加之战争期间和战后的开荒,在短短的几十年里,生态环境日趋恶化,到最近这几年,正如董陆明的小说《荒地村》描写的那样,随着绿化荒山和保护野生动物的政策的实施,情况开始有好转,但多见的也只是有野猪出没而已。
通过提炼中国文学在历史长河中保留生态环境信息的几个小例子,可以看出文学对大自然的细节描写具备了地球生态和地球物理的研究价值。莱蒙特的《农民》中的风景描写首先具备的就是这种记录地球气候信息和波兰大地景观的价值。这与人们常说的“文学是人学”、文学关注人与社会的观念很不一致。这也许只是一种研究文学的新眼光,而并非文学创作的初衷,但既然“形象大于主题”是人们常说的一句话,那么,开辟文学文本研究的自然地理学、社会考古学、文化心理学等新思路,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在这个意义上考察莱蒙特的《农民》,其对波兰大地的“秋”、“冬”、“春”、“夏”的描写,可谓详实而细腻,不仅具有文学的审美意义,也具有人类社会文化心理学意义和自然科学的地球物理学、环境生态学意义。
尽管人们总是要坚守文学研究的边界,但是,文学作为一种人类文化信息,它的无边界性和通识性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比如,科幻小说的兴起,它在科学规律探索和科学启蒙方面的追求肯定大于伦理教育意义和审美意义;而侦探小说应该更看重逻辑推理训练和智力游戏带来的快乐。所以,伟大的作品往往被人们称作社会百科全书,蕴含着深刻的思想和丰富的社会生活内容。可见,文学的问题决不仅仅是微观的情感教育、审美教育和伦理教育等问题,那种主张把文学批评进行所谓纯粹化、内部化改造的提法必将给文学研究套上种种枷锁,最终制约文学研究的蓬勃发展生机;至于视文学为雕虫小技并竭力鼓噪将之边缘化的主张,更是一种目光短浅的行为。
四
尽管文学的风景描写的阅读意义是多方面的,但它必然是一种艺术手段,在作品中以审美艺术功能方式而存在。风景的审美艺术功能在小说中发挥着多方面的作用,就莱蒙特的《农民》中的风景描写而言,主要表现为以下几点审美价值。
第一,风景描写具有与主题和谐一致的场景设置功能。在传统的小说观念中,环境要素十分重要。而风景描写提供的是宏大的自然背景。一部小说是否提供这样的宏大背景,一般要依具体题材和主题而定。如果一部作品描绘出了宏大深远的自然环境背景,那么,必然会生发出恢宏的气势,而且,它的地域色彩和民族风格十分鲜明,这将使作品具有民族的或地域的深厚底蕴。莱蒙特的《农民》堪称民族史诗、大地史诗,因为这部巨著通过《秋》、《冬》、《春》、《夏》四部写出了波兰民族的特定时代的生活历史,也记录下了特定时代波兰大地的一年四季的景象。这样宏大的场景描绘与作品的民族解放、民族斗争的主题是和谐一致的。因为民族的情感、爱国的情感总是要找到具体的对象,祖国大地和人民是民族情感和爱国情感的最好代表,所以,莱蒙特的《农民》只有写好大地的风景、写成功农民和他们的生活风俗,才能使作品的主题和情感有所依托。可见,《农民》的风景描写不是一般意义的人物活动场景设置,而是与主题和谐一致的具有创造主题作用的场景设置。
第二,风景描写具有浓郁的抒情意义。小说的风景描写往往受主题的引导。《农民》的土地史诗性和民族史诗性决定了它的风景描写的民族意识象征意义,寄托着深厚的爱国情感。所谓“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毛泽东.沁园春·雪.毛泽东诗词白话全译.武汉:武汉出版社,1994年10月.第97页就是这个道理。莱蒙特用一部小说详细地描绘出祖国大地的模样,不仅表达了他自己对祖国大地的强烈的热爱,也会激发起波兰人民的民族意识和爱国情感。可以想见,如果一个作家没有对祖国大地的真挚深沉的爱,就不可能对它的风景有深刻细致的观察,也就不可能描绘出宏阔、优美、细腻的大自然景象。同样,那些胸无祖国大地的人,也不可能对任何大地的景象感兴趣,他们即使能够对文学感兴趣,往往更喜欢都市的灯红酒绿和红男绿女们的天马行空式的感情纠葛,或者醉心于只有模糊的人物活动空间的荒山野岭中的格斗厮杀、情仇恩怨、奇闻轶事以及赤裸裸的欲望描写。所谓中国文学越来越缺失风景的问题,本质上就是文学只有感官而没有精神的问题。一个民族,如果连自己脚下赖以支撑生命的土地都忽视了,不再注意大地母亲的景象,那只能说明,它的社会文化心理已经沦落到十分危险的境地!波兰作家莱蒙特,用他在1924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长篇巨制《农民》,足可以为当今的中国作家和中国人上一堂很好的爱祖国、爱大地、爱自然的伦理教育课。
《农民》的风景描写不仅具有宏观的民族意识象征意义的抒情性,也具有微观的与故事情节相一致的情绪氛围创造意义的抒情性。比如,第二部《冬》第一章关于“冬天来了”的描写,与第一部《秋》所描绘的丰收的大地景象和人们的感恩、赞美大地的心情形成了强烈对比。冬天在“开头的几天,不过是在试试他的力量——跟秋天搏斗角力,远远地在死灰色的远方呼啸着,像是什么饥饿不堪的怪兽一般。”“如今到来的,是那些冰冷凛冽的白天,透着朦胧微光的、凄凉沮丧的白天,是那些尸体般没有生命的白天”,“而黑夜”“充满了恐怖的唏嘘叹息和飕飕飒飒之声”,“木材突然噼啪冻裂”,“寻找栖息之所的飞鸟,哇哇哀鸣”。“严冬的威力也的确越来越厉害了——一天胜似一天,一小时胜似一小时,甚至一分钟胜似一分钟”。“整个儿大地突然变得黑暗了;到处笼罩着沉重的寂静;一切灯火都暗淡下去了;流水明亮的眼睛朦胧起来了;人人感到茫然若失,怔怔地屏息伫立。从大地里涌出了担心未来的恐惧;严寒直透骨髓,一切生物都因为害怕它而发抖。”[波兰]莱蒙特著,吴岩译.农民(上卷).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8月版.第285—287页类似这样的大量的有关严冬的描写,既写出了人们面临的严酷的现实生活环境,又创造出一种紧张、严峻的情绪氛围,可谓“山雨欲来风满楼”,预示着坚强的人们将经受巨大的考验,这跟第二部结尾处农民们为了保护森林和他们的权益与地主武装进行了顽强的战斗形成照应。可见,风景描写具有了为情节发展创造情绪基调的抒情作用。
第三,《农民》的不少景物是“通过特定的人物的眼睛看出来的,在大自然本身的色彩之外,又用人的感觉和情绪予以点染”[波兰]莱蒙特著,吴岩译.农民(上卷).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8月版.见《译本序》,第16页,风景成为了人物心理的传达方式。这种被中国古代文论称作意境创造的艺术表现手段,在莱蒙特的小说中得以应用,本质上还是一种抒情方式,只是艺术作用转换成了表现人物心理。由于这种艺术方法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十分常见,在此不赘述。
五
最后需要总结指出的是:中国当代以来的文学,特别是近年来的都市文学,出现风景被淡化和日渐消亡现象,既是社会特定发展阶段城乡发展隔绝对立的社会存在方式问题,更主要的还是作家们的情怀问题。本文借讨论莱蒙特的《农民》的风景描写意义这个话题,通过评价莱蒙特的挚爱大地的情怀和甘为自然之子的观念,结合对中国的传统文学的乡土精神的讨论,意在为中国当代文学呼唤大气磅礴的景象。这种文学景象的诞生源自人的精神境界,莱蒙特的《农民》所蕴含的关怀大自然的情怀、崇敬大自然的心态,为我们提供了重要而有价值的思想坐标。文学应该引导人们看清现实,思考生活,维护合理权益;文学也应该引导人们仰望天空、极目远眺,正确辨认人在宇宙中的位置;文学更应该教育人们确立正确的人与自然的伦理关系。在没有风景的文学世界里,人们必然把自己放在世界的中心位置,忘记人对大自然的依附,任由欲望无限制的扩张而沉醉在欲望之海中,这是很危险的,也是十分荒诞的。
①[波兰]莱蒙特著,吴岩译.农民(上卷).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8月版。见译本序。第1—2页。第2页,第19页
②[波兰]莱蒙特著,吴岩译.农民(上卷).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8月版。见译本序。第1—2页。第2页,第19页
③[波兰]莱蒙特著,吴岩译.农民(上卷).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8月版。见译本序。第1—2页。第2页,第19页
④[波兰]莱蒙特著,吴岩译.农民(上卷).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8月版。见《重版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