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玲
20世纪美国犹太小说迅速崛起于世界文坛,犹太裔作家成绩斐然。出生于波兰的犹太作家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IsaacBashevisSinger,1904-1991)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他在文学创作中用行将绝迹的意第绪语描绘出业已消失的波兰犹太人世界。由于“他充满激情的叙事艺术不仅扎根于波兰犹太人的文化传统,而且反映和描绘了人类的普遍处境”①,辛格获1978年诺贝尔文学奖。
国内评论界对辛格的研究侧重于探讨其创作的源流与特色、宗教思想、主题模式等方面,强调其作品所凸显的犹太性及回归传统倾向,却鲜有人注意到其创作中的悖论情结。通过对辛格作品的审视,笔者发现辛格的作品呈现出独特的悖论形态。辛格在创作中倾向于将不一致的、矛盾对立的成分并置,并对同一事件表现出矛盾情感。悖论实现了相反力量之间的和谐与平衡,赋予其作品矛盾、含混乃至反讽的艺术张力,呈现出独特的审美形态。与此同时,其笔下主人公的回归犹太传统并未使其得到救赎,到达理想的彼岸。辛格的悖论情结具有形而上学性,反映了现代社会人类生存的普遍困境。
本文将从文本细读入手,去探寻辛格作品中的悖论,并结合文化诗学的理论,从辛格的个人经历和犹太民族的历史、宗教、文化诸多语境中去探寻其悖论形成的根源。
一、辛格作品中的悖论
人物——悖论式的主人公
辛格在其小说世界中塑造出一系列行为和思想都矛盾重重的悖论式的主人公,如《卢布林的魔术师》(TheMagacianofLublin,1979)中的雅夏、《莫斯卡特家族》(TheFamilyMoskat,1975)中的阿萨、《冤家,一个爱情故事》(Enemies,ALoveStory,1982)中的赫尔曼和《萧莎》(Shosha,1978)中的艾伦等。辛格生动地刻画出这些徘徊在不同生活方式之间,陷入信仰与怀疑、传统与现代、宗教与世俗两难境地的犹太个体的精神危机。他们生活在崇尚感官享受和物质世界欢愉的生活与严守犹太律法生活之间的冲突所导致的矛盾中,被迫在两个相互排斥的极端之间进行抉择,并被推向其中的一极。
首先,这些主人公深深地受到世俗主义的诱惑,陷入了多角恋爱之中,表面上他们徘徊在不同女人之间,然而实质上他们在不同生活方式与异质文化间难以抉择。
雅夏的妻子埃丝特是虔诚的犹太教徒,她属于传统的犹太社团并按其生活方式生活。对雅夏来说,这是父辈世代生活的方式也是他的精神支柱。在他外出演出时,他的异教情人玛格达则充当他的妻子、佣人和助手。风流的泽弗特尔则可以让雅夏暂时排遣内心的无聊和精神的苦闷。而教授的遗孀埃米莉亚则对他有致命的诱惑力。她是基督徒,谈吐优雅、迷人。她所代表的欧洲的异教徒的现代文明世界及其相应的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深深吸引了雅夏。雅夏痛苦地周旋于几个女人之间,却无法割舍任何一个。表面上,雅夏在不同女人之间犹豫和徘徊,实质上却是在不同生活方式、不同宗教、在犹太传统与异教文明之间难以抉择。这充分反映了雅夏在犹太教正统生活方式与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犹太教与基督教、固守犹太传统与追求欧洲异教文明、保持犹太身份与同化之间的两难境地和精神矛盾。
同雅夏一样,阿萨内心的空虚和精神的痛苦也使得他陷入了多角恋爱之中,去寻求暂时的慰藉和逃避。阿萨是个矛盾的人物,如他自己所言,“他爱上了一个女人,却娶了另一个不爱的女人。他学业尚未完成就返回波兰。他不久将去军队报到。他以前数次发誓要严守犹太道德系统的基石即‘摩西十诫’,然而他却正与一个有夫之妇陷入爱河。更不用说他曾经树立的重新评价所有的价值体系,探询真理、救赎全世界的志向了。”IsaacBashevisSinger.TheFamilyMoskat[M].NewYork:PenguinBooks,1975.267.本文引辛格作品文字除特别注明外,均为本文作者所译.正如他的妻子海德萨所指出的,“他不相信任何事情——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人类。……恐怕他也不知道什么是爱。他只知道肉体的激情。”IsaacBashevisSinger.TheFamilyMoskat[M].NewYork:PenguinBooks,1975.431
赫尔曼同雅夏和阿萨如出一辙,他陷入多角恋爱之中,并在不同生活方式之间徘徊。对他来说,他的两个妻子塔玛拉和雅德维珈及情人玛莎分别代表过去、现在和将来三种生活方式。他迷恋着玛莎。虽然玛莎是他的死亡天使和毁灭者,但情欲的促使和同为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同病相怜,使得他无法离开玛莎。玛莎代表赫尔曼现在的生活方式。从纳粹集中营生还的妻子塔玛拉让他不时想起过去在东欧的生活,因而象征他过去的生活。他现在的妻子雅德维珈在二战中挽救了他的生命、为他皈依犹太教,并为他生下了一个犹太孩子,她挽救了他的生命并使他的生命得以延续,在某中意义上雅德维珈的怀孕点燃了在欧洲已被灭绝的犹太人在美国重生的希望,她的皈依也显示了犹太传统的持久魅力,因此她象征着赫尔曼未来的生活方式。奔波于这三个女人之间的赫尔曼在过去、现在与未来的生活方式之间犹豫徘徊,这种尴尬的局面使他备受煎熬,他厌恶自己却无力改变。
其次,雅夏、阿萨、赫尔曼及艾伦的自我身份的追寻与失却使得他们对待犹太社团及犹太传统的态度陷入矛盾之中。
正如亚历山大·爱德华在《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一书中所指出的,雅夏和犹太社区的关系是矛盾的。常年的外出演出和唐璜式的生活使他脱离了犹太社团,但在异教徒眼里,他又是个犹太人。为了摆脱内心的无聊和追寻自我身份,雅夏到处漂流,然而无论是在华沙还是在卢布林他都是个局外人。他游离在犹太教和异教世界之间。“他有多得数不清的性格——犹太教的和异教的、善良的和邪恶的、虚伪的和真诚的。”艾·巴·辛格.卢布林的魔术师[M].鹿金,吴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62.对于严守戒律的犹太教徒,他时常投以敬畏、惊叹和羡慕的目光,但他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但局外人的感觉却掺杂着自家人的感觉。
同雅夏一样,阿萨也苦苦追寻自我身份,一生中,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他用斯宾诺莎的思想作为判断世界的准则,但又常在脑海中与斯宾诺莎争论。他痛恨上帝,认为上帝已经死去。他先后热衷于犹太启蒙运动、战争、犹太复国主义,但最终认定这些都不能拯救自己、拯救犹太民族。他对共产主义运动也充满怀疑。他是个典型的怀疑主义者、虚无主义者。但就是这个怀疑主义者、虚无主义者在返回家乡与祖父一起做晚祷时,却流露出对犹太精神家园的无限依恋。“他静静地站着。在这,在这暮色朦胧中,他在那些遥远的地方所经历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任何意义了。过去的时光就像幻象一样。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他属于这里。当别的一切失败时,他将回到这来寻求庇护。”IsaacBashevisSinger.TheFamilyMoskat[M].NewYork:PenguinBooks,1975.242.本文引辛格作品文字除特别注明外,均为本文作者所译.
类似的,失去过去身份的赫尔曼在美国也未能成功地重塑他的身份,他在工作中屈从于虚假知识分子的诱惑,毫无身份可言。同时他既疏远犹太人又不与他的异教邻居交往。与他人的疏离和生活中一系列的谎言使其难以在个人生活中重塑自我身份,完全被边缘化的赫尔曼失去了归属感,遭受着精神空虚与内心痛苦的折磨。此外,他经常错过车站、丢失手稿、笔记等物品甚至遗忘自己的电话号码。值得一提的是这里的迷失母题不仅是他失去自我身份的隐喻,而且暗示了他失去家人、社团和边缘化的状态。
最后,雅夏的职业是魔术师。在神话原型理论中,这一充满矛盾的原型既是拯救者也是改变者,他能从混乱中创造出秩序。荣格认为“他是救世主的先驱者。他既是低于人类的又是高于人类的,是既野蛮又神圣的生命。”WilfredL.Guerinetal..AHandbookofCriticalApproachestoLiterature[M]Beijing:ForeignLanguageTeachingandResearchPress,2004.164.雅夏充分体现了这一原型的矛盾本质。作为犹太人和魔术师,他的社会地位低下。在犹太社团及异教的世界中被双重边缘化。然而在异教的社会中,他时常幻想自己会飞翔,想象全欧洲臣服在自己脚下的情景。事实上这是他渴望得到权力的梦想。“只见他装着一对人工的翅膀在世界各地的首都上空飞翔。……他,雅夏,已经变成统治全世界的皇帝。……在他的幻想中,他甚至领导犹太人摆脱背井离乡的生活,回到以色列的土地上,重建耶路撒冷的圣殿。”艾·巴·辛格.卢布林的魔术师[M].鹿金,吴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67.受到成为欧洲著名艺术家的的野心和对埃米莉亚情欲的驱使,他决定与埃米莉亚结婚并移居意大利。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不得不按照埃米莉亚的要求,抛弃自己虔诚的妻子,叛离犹太教并改信天主教,并且设法弄到一笔巨款。而对雅夏来说,筹措巨款的唯一办法就是偷窃。而偷窃则违背了“摩西十诫”的第八诫。叛教和偷窃则意味着他犹太身份的完全丧失。雅夏偷窃未遂宣告了其目标的失败。最终,雅夏将自己囚禁在砖砌的小屋里苦修,以示惩罚。
激情——精神的空虚和无聊
激情是辛格创作中常用的表现手法之一。他认为“接触人的最好的方式是通过爱情和性爱。你确实在其中学到人生的一切,因为在爱情和性爱中比在任何其他关系中,人的本性显露得更充分。”艾·巴·辛格.卢布林的魔术师[M].鹿金,吴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8在《卢布林的魔术师》、《莫斯卡家族》、《冤家,一个爱情故事》、《萧莎》等长篇小说中,辛格都借多角恋爱这一表现手法,来揭示主人公充满矛盾的人性。在短篇故事中,代表激情的魔鬼也屡屡出现,成为辛格的艺术特色之一。辛格甚至以“激情”来命名他发表在1975年的短篇小说集。
辛格通过激情这一表现手法,充分刻画和揭示了雅夏、赫尔曼、阿萨等长篇小说主人公的充满矛盾和冲突的本性。按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激情即力比多是人的动力和生命力,代表本我,而人的本我仅仅受制于快乐原则。社会的约束和教义则是超我。自我作为本我和超我的调节者,既遵循现实原则又必须兼顾本我的快乐原则的需求。
同赫尔曼和阿萨一样,雅夏的多角恋爱所释放出的的激情既是他的生命力和艺术创造力的流露,也是他的本我的代表。犹太教传统和教义则代表了他的超我。自我受制于现实原则,既代表理智和谨慎,也是现实世界与内心世界的调解者。因此,雅夏的自我就在犹太教传统教义与情欲之间矛盾挣扎。小说中多次出现的雅夏渴望飞翔的细节象征着性快乐。这正是雅夏难以控抑的本我的流露。正如伦纳德·普拉格所指出的,辛格在其作品中将宗教和性爱结合在一起,是在表达一种对人类本性与宇宙间矛盾关系的反讽立场。LeonardPrager.IronicCoupling:TheSacredandtheSexualinIsaacBashevisSinger[A].RecoveringtheCanon-EssaysonIsaacBashevisSinger[C].Leiden:E.J.Brill,1986.67.
此外,书中多次提到了雅夏的无聊。他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太无聊了。有评论家认为这是艺术家的无聊,但笔者认为并非如此。和阿萨一样,雅夏的无聊反映了他内心的痛苦和精神的空虚。正是他们在不同生活方式之间的矛盾及对自我身份的追寻及其失却让他们陷入精神的空虚和无聊之中,从而从不同女人那寻求暂时的逃避。
对宗教的矛盾态度
作为一个有双重宗教观的作家,信仰和怀疑之间的冲突赋予其作品独特的戏剧张力。辛格的一些小说如《卢布林的魔术师》和《奴隶》表现了忏悔的主题,契合从背弃到回归的模式。在这些小说中,辛格显露出他矛盾的宗教观。
一方面,雅夏原型的精神流浪以回到家乡卢布林,投身于虔诚的冥想而告终。浪子雅夏最终选择了宗教作为他的救赎手段,他对犹太教的回归体现了辛格对于宗教意义的肯定。另一方面,比起他以前流浪的生活,他逃离尘世的自我救赎方式并没有显示出更重要的道德意义,他自我救赎的伦理价值充满了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