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他将自己囚禁在与世隔绝的忏悔室里,似乎回到了上帝的怀抱,但其外表的转变并没有保证内心的改变。他不再作孽,但依然被情欲和对上帝的怀疑所折磨。坐在冰冷的小屋里吟诵《塔木德》的雅夏被情欲折磨得寝食难安,竟然梦到埃米莉亚从地道来与他相会。“即使在这小屋里,雅夏的信仰也会动摇。他念圣书的当儿,有些恼人的念头涌上他的心头:我怎么能肯定书上讲的这些是真理呢?也许上帝是没有的吧?”艾·巴·辛格.卢布林的魔术师[M].鹿金,吴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245.显然,雅夏此刻的怀疑不仅对上帝是一种无情的嘲讽,而且进一步解构了他自我救赎的意义。其次,尽管他不再作恶但像以前一样,他仍在伤害别人,尤其是他的妻子。他的囚禁使她成为一个丈夫“近在咫尺”的弃妇。
他极端的忏悔方式否定了生活本身,并使其失去自由意志。正如拉比所言,“上帝创造了世界是让人运用自由意志的;亚当的子孙必须经常对善恶作出抉择。为什么把自己禁锢在砖石堆里呢?生命的真谛是避免作恶。丧失了自由意志的人就像是一具尸体。”艾·巴·辛格.卢布林的魔术师[M].鹿金,吴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239.雅夏的救赎方式使他丧失了自由意志,他已如同行尸走肉,生命没有了任何意义。雅夏的信仰救赎并没有到达理想的彼岸,他只是选择了逃避。辛格也没有为他指出一条正确的救赎之道。这一结尾解构了雅夏精神救赎的意义,也暴露了辛格思想深处上帝及宗教信仰的断裂及错位。由此可见,人生的矛盾怀疑、痛苦和困惑很难找到答案,这也正是人类的永恒困境。
辛格宗教主题的作品主要描写主人公内心中信仰与怀疑的冲突。辛格式的主人公不能完全否定上帝也无法全心全意地信仰上帝,他们备受内心信仰与怀疑冲突的折磨。如同辛格一样,他们对于宗教的态度是矛盾的。像往常一样,信仰和怀疑之间的冲突体现在主人公的精神世界里。
如同雅夏一样,信仰与怀疑之间的激烈交锋同样体现在阿萨、赫尔曼及艾伦等人物身上。阿萨是著名拉比的孙子,其族谱可以上溯到大卫王,他自幼便熟读了犹太经典。后来他接触到世俗知识和犹太启蒙运动,受到许多现代知识分子尤其是斯宾诺莎的影响,走上了怀疑的道路,从此他的一生陷入了信仰与怀疑的困惑中。他痛恨上帝及上帝所创造的一切。但他又不时流露出对犹太精神家园的无限依恋。正是阿萨贯穿全书的这种信仰与怀疑之间的矛盾较量使小说呈现出强烈的张力。同阿萨一样,赫尔曼幼时也接受了正统的犹太教教育,但这并没有保证他一生的信仰。他咒骂上帝是个虐待狂,他认为各种宗教都是谎言。但就是这个叔本华的信徒,无数次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好犹太人,可每次都禁不住诱惑而放弃。当他发现玛莎欺骗了他时,“他要和玛莎一刀两断,他已经发誓要摒弃一切世俗的欲望,抛弃放荡的生活,过去他陷在那种生活中,背离上帝,背离《摩西五书》和犹太主义。……对他来说,唯一的出路是:回到《摩西五书》、《杰米拉》和各种犹太教的著作去。”艾·巴·辛格.冤家,一个爱情故事[M].杨怡译.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181.当玛莎要赫尔曼和她远走高飞时,赫尔曼觉得难以抛弃即将临盆的雅德维珈,因为他害怕上帝。他对上帝残存的信仰使他在关键时刻像个犹太人。
而《羽毛王冠》所体现的信仰与怀疑的之间的冲突则更强烈、对上帝及宗教的怀疑更彻底。辛格用他常用的魔鬼介入的手法,表现出主人公阿克萨内心的怀疑和困惑。她表面受到祖父、母幽灵的困扰,实际是她内心对于基督教和犹太教信仰的困惑。她不能全心全意地信仰犹太教的上帝,于是皈依了基督教。对信仰的过度依赖使其将婚后生活的不幸全部归于自己对犹太教的背叛。于是,她重新回归犹太教并嫁给犹太青年。可是丈夫的偏执和苦行主义使她再度陷入不幸。在生命的尽头,她意识到犹太教的上帝也未让她得到幸福。她对犹太教上帝的信仰再次幻灭。在《羽毛王冠》中,辛格以前所未有的姿态流露出对犹太教上帝及基督教上帝的双重否定,从而否定了所有宗教的意义。
对女性的矛盾态度
辛格在作品中塑造了一批命运多桀、个性丰富的女性形象。但如果对辛格的作品细加研究,我们就会发现他对女性的态度究其实质依然是矛盾的。
一方面,如同伊夫林·托顿·贝克所指出的那样,辛格作品中有许多对女性的贬低、丑陋的描述。在短篇故事《屠夫》中,辛格这样描写屠夫的女儿们:
她们吃得太多,长得太胖。她们从罐子里偷好吃的东西。最大的那个叫巴什,已经许配给人家了。她们一会争吵起来,相互谩骂。过一会儿,她们又相互梳起头发和编辫子。她们总是嘀嘀咕咕地谈论衣服、鞋子、袜子、上衣、裤子。她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她们捉虱子,打架,洗东西,接吻。
IsaacBashevisSinger.ThePenguinCollectedStoriesofIsaacBashevisSinger[M].NewYork:PenguinBooks,1984.210.
在这样的描述中,屠夫的女儿们似乎只有肉体的存在,她们只知道吃喝玩乐,没有任何精神的愉悦与追求。这无疑是对女性的充满贬低的、丑陋的刻画。
再如,雅夏在谈及开锁时说到,一个女人就是一把锁,她迟早会缴械投降的。在雅夏、阿萨、赫尔曼、艾伦的多角恋爱关系中,这几位男主人公总是处于中心地位,而女人则是处于从属地位,充分暴露出作者思想深处的逻各斯中心主义思想。
另一方面,正如文化诗学的代表人物格林布拉特所指出的,必须将文学作品纳入某特定历史时期的生活范式之中进行文学阐释。作家不可能脱离他的时代及文化背景而存在,辛格在其作品中只是真实地再现了犹太传统社团对女性抱有偏见甚至歧视的现实。无论从犹太经典文献还是从犹太社团生活来看,妇女的地位都是相当低的。《塔木德》宣称,妇女无非是丈夫的奴仆罢了。每逢祈祷,男子感谢上帝未将其造为女身;而妇女则感谢上帝将其造成女身,供男子役使。犹太社团公开重男轻女,犹太妇女没有受教育的权利。只有男子才能进入犹太律法学校学习。男子婚后可继续留在学校研习犹太经典,而他们的妻子则要承担起家庭的重担。
同时,辛格笔下不乏受到众人认可和喜爱的犹太传统女性形象和追求知识、追求自我、挑战传统的光辉女性形象。雅夏的妻子埃丝特、赫尔曼的妻子塔玛拉以及《萧莎》中萧莎,他们都是贤妻良母,也是犹太传统的捍卫者。她们在男性的世界中起了积极的作用,全力地帮助他们而不是毁灭他们。而《犹太学校的男生彦陶》中的主人公彦陶则是敢于挑战传统、追求知识、追求自我的新女性。彦陶酷爱研读犹太法典《塔木德》,但按照犹太传统,女子没有受教育的权利,她们出生就注定要过结婚生子、做家务的生活。父母去世后,她女扮男装来到学校学习《塔木德》。后来她爱上了男同学阿维戈多,但由于自己的特殊身份,彦陶只能将这份爱情埋在心中。此后几经周折,她终于可以和阿维戈多相爱了,但由于长期的性别错位及不愿过传统妇女洗衣做饭、生儿育女的生活,彦陶只能将自己的身体和精神永远的放逐。彦陶挑战传统、追求知识、追求自我却为此失去了爱情和幸福。辛格对这一女性形象充满了无限的同情。
二、辛格的悖论情结的根源
文化诗学强调三重互文关系,即单独文本内部的互文、各种文本之间的互文以及文本与其文化背景、体制之间的互文关系。新历史主义结合历史背景、理论方法、政治参与、作品分析,去理解作品与社会相互推动的过程。按照这一理论,我们在阐释辛格作品中所体现的悖论情结时应该将其作品放置到犹太民族特定历史时期及作家本人的生活范式中,去探究其悖论情结的根源。
辛格个人的悖论
辛格1904年出生在波兰东部的拉德兹明镇。祖父和父亲都是虔诚的拉比,信仰哈西德教义。母亲更是出身拉比世家,倾向于理性主义的米斯南丁派。辛格兄妹们从小便按照父母的生活方式过着传统而虔诚的生活并接受了正统的犹太教的教育。年幼的辛格便受到哈西德教派思想的巨大影响。具有超俗观念的父亲认为戏剧和文学艺术都是偶像崇拜,并具有离经叛道的倾向。然而辛格的哥哥受近代启蒙思想的熏陶,率先向传统家庭挑战,进入世俗世界,成为艺术家兼作家。笃信启蒙运动的伊斯雷尔·乔舒亚大谈哥白尼、牛顿、达尔文传播的真理,痛斥犹太人东方式的落后。辛格在哥哥的工作室里接触到大量的启蒙运动的思想。哥哥所信仰的犹太启蒙运动对辛格的影响颇为深远。在《莫斯卡特家族》一书的序言中,辛格写到,“他不仅是我的兄长,更是我的精神父亲和导师。”
正如阿巴·埃班所指出的启蒙运动是作为哈西德教派的对立而兴起。阿巴·埃班.犹太史[M].阎瑞松译.北京:中国社科出版社,1986.260启蒙运动的无神论和现代科学知识彻底否定了正统的犹太教的思想。父亲和哥哥经常发生争论,哥哥的无神论的言语常使父亲大发雷霆。正是源自父母正统的哈西德教派及哥哥所追随的犹太启蒙运动的不同的影响使得辛格在十三岁举行成人仪式之前就饱受困惑的折磨,开始萌发异端的思想。幼年这种激烈的思想冲突和交锋为辛格的悖论情结奠定了基础。
另一方面,辛格出生并成长于正统犹太教徒聚居的东欧。东欧犹太人与德国犹太人不同,他们没有接受很好的教育,社会地位低下、同化程度也较低,大多生活在犹太隔都之中。因此,东欧犹太人较好地保持了犹太传统。这种具有浓厚犹太传统的氛围给辛格带来了巨大的影响,也为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食粮,尤其是他生活了四年的小镇比乌格拉伊。辛格笔下的东欧小镇就是以这里为原型。辛格写到,“我在比乌格拉伊可以看到数百年一成不变的节日庆典。......我在这个古老的犹太世界里找到了宝贵的精神财富。我有机会亲眼目睹过去的真实场面。时间似乎在倒流。我亲身体验了犹太人的历史。”IsaacBashevisSinger.InMyFather’sCourt[M].NewYork:PenguinBooks,1966.289~290.但与此同时,辛格阅读了头号异端分子斯宾诺莎等人的理论,极大地动摇了辛格犹太教的正统观念。在辛格的作品中时常有大段引用的斯宾诺莎观点。东欧正统的犹太教的文化氛围与斯宾诺莎的异端理论的双重影响也进一步加速了其悖论情结的形成。
犹太民族的悖论
犹太民族本身也是个充满悖论的民族。犹太人自称为“上帝的选民”,并认为犹太民族优于其他民族。犹太教教义认为犹太民族是上帝从万民中挑选出的一个特别的民族。《创世纪》中耶和华对犹太人的祖先亚伯兰说,“我必叫你成为大国。我必赐福给你,叫你的名为大,你也要叫别人得福。为你祝福的,我必赐福与他;那诅咒你的,我必诅咒他。地上的万族都要因你得福。”圣经[M].南京:中国基督教协会,2003.10.
然而两千多年来犹太民族的历史却是不断流浪受驱逐和屠杀的苦难史,即被上帝所放逐和抛弃的历史。正如辛格在其长篇小说《庄园》中指出,所有犹太人都以雅各布为原型。在《圣经》中,雅各布辗转流落到各地寻找自己的安身之处及精神家园,经历了种种磨难。而整个犹太民族的命运也是如此。公元前63年,罗马攻陷圣城耶路撒冷。在接下来的两百年间,犹太人两次反抗罗马人均以失败告终,此后犹太民族的历史进入流散时期。两千多年来,失去家园的犹太民族四处流落,足迹遍布世界。隔离和剥夺财产是生活在基督教西方的犹太人的历史特征。西方各国交替使用这两种暴力措施来迫害犹太人。在中世纪,犹太人被赶进犹太区。十字军东征时大肆杀害和掠夺犹太人。西班牙和葡萄牙爆发了大规模的驱犹运动,被迫改宗的犹太人被称作“马兰内”(西班牙语的意思为猪)。更有产生于1516年的“格托”。到二战时,希特勒更是实施惨绝人寰的种族灭绝政策。600万犹太人被消灭在欧洲大陆上。其余的400万逃到美国和以色列等国才幸免于难。犹太民族的历史实际上印证了这种“上帝的选民”和“上帝弃民”之间的矛盾。
在正常情况下,一个民族的生存应该有其地理疆界作为保证。自然赐予它作为故乡的土地是构成一个民族历史的最持久的要素。但犹太人例外,他们被驱散到世界的各个角落,没有自己的政治故乡,然而他们却生存下来了。他们继承了自己珍贵的文化和宗教遗产,即使在异乡的居住地,他们也是一个精神共同体。他们不是忠于某个统治者,而是忠于一个理想、一种生活方式、一部圣书,即《圣经》。虽然历经苦难,犹太民族却以非凡的勇气承受了各种苦难并四处流浪追寻自我身份。这反映在文学中,流浪便成了犹太文学常见的主题之一,主人公通过一系列的流浪和精神追索,去寻求自我的身份。
三、结语
辛格坚持用濒临灭绝的意第绪语写作,不仅把意第绪文学推到一个新的高峰,也为意第绪文学增添了一份特殊的文学遗产。1978年辛格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位意第绪语作家获奖人。其作品中所凸显的悖论情结使其作品呈现出矛盾、含混乃至反讽的艺术张力和独特的审美形态,并具有多样性、丰富性和深刻性,是其独特的艺术魅力所在。其作品中主人公的回归犹太传统并没有使其得到救赎,到达理想的彼岸。辛格的悖论情结具有形而上学性,反映了现代社会人类的普遍境况。
①毛德信等译.诺贝尔文学奖颁奖演说集[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6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