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态文学——西部语境与中外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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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从美狄亚、细侯“弑子惩夫”看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

张丽

在古今中外众多的文学作品中,涌现出许多美丽、聪慧、勇敢、刚烈、可歌可泣的女性形象,她们冲破世俗,反抗社会的勇气和行为,深深地打动着读者的心。这其中,古希腊著名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笔下的美狄亚和中国清代杰出短篇小说家蒲松龄创作的细侯更以其刚毅的个性、极端的行为,在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同时也给后人留下无尽的思索。

美狄亚是科奇斯岛的公主,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后裔,她得到过地狱女神赫卡特的悉心指导,具有极高的法术。她与来到岛上寻找金羊毛的伊阿宋王子一见钟情。为了爱情,她背叛了父亲,运用自己的魔法帮助伊阿宋取得金羊毛;为了爱情,她残忍地杀死了被父亲派来追赶自己的兄弟;为了爱情,她背叛国家,背井离乡追随伊阿宋来到异国他乡。可以说她为了伊阿宋做出了一个女人可以做出的最大牺牲。后来伊阿宋移情别恋,美狄亚悲痛欲绝,为报复,她设计用下了毒的衣服毒死了伊阿宋的新欢,并亲手杀死了自己与伊阿宋的两个亲生儿子。

蒲松龄笔下的细侯是一名妓女,不慕荣华富贵,看上了游学异乡的穷书生满生,满生为了凑足替细侯赎身的费用去南方投靠朋友,没想到投友不成,反而进了监狱,和细侯失掉联系。细侯自从满生走后,杜门不接一客。但有一富商看上了细侯,为了把细侯弄到手,买通了审案官员,长期羁押满生,为断绝细侯的念头,还伪造了满生绝命书寄给细侯。细侯以为满生已死,误嫁给富商。一年多后,为富商生了一子。满生昭雪出狱后,发现富商所作所为,托人告诉细侯。细侯才知造成一切不幸的根源,都是富商的圈套。她趁着富商外出,“杀抱中儿”,重回满生身边。

美狄亚和细侯的身份、性格、经历、结局固然有许多不同之处,但二人身上却有一惊人的相似之处,那就是她们的都采用了极端的复仇方式,两双本应充满母爱的双手都沾满了亲子的鲜血。“弑子惩夫”在常人看来,毫无人性,但结合她

们所处的具体环境,对其残忍行为的心理、社会因素进行深层次的探究,可以看

张丽,兰州交通大学中文系。

出,实际上它反映了不同地域、不同时代女性对父权、夫权以及其它强加妇女身上的种种枷锁的反抗,正如斯普拉斯所说:“她是复仇女神本身……她所犯下的骇人听闻的罪恶不是针对她负心的男人而是针对她的命运,或这世界的秩序。”Sylvia.Plath:MirrorofDramatists,PrincetonUniversityPress,Princeton,NewJersey,1978,p.27是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

一、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体现在二人对爱情、婚姻幸福的追求上

诗曰:“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诗经·卫风·氓哲学家黑格尔也说过:“爱情在女子身上特别显得最美,因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推广为爱情,她只有在爱情里才能找到生命力。”[德]黑格尔.美学,第二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372页可见爱情对于女性而言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是女性生活中重要的精神支柱。

美狄亚有着高贵的血统(身上流淌着太阳神的血统,双眼闪耀着太阳神子女独有的金光)、尊贵的身份(埃厄忒斯国王的女儿)和强大的魔力(地狱女神亲自为她传授),在没有遇到伊阿宋之前,还是侍奉着赫卡特女神的少女祭司。然而,当她第一眼看到前来寻找金羊毛的伊阿宋时,深深爱上了他,“美狄亚不时地从门里朝外张望,一听到脚步声或风声,她都急忙抬起头来回望。”刘超之,艾英译.希腊神话故事.宗教文化出版社.1996版.第101页面对世俗的压力她也曾犹豫彷徨,“‘我是否许诺得太多了?’她问着自己,‘为了一个外乡人,我用得着花费这么大的精力吗?是啊,我应当救他一命。让他去他心中所愿的地方。可是他事情成功之日,却是我的死期,到那时,恶毒的流言会攻击我,说我不惜有褥门庭去为一个外乡人殉情。那流言该是多么可怕啊!’”刘超之,艾英译.希腊神话故事.宗教文化出版社.1996版.第100页然而她忠于自己的内心,为了自己的爱情,帮助伊阿宋夺到金羊毛;为了伊阿宋的婚姻承诺,义无反顾地背叛父亲、杀害兄弟、远离故乡。面对爱情,美狄亚爱得主动,爱得自由,爱得纯洁,爱得不顾一切。

当然从她父亲的角度看,美狄亚违抗父命、帮伊阿宋盗取了象征民族利益的金羊毛的行为是对国家、对亲人的背叛。然而透过这一表层,美狄亚这样做也有其合理之处,她是出于对伊阿宋的深爱才帮他抢走金羊毛,是为了追求个人的爱情和幸福。她这种敢于争取自由平等、追求个性解放的勇气和行为正表现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

细侯不像美狄亚那样有着高贵的血统、尊贵的身份和强大的魔力,她只是中国封建社会底层一名普通妓女。当时的妇女,在经济上没有任何独立地位可言,她们的婚姻,必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本身是没有任何权利的,甚至连起码的知情权也没有。从感情生活中,女性始终是被动的、屈从的。细侯这位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妓女却偏偏不愿做被动和无助的女子,她要做自己婚姻的主人,要主动掌握自己命运。

细侯与穷书生满生相爱后,得知满生没有妻室,竟自己做媒,主动提出:“妾虽污贱,每愿得同心而事之。君既无妇,视妾可当家否?”蒲松龄.聊斋志异.岳麓书社.1989版.第248页满生应允后,细侯便为自己和满生计划了今后的生活。细侯曰:“妾归君后,当常相守,勿复设帐为也。四十亩聊足自给,十亩可以种黍,织五匹绢,纳太平之税有余矣。闭户相对,君读妾织,暇则诗酒可遣,千户侯何足贵!”蒲松龄.聊斋志异.岳麓书社.1989版.第248页为细侯赎身需要二百金,满生家贫,细侯毫不计较,自己替满生凑足一百金。满生走后,细侯更是顶住青楼种种压力,闭门谢客,忠贞不渝,等待满生归来。娼母为改其心志,劝她:即使满生没死,嫁给他也要受穷受苦,不如嫁给富商可以享受荣华富贵。细侯回答:“满生虽贫,其骨清也;守龌龊商,诚非所愿。”蒲松龄.聊斋志异.岳麓书社.1989版.第248页以上不难看出细侯在爱情上坚持,爱得真诚、爱得坦荡,爱得高洁。

细侯的无媒自嫁,对个人幸福的大胆追求,将封建礼教中被动的接受者变成了求偶的主动者,无疑同样表现出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

二、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还体现在二人对背叛、破坏幸福者的报复上

虽处不同国度、不同时代,但美狄亚、细侯所遭受的却是同样悲惨的命运。

剧本中美狄亚生活的时代,正是在古希腊奴隶主民主制由盛而衰的时期,随着奴隶主民主制的衰落,传统的宗教观念和道德标准瓦解了。男权主义不断发展,妇女的地位却日益低下,几乎降到与奴隶等同的境地。男子可以参加任何社会活动,女子则只能守在家里;男子可以随便毁约,离婚和遗弃妻子。女子要离婚则十分困难。如歌队所言:“即使你丈夫爱上一个新人——这不过是一种很平常的事——你不必去招惹他,宙斯会替你公断的!”上海戏剧学院/戏曲文学系选编.外国戏曲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2月第一版.第134页美狄亚也哀叹:“一个男人同家里人住的烦了,可以到外面去散散他心里的郁积,可我们女人就只能靠一个人。”上海戏剧学院/戏曲文学系选编.外国戏曲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2月第一版.第134页可见当时的女性在社会上的地位十分卑下,女性只是作为附属而存在。正是因为女性社会地位的底下,伊阿宋才敢于背叛了爱情、破坏盟誓,为了权力和财产将帮助他成为万人瞩目大英雄的美狄亚肆无忌惮地遗弃,甚至伙同国王克瑞翁驱逐美狄亚。

丈夫的背叛点燃了美狄亚的复仇之火,“女人总是什么都害怕,走上战场,看见刀兵,总是心惊胆战的,可是受了丈夫欺侮的时候,就没有别的什么比她更毒辣”罗念生等译.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71页为了更彻底的复仇,让伊阿宋备受熬煎,美狄亚设计毒死新妇及国王,最后杀死了伊阿宋和她所生的两个孩子,面对被杀的孩子,伊阿宋痛不欲生,在极度悔恨中最终拔剑自刎。

美狄亚的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在她对伊阿宋的报复中体现的最为明显。

面对夫权社会沉重的枷锁,美狄亚悲叹:“在一切有理智、有灵性的生物中,我们女人是最不幸的。首先,我们得用重金争购一个丈夫,他反会成为我们的主人;但是,如果不去购买丈夫,那又是更可悲的事情。而最重要的后果还要看我们得到的,是一个好丈夫还是一个坏家伙。因为离婚对于我们女人是不名誉的事。”邵鹏健.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转自郭定国《外国文学名著五十篇阅读与欣赏》.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65页在极度的痛苦绝望之中,她悔恨当初为了伊阿宋背叛亲人和祖国。“我家里的亲人全都恨我;至于那些我不应该伤害的人,也为了你(伊阿宋)的缘故,变成了我的仇人。”罗念生译.美狄亚第二场.外国剧作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10月版.第146页正是在这种痛苦的反思中,美狄亚开始清醒地意识到了伊阿宋的无情、自私,认清了他的真面目,而当时的社会道德和法律又不能对伊阿宋进行任何惩罚,她知道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才能惩罚伊阿宋这个负心汉。在痛定思痛以后,她终于下定决心开始报复,用最血腥的谋杀完成了她的复仇,整个家庭也在她的复仇之火中彻底毁灭。

和古希腊的女性一样,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女性从社会到家庭都处于屈从的地位,封建等级制度和家长制度是以男子为中心的。“三从四德”规定她们从小到大,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都必须听命于别人,不得有自己的主张:出嫁前无条件地服从父亲,出嫁后无条件地服从丈夫,丈夫死后无条件地服从儿子。妇女已在礼教的束缚下完全丧失了自己独立的人格。在婚姻爱情中更是经常处于被支配被损害的被动地位。封建宗法制的族权夫权使公婆可以休妇、丈夫可以出妻;男子享有娶妾纳婢的权利,更有狎妓、艳遇的权力;女子却没有任何权利和自由,即使所适非人,也要从一而终。

按照封建礼教的要求,细侯既嫁富商,就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但细侯这一生活在封建社会最底层女性的特异之处,就是她具有很清醒的自我意识。细侯毫不在意封建礼教的清规戒律,她始终明白自己的需求,并毫不动摇的执著坚守。当满生得救归来,托人把实情转告细侯,细侯获悉了富商的阴谋,悲愤万分,毅然选择回到满生身边。

细侯的爱也是和残忍结合在一起的,她对爱情坚贞不渝,因蒙受欺骗无奈屈从富商,真相一旦揭开,那份强烈的耻辱和痛苦令她用手刃亲子来作为对阴谋者富商的最激烈的报复。

美狄亚和细侯“弑子惩夫”的行为,无疑是对夫权社会极端反抗,而她们所表现出的反抗精神,都是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体现,是具有进步意义的。

两个觉醒后被仇恨燃烧着的妻子,两个被命运作弄后奋起抗争的女人,两个热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却亲手残害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是何等的残忍!蒲松龄也发出:“必杀子而行,忍哉”蒲松龄.聊斋志异.岳麓书社.1989版.第249页的感叹。然而如果没有骇人之举的情节安排,美狄亚、细侯的形象恐怕就会缺少震撼人心的力量。因此,正是悲剧大师欧里庇得斯和短篇小说巨匠蒲松龄,用“弑子惩夫”这一灭绝人性之举,才把受压迫女性的那种极度绝望、绝望后的觉醒、觉醒后的反抗推向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