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列汉诺夫针对车尔尼雪夫斯基提出的“诗歌的成就总是与生活和教育的成就并肩前进”的观点指出:“在作出一切文学判断时都必须不偏不倚;但是不偏不倚的态度并不是要我们必须承认诗歌的成就总是与生活和教育的成就并肩前进的这种想法。不,远不是永远这样。高乃依和拉辛作为艺术家是不可比拟地高于伏尔泰,但18世纪法国的教育和法国的生活却远远地胜过前一个世纪法国的教育和生活。或者再举一个使车尔尼雪夫斯基这个法国拟古典主义派的坚决反对者更为信服的例子: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戏剧要不可比拟地高于18世纪的英国戏剧,这难道还不明显吗?但要知道英国的教育和生活在这两个时代之间的时期内却已经远远地向前推进了。”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4卷第373-374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4年版这里,普列汉诺夫不仅是以史实说明艺术与社会发展不平衡性,而且敏锐地捕捉到不平衡规律的一种表现形式,即在一个特定的民族或国家内不同时代的艺术与社会的不平衡:同是在法国,17世纪的艺术家高乃依和拉辛的创作成就高于18世纪的伏尔泰,然而,18世纪法国社会经济要大大超过17世纪的法国。16世纪的莎士比亚及其时代与18世纪的英国戏剧及其时代相比,同样如此。与此相衔接,普列汉诺夫针对“启蒙运动者”提出的“教育(学问)的成就,总是与民族的智力生活和社会生活的其他一切方面的成就成正比例”的观点指出:“实际上,人类历史运动是这样的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一个方面的成就不仅不以这个过程的其他一切方面的按比例发展的成就作为前提,而且有时还直接造成其他某些方面的落后或甚至衰落。例如,西欧经济生活的巨大发展,决定了生产者阶级和社会财富占有阶级之间的相互关系,它在19世纪下半期导致了资产阶级以及表现这个阶级的道德概念和社会意图的一切艺术和科学的精神堕落。在18世纪末期的法国,资产阶级还是一个充满着智力和道德力量的阶级;但这种情况却并未阻止资产阶级在这个时期所创作的诗歌,比过去社会生活较不发展时期的诗歌后退一步。一般说来,诗歌很难与抽象理性和睦共处,而抽象理性往往是教育的成就的必然结果和可靠指标。”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4卷第374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4年版实际上,普列汉诺夫在论证不平衡规律的同时,在这里又提出了不平衡性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即在一个特定的时代里不同的国家的社会与艺术的不平衡。他所说的西欧经济生活巨大发展导致19世纪艺术的堕落的情况,便是一个典型的例证。
普列汉诺夫深入探究了不平衡规律的丰富内涵,并非想否定经济与艺术乃至上层建筑的联系与影响。而且,正是通过这种研讨,更进一步深化了经济决定艺术这一本质性命题。事实上,随着时代与社会的发展,经济与艺术以及上层建筑的联系和对后者的决定作用,已不像人类社会早期那样具有鲜明的直接性、对应性。而是变得更为间接和复杂。前边说过,普氏已经探究到两者之间存在着“中间环级”。而诸如政治制度、社会心理等距离艺术更近的中间因素,又相互关联,结成一个交杂的社会网状结构,由于它们的诸因素的力量彼此消长不定,力量不均衡,使得艺术生命与社会经济出现不平衡现象。然而,尽管如此,这种对艺术的影响作用,也包括那些对艺术发生直接影响的诸中间因素,它们都将最终以经济为归根结底的决定性变革力量。
三、“自然”——一种“可变的量”
普列汉诺夫确信,美学“只有依据唯物史观,才能向前迈进”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5卷第344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4年版。因此,他在运用唯物史观阐释文艺的过程中,对文学与自然的关系做了周密的思考。
普列汉诺夫在《格·伊·乌斯宾斯基》一文中,系统研讨了俄国民粹派小说家乌斯宾斯基的创作风格与文本特征。普列汉诺夫认为,“在民粹派小说家想象的视野前掠过的,不是鲜明突出的艺术形象,而是平淡无奇的、虽然也是迫切的国民经济问题。因此,农民对土地的关系,现在就构成他们的所谓艺术描画的主要对象。”普列汉诺夫美学论文集(Ⅰ).第7页.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民粹派小说的这种创作特征,很大程度上源于乌斯宾斯基的文学生态理念,抑或说基于他对农民与自然关系的基本认识。如乌氏所言:“自然界就是农业劳动对农夫及其社会关系的整个性质的一切‘影响’的‘根源’。‘人是和它打交道,并且是直接依存于它的’。由此也产生了自然界而且当然多半是土地对人的‘统治’”。普列汉诺夫美学论文集(Ⅰ).第19页.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普列汉诺夫对乌斯宾斯基的这一观点并不完全赞同。他一方面认为“这个结论的正确性是丝毫不容置疑的”,普列汉诺夫美学论文集(Ⅰ).第19页.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同时又指出,“这个结论是不够的”,因为“人对自然界的依存性是有限度的,这个限度本身是变化的”。普列汉诺夫美学论文集(Ⅰ).第19页.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那么,这种“限度”及其“变化”的表现是什么呢?其实,答案简单而明确:“人对自然界的依存性的限度这种量的变化,在质上改变着人与自然界的关系本身。人最初处在自然界的统治之下,后来自己就逐渐获得统治自然界的权力。根据这点,人们不仅在生产过程本身中而且在整个社会中的关系都要改变。”普列汉诺夫美学论文集(Ⅰ).第19页.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普氏的认识无疑表现出相当的深刻性。正如随着人对自然界的了解和人统治自然界的权力的增长,人与自然的关系才会从量变进而走向质变。这种变化的质的表现是人的主导地位的确立。当然,其中也不排除其中各种条件的“变化无常”普列汉诺夫美学论文集(Ⅰ).第19页.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在人与自然界的诸条件中,普列汉诺夫历史地发现了这样的史境:农业公社共和联盟几乎完全是在多山的或者得到自然界保护的国家中产生的。居住在大河两岸广阔的平原和盆地上的农业民族,到处都是在专制政体下形成起来的。这就意味着,在探讨人与自然关系时,除了农业劳动条件以外,还必须注意黑格尔所称为的“世界历史的地理背景”。普列汉诺夫美学论文集(Ⅰ).第20页.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普列汉诺夫在《维·格·别林斯基的文学观点》一文中,表达了相似的意见。他认为,别林斯基在抛弃了绝对的观点之后,用与以前不同的辩证的观点看待艺术的历史发展,这其中一种重要的艺术现象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印度的庞大建筑物和巨大雕像,是喜玛拉雅山、巨象和蟒蛇的国度的伟大的自然界的鲜明的反映。希腊的裸体雕像是同古希腊的美好气候多少相联系的。……斯堪的那维亚的贫瘠的和雄浑粗犷的自然界,对诺尔曼人来说,是他们的蒙昧宗教和庄严诗歌的启示。”普列汉诺夫美学论文集(Ⅰ).第209-211页.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毫无疑问,普列汉诺夫极其赞赏别林斯基的这种“自然界也影响艺术的发展和性质”的观点。普列汉诺夫美学论文集(Ⅰ).第210页.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但他也指出,别林斯基把地理环境算作影响艺术的次要原因,并不确切。例如,风景画的发展同地理环境似乎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不过实际上这种联系完全不明显。这种绘画的历史决定于社会情绪的更替,而社会情绪又依存于社会关系的改变。因此,普列汉诺夫认定:地理环境是间接地影响艺术的发展的,即通过在生产力的基础上发达起来的社会关系影响艺术的发展的,而生产力的发展总是或多或少地依存于地理环境的。这种环境对艺术的直接的影响不一定是多多少少明显地存在着。普列汉诺夫美学论文集(Ⅰ).第246页.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普列汉诺夫曾对自然环境决定论进行批判,同时也认定自然环境对艺术具有相应的影响力,尽管这种影响并非是直接的。这一观点表面貌似矛盾,其实,正蕴含着普氏理论的过人之处。他认为,自然环境对艺术的影响不是固定不变的,它是一种“可变的量”。当我们面对自然界时,自然给予我们印象赋予我们创作态度,是不言而喻的。但是“这些印象对我们的影响是随着我们自己对自然界的态度的改变而改变的,而我们自己对自然界的态度是由我们的(即社会的)文化的发展进程决定的。”换言之,“在社会发展的各个不同时代,人从自然输送获得不同的印象,因为他是用各种不同的观点来观察自然界的”普列汉诺夫美学论文集(Ⅰ).第333页.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再进一步说,“自然给予人以能力,而这种能力的练习和实际运用则由他文化的发展进程所决定。”普列汉诺夫美学论文集(Ⅰ).第343页.人民出版社1983出版这当然不是一种空论。普列汉诺夫描述了这样的史实:同是意大利半岛的自然环境,近代意大利绘画的兴盛却独在15世纪70年代至16世纪30年代。而不同的自然环境条件,艺术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却有着相同的阶段。可见,作为“可变的量”的自然环境对艺术发展的影响更多是通过生产力或文化力的发展而发生影响的。
四、环节群:“复杂的力量体系”
普列汉诺夫的文艺生态观具有鲜明的系统性、多元性和辩证色彩。他认为:“承认存在着许多其他的中间的‘环节’,其中每一个环节都影响所有其余环节。于是,正如大家所看到的,结果就产生一个极其复杂的力量体系。”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3卷.第359-360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4年版在普氏看来,艺术与经济之间有一个由诸多环节群、因素群组成的非单一的“极其复杂的力量体系”。以此为理论奠基,他又提出“不同时代的人具有不同的审美观”的命题,以作为其文艺生态学理论的基本前提之一。普列汉诺夫历史地发现,现代人对都市景观并无好感,对自然风光却欣赏备至。与此相反,17世纪的法国人对城市景观充满向往,对自然景色毫无兴致。普列汉诺夫对这一历史现象的捕捉与透析显示了与达尔文生物学人性论观点多有不同的科学精神。他分析道:不同审美情趣的产生,是基于人的“周围条件”和人“处于完全不同的状态中”。固然,“人的心理本性的一般规律的活动在任何时代都不会停止。但是,因为在各个不同的时代,由于社会关系不同,进入人的头脑里的材料就完全不一样,所以毫不足怪,它的加工的结果也就完全不同了”。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5卷.第333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4年版在普列汉诺夫看来,他的这一观点产生于马克思的相关思想,他对马克思秉持的观点做了这样的概括:人的天性是永远地改变着历史运动的结果。“当人通过自己的劳动影响他以外的自然时,也就使他自己的本性发生了变化。”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2卷.第163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4年版可见,普列汉诺夫对于人类审美情趣演化的认识,多是与马克思一致的,而且在这样的基础上,普列汉诺夫关于美感源于人的社会与劳动实践的主张,是对马克思上述主张的生动延伸与推进。
在上述基础上,普列汉诺夫还进一步认为,不同社会阶级有不同的审美观念。他对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论证“美是生活”的命题时所提出的“不同的社会阶级以他们的经济生活条件为转移而且有不同的美的理想”车尔尼雪夫斯基全集第1卷第44-46页.苏联国家政治书籍出版社1949年版的观点深表赞同。他在大量引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论述中有这样的引述:“民歌中关于美人的描写,没有一个美的特征不是表现着旺盛的健康和均衡的体格,而这永远是生活富足而又经常地、认真地,但并不过度地劳动的结果。上流社会的美人就完全不同了:她的历代祖先都是不靠双手劳动而生活过来的;由于无所事事的生活,血液很少流到四肢去;手足的筋肉一代弱似一代,骨胳也愈来愈纤细;而其必然的结果是小手小脚”。“红润的脸色和饱满的精神对于上流社会的人也仍旧是有魅力的;但是病态、柔弱、萎顿、慵倦,在他们心目中也有美的价值,只要那是奢侈的无所事事的生活方式的结果。”车尔尼雪夫斯基全集第1卷第44-46页.苏联国家政治书籍出版社1949年版由此,普列汉诺夫深刻体察到:“不同社会阶级美的概念很不相同,有时甚至恰好相反。”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4卷.第69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4年版而且他又进一步指出:某个时期在社会中占统治地位的那个阶级,也在文艺和艺术中占统治地位。它把自己的观点和自己的概念带进文学和艺术。但是在不断发展的社会中,不同阶级在不同时期内占统治地位。同时,任何一个阶级都有它自己的历史:它发展起来,达到鼎盛时期而占据统治地位,最后则趋于衰亡。它的文学观点和美学概念,也与此相应地发生变化。因此,我们在历史上可以看到人们的不同的文学观点和不同的美学概念:在一个时代中占统治地位的概念和观点,到另一个时代就变为陈旧的了。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4卷.第69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4年版这是因为,随着某一特定阶级社会地位和历史作用的不同,其审美观念亦会随之发生变化。处在革命和上升时期的法国资产阶级对古代英雄极为推崇,这在“当时整个法国艺术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5卷.第480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4年版而作为胜利者的资产阶级则将英雄人物抛弃尽净,毫无迷恋之处。普列汉诺夫从政治学、社会生态学视角探究揭示的文艺生态学规律,形成了那个时代独树一帜的文艺生态观。
其实,文学的生产与文本的生成,环境的影响是多元的,系统的,合成的。普列汉诺夫对此有深刻的体察。就宏观而言,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的文学,当然具有其独特的色彩,因为具体国家和民族的“社会的历史的环境”,“永远也不会和永远也不能”“完全一样”。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1卷.第729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4年版但是,国家与民族文学间的影响力是明显可见的。普列汉诺夫指出:“试把爱尼依达和奥德塞比较一下,或把法国的古典悲剧和希腊的古典悲剧比较一下,将十八世纪的俄国悲剧和法国的古典悲剧比较一下。你将看到什么呢?爱尼依达只是奥德塞的模仿,法国人的古典悲剧只是希腊悲剧的模仿;十八世纪俄国悲剧虽然出诸凡手,亦是照着法国的式样和形态而创造的。”普列汉诺夫在将不同国家与民族文学艺术比较中向人们昭示,不同国度与民族文学间的影响是一种客观存在。当然,模仿毕竟是模仿,这种影响力的深广程度不一,取决于两个国家或民族的社会经济发展水平。依普列汉诺夫的说法,“是和这两个国家的社会关系的类似成正比例的”。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1卷.第730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4年版他将这种影响厘分为三种情形。其一,当两国经济关系的类似“等于零的时候,影响便完全不存在”。其二,当其中一国或民族的社会发展落后于另一国,“这个影响是单方面的”。其三,当两国社会发展情况类同,这种影响是互相的。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1卷.第730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4年版就微观而言,文学艺术自身也有继承与链接式影响。法国学者布伦涅齐叶尔认为:“有时,我们企图在其本来式样上和我们的先驱者竞争,——而这种方法便巩固了某些手法,创造了派系,建立了传统。而有时我们则企图做那和他们做过的不同的东西,——而这时候,发展便和传统发生矛盾,出现新的派系,改造手法。”普列汉诺夫赞赏布氏的主张,并对此评价道:“在一切意识形态中,发展绝对都是按照布伦涅齐叶尔所指出的道路完成的。一个时代的意识形态——或者追随着自己的先辈们的足迹,发展他们的思想,采用他们的手法,而只允许自己和它‘竞争’,或者它们起来反对旧的思想和手法,和他们发生矛盾。”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1卷.第734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4年版不论何种情形,文艺的纵向影响力是鲜明可见的。
(本文发表于《人文杂志》,《新华文摘》2007年2期、《中国社会科学文摘》2007年1期予以转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