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态文学——西部语境与中外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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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生态视野下的陶渊明

范爱荣

21世纪以来,“生态”已成为一个关涉人类生存的核心词语,生态学认为:世界作为“人·社会·自然”内在关联的复合系统,应当和谐相济、协同发展。东晋伟大诗人陶渊明的作品中也体现了与生态学相契合的思想。在当今人类面临生态危机的形势下,探讨陶渊明作品中的生态思想有着重要意义。这种探讨是在对世界万物共同的家园负起责任的道义中展开的,因此,无论从学术研究还是从时代要求的角度来看,对陶渊明的作品进行生态层面的解释都是可能的和必要的。

“生态”是指“人适应环境的方式,人与环境相互作用协调发展的关系,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共处的生存状态。”①陶渊明作品中不仅充满生态理念与生态智慧,更有生态理想的建构。其生态理念与生态智慧可从自然生态(人与自然)、社会生态(人与人)的层面进行解读,包括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人与人的和谐亲密;人对自然规律的清醒认识等,其生态理想的建构则是在此基础上的生态思想的全面反映。

首先,陶渊明对待自然规律的态度与同时代的其他诗人不同,在他看来,“化”即是自然规律,宇宙间的一切是不断变化的,“情随万化移”,他对自然的态度是“纵浪大化中”,他以一种恬淡的心情顺应自然的规律。他在《神释》中说:“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表达了自己纵浪大化,顺从事物发展的规律,不以生死名誉为念的思想。陶渊明的这种思想深受老庄哲学影响,视宇宙与个体生命为一体。追求天人合一,顺其自然,将个体之有限生命融入宇宙自然,并在后者的无限之中体会生命的终极价值。在这种价值观下,陶渊明眼里的自然风物也别具一格,试看陶渊明写景的名句:

东园之树,枝务载荣。竞用新好,以招余情。

——《停云》

山涤余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范爱荣,兰州交通大学中文系。

①张皓.生态批语与文化生态.文艺理论(人大复印).2003年第5期

——《时运》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荫,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

——《和郭主簿二首》之一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

——《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之二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读山海经十三首》之一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饮酒二十首》之五

不难看出,诗人对自然如此崇尚、如此欣赏,诗人内心也总是恬然、适意、欣喜的。人与自然相得益彰。人对自然喜爱,自然对人亲善,双方融洽相处,谁也离不开谁,显现出“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平等亲和关系。更多的时候,在诗人的心中,田园和山水是他须臾难离的东西。每当他一离开庐山下的那块土地,就会产生一种“一心处两端”(《杂诗十二首其九》)的失落;一种“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和刘柴桑》)的惶惑,一种“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的眷念。这种情感不同于游宦者的思乡之情,而是一种血肉相连的眷恋之情。罗宗强先生说:“他(陶渊明)没有专门去描写山川的美,也没有专门叙述他从山川的美中得到的感受。山水田园,就在他的生活之中,自然而然地存在于他的喜怒哀乐里。他并不对山川作纯粹的审美欣赏。他是写山川在他生活里,在他心中的位置,而你却可体味到他在其中的美的感受。”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第344页.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作为诗人的陶渊明,体会着自然生命的律动,与之协律生活,自然对于陶渊明,不只是美的环境,而且是生活的需要;陶渊明对于自然,不是欣赏者,不是旁观者,他就生活于其中,与之融为一体。这就是陶渊明通过其作品执著表露出来的一种“生态意识”,而这些恰恰暗合了现代生态学所倡导的生态观和生命现。

人与自然相处的最高境界是“诗意的栖居”。尽管陶渊明对这个问题的认识不可能达到今人的高度,但他从某种意义上也实践着这种理论。海德格尔说:“栖居是以诗意为基础的。”海德格尔选集上册.第465页.上海三联书店1966年版这里的“诗意”,指的是一种自由而浪漫的生存境界,这种境界并不拘泥于物质条件的优劣,而是以主体精神上的感受为其划分标准。在清贫却自由的物质生活中,陶渊明比其他诗人更为乐意描述自己的居所,并且沉浸在一种审美的情趣之中。他描写自己的家园的诗句有: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和郭主簿二首》其一);东园之树,枝条载荣(《停云》);流目视西园,烨烨荣紫葵(《和胡西曹示顾贼曹》);新葵郁北牖,嘉穗养南畴(《酬刘柴桑》);弊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移居》二首其一);明雨萃时物,北林荣且丰(《五月旦作和戴主簿》)等等。尤其是《归园田居》其一(少无适俗韵),更是集中描写了诗人的田园安适之乐。诗人“羁鸟”、“池鱼”自喻,表达自己对家园的深深依恋。相对于世俗之机巧,诗人以“拙”自居,“守拙”意味着保持自身纯朴本性。“方宅十余亩”写宅屋周围之园,“草屋八九间”写宅屋之零落布局。极目所至是“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诗人在这样一种环境之下,体悟到的是“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此句由实而虚,诗人在令他倍感惬意的“物”的环境中,开始有了一种“心无旁骛,情有余闲”的精神境界,这里的过渡自然而简约,没有太多词藻和铺垫,就由对物的描述而过渡到了诗人的心境。“户庭无尘杂”写门庭洁净,比喻心不为世俗所牵绊,至“虚室有余闲”句,则言“心”之所感,以“室”喻心。《庄子·人间世》有言:“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司马彪注云:“室比喻心,心能空虚,则纯白独生也”。郭庆藩.庄子集释.第151页.中华书局2004年版“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是诗人的真情流露,对自己的归隐作了一个概言:诗人犹如久困笼中之鸟,终有一日得以返归自然,重获自由,心中自是轻松而满足。我们把诗中景象还原为现实:方宅、草屋、榆柳、桃李、狗、鸡、深巷、桑树。这些意象的组合,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但在诗人笔下,竟充满了自由、闲适、怡然自得的感情,为什么诗人看到的自己的居所,跟我们的生活经验如此不同呢?“一切景语皆情语”,王夫之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王夫之.船山全书第十五册.第824页.岳麓书社1998年版陶渊明把他的情感倾注在他的生命环境之中,因而景中之情,自然而然地凸显出来。正是这种诗意的描写,使诗人的生活环境,不再是我们看到的那种并无特别之处的景物组合,而是一个与诗性生命完美地契合在一起的家园。陶渊明对于“居”的理解和要求,是在生命历程中不断追寻惬意、高妙的心灵之居,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陶渊明诗中关于居处的描述,同时具有物质层面的审美理想和生态上的美学意义,陶渊明陶醉于个人的田园诗化的栖居之中,这是显而易见的。在《读山海经》其一中,陶渊明写道:“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以鸟自喻,用最简洁平直的话语,深情地表达“吾爱吾庐”,所言大俗又大雅,于语言的表层意义下,被遮蔽的还有诗人诗化栖居的哲理意蕴,诗人之居,恰恰在于其语言所构筑的诗的境界和所在。

陶渊明在现世的生活中实践着“生态”的生活,在作品中,他不仅表达着自己的生态理念与生态智慧,而且还构筑了理想的生态的“乌托邦”。其生态理想的建构,在《桃花源记》并诗中体现得最为全面。陶渊明以异常优美流畅而意象葱笼的笔调,描绘了一幅与世隔绝的理想社会图景。这里的自然环境是:桃花林夹岸,“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社会环境是:“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环境优美,民风淳厚,社会稳定,秩序井然。一切都是那么和谐融洽,友好相亲。到处充满着和平、友好、宁静、自然的气氛,真是一处理想的乐土啊。我们今天看来,这一理想或许还有种种不足和空幻神秘的色彩,但是,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桃花源思想称得上中古时代最美妙、最完善的对理想社会的憧憬,代表了那个时代最有进步意义的理想。同时,通过对该文的解读,我们可以发现,陶渊明对理想社会的建构,是生态文明之建构。环境幽雅美丽;人与自然和谐一体;人民安居乐业;民风朴素真淳;人际关系和谐,这些都是理想的生态社会的要素。也许这是一个人类永远也无法实现的美梦,但是它对人类产生的魅力如此巨大,它使人类在精神上做了回归本源的故乡之梦,极大地丰富了人类的精神世界,是失去精神依托的人类的家园,激励着我们迎着艰难困苦,迈着坚定的步伐,朝着未来勇敢地前进。

陶渊明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影响最深远的生态作家之一。他在创作中营造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人与人的亲密无间的生态世界,对当今大多数中国人甚至世界人而言,都具有一种超前的意识。他的作品中的生态思想,已经得到了人们的注意,开始唤醒了人们关爱自然、崇尚自然、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态意识,并为此后生态文学的不断前进做好了范式坐标,为以后的创作者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