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格斯美术馆
波格斯美术馆（Borghese Gallery），建于十七世纪之初。前部为恩波图第一之别墅（Vll’a Umberto I），馆虽不广，储品甚精，名作如拿破仑妹宝莲邦那巴（Pauline Bonaparte）之石像。宝莲先嫁莱克勒将军（General Leolero）而孀。改适加米娄波格斯太子（Prinoe Cammillo Borghese），殁于一八三二年。宝莲貌仅中人，而琢工之美，则臻极品。裸体欹卧于榻，革褥棉茵，皆形温软，悉石质也。阿普娄（Apollo）及达芬（Daphane）男女二神石像，相持裸立，荇藻萦身，水痕下沥，表示自海中出。美女朴拉塞宾（Prosepine）被掳之石像，一虬髯庞大之恶魔，攫女于臂，其筋骨暴露之手，著女体，致肉凹陷，愈形其柔泽。女惶恐挣扎，泪痕被颊，一强一弱，相形宛然，悉出于石工。下伏一体三首之狞犬，为鬼国守狱门者，为伯尼尼（Bernini）之杰作。一六二二年，红衣主教昔平波格斯（Cardinal Soipione Borghese）将此品赠与卢豆维昔主教（Cardinal Lndovisi），近归义大利孀后玛格立他（Margherita），复由卢氏购还，置于原处。又大卫德（David）之石像，勇毅绝伦，亦伯尼尼所作。写实之画法，成之石工，此为绝诣。揆诸艺术进化之理，当更别辟蹊径，或更如东洋派之写意。然较写实尤难，当期之异日耳。图画则有密克兰吉罗（Miohelangelo）及铁先（Tiziano）等名家之作。世人恒认猥亵为爱情，铁先所作圣洁永远爱情之画，仅女郎及童稚，而无男子，混杂其间，陈义甚高，此所以为圣洁也。
加匹透玲美术馆
加匹透玲美术馆（Capitoline）共分四部。远近毗连，屋宇广大，储品尤丰，不暇详览。其关于罗马历史之物，为一牝狼乳哺二小儿之铜像。据云，为饶穆勒斯（Romulus）及锐穆斯（Remus）兄弟也。义大利古时有西丽维亚公主（Rea Slvia）者，父位被叔篡夺，迫主为尼。于寺院中不夫而孪生二子。叔责其失贞，而生瘗之。弃其二子于惕伯尔河（Tiber），河流荡之于岸，为牝狼拾取归穴，而乳哺之。后复被他人觅得抚养，及长竟复母仇。于纪元前七百三十五年四月二十一日，饶穆勒斯建国，定名曰罗马，故每年逢是日为开国纪念云。英国麦克当奈尔夫人，给予罗马外史一册，读之故知其概略，书中谓此故事，夙为诗人所咏，即正史家，亦有引为实据者。
猛兽之仁心
狼乳之说，闻者或訾为妄，或附会祯祥，谓帝王之贵，而得天佑，然皆非也。此类事，古今中外，叠见传记，盖出于兽类之慈善心，初无他异。左传楚之令尹子文（人名不知确否。幼读左传，今已渐忘。海外无书参考，祈读者为予更正。），襁褓被弃，而虎乳之。予数年前居纽约，见美报载，某博士之子，幼时走失，八年后得之于豹穴，力如虎豹，以两手为前蹄，已生厚胼，行走如兽云。客冬美之旧金山报，纪猎者获二女孩于狼穴，纯为人类，惟不解言语，亦不解哭笑，但作狼嗥。使著衣服，辄撕去之。其一颈尚御有金。某大学心理教授，方殚其学力而教化之，务使返于人道，但较幼之女，未几即殇，惟长者方留养于该教授之家。论者谓此二女，或系同时遗弃，被狼拾为螟蛉耳。狼虎豹皆凶猛之兽，吾人未研究其心理，安知其无慈善之念？其噬人者，或为拒敌起见，非尽择肥取弱也。乃吾人类，反而肉食，能不愧于禽兽？佛教戒杀，其理甚正。儒家远庖厨之说，亦同此旨，惟不透澈耳。吾人未尽研究佛学，安知因果轮回之说皆妄。现世罹兵燹之劫，来世堕畜生道，盍一警戒及之。人类侈谈美术，图画雕刻，一切工艺，仅物质之美。形而上者，厥为美德。尝谓世界进化，最终之点曰美，美之广义为善，凡一切残暴欺诈，皆为丑恶。譬之盗贼其行，而锦绣其服，可为美乎？况以他类之痛苦流血，供己口腹之快，丑恶极矣。欧美有禁止虐待牲畜等会，未始非天良上一线之明，惟戒杀之说，现仅少数倡之中国耳。年前寓沪，曾拟创办月刊，以人类不伤人类，及人类不伤物类二语为旨。走谒步君林屋，乞为主任，步君叹为愿望太宏，予卒以事冗，未暇举办为憾。平居虽未蔬食，然庖厨戒杀，已将三载。客秋渡美，拟联合日人，提倡此说，而又未果。纵览全球，齿革羽毛之利，方孳孳经营制造，而人人所著之履，无一非革。劝以戒杀，鲜不嗤之以鼻者。哀此众生，万劫不复。惟有地球销毁，方能湔此丑恶，果能如是，吾身甘与偕亡，无复眷恋。然此为消极观念，终望世人之具大智慧者，成此大愿也。
义帝二世之纪念坊
加匹透玲美术馆之前，为义帝二世之纪念坊（Monument of Emmanael II），实即统一罗马之第一帝也。帝作金身，骑金马立于高台。台层叠回旋，阶级甚多，悉白石琢成。前列四柱，高耸云表。上立天仙，拈花仗剑，或持乐器，亦皆金色。台之前面，石刻人马甚精。左右两喷水池，日夜潺湲。建筑尚未竣工，故色采崭新，玉宇金人，遥望可及，甚伟观也。
罗马之七山
罗马史中称有七山，为色拉丁（Palatine）、亚维丁（Aventine）、加必透连（Cabitoline）、克立纳尔（Quirinal）、维密纳尔（Viminal）、爱斯克令（Equiline）、哥林（Coelian）是也。前述三山，均近城市，余则地址渺茫，莫能认定。而予所游之山林，为平丘（Pinoho）及惕佛里（Tivoli），或谓即诸山之分脉。平丘实如平原，惟多林木，风景甚美。此处由潘玉宸夫人导游，曾共坐品茗于茶室。微雨初过，树香袭人，避暑之佳所也。惕佛里则为山峦，瀑布甚多，曲折倾泻，有如吾国庐山之三叠泉。最大者，银泷奔放，声隆如雷。远望白雾蒸腾，盖水沫喷溅所致，或谓该泉成于人工。以罗马喷泉之盛，为世界冠，其言似近。有别墅曰“Villa Deete”，画壁斑剥，甚饶古意。
火车中之龃龉
游兴未阑，忽因事欲回巴黎，怅怅登车。天热口渴，觅水不得。同车客某闻之（能英语），曾为予下车三次，购橙解渴，亦未交谈。因彼坐隔厢，不接近也。将抵法境，有二叟上车，彼等吸烟，且以进予，予谢却之。少顷复来法国女子二人，厢益拥挤。午时予往餐车进膳，膳毕回厢，见二女子方出各肴于纸袋，以手擘食，油污狼藉。一叟复饷予纸烟，乃接受之。二女知予返自餐车，饱而吸烟。观彼等饕餮，乃恼羞成怒，谓予不应在车厢吸烟，予即停止。须臾一叟复从衣袋中取雪茄作欲吸状，予急以火柴进之，叟乃燃吸。予即向二女抗言，彼亦吸烟，汝何不禁止之，二女曰：“汝吸烟时，吾等方餐，而恶烟味。现将餐毕，故不之禁”。予曰：“车厢本非进餐之所，肉类油污，使同座憎恶。此车本有餐室，汝何不往该处”。（二女因餐室之膳，价昂，故不往。）惜予不能用法语说明，仅用英语。彼此略谙大意。一叟笑曰：“只许吸大枝雪茄，不许吸小枝纸烟。”予曰：“孰不许者。”乃故意取烟吸之，喷吐其气于车内，二女亦无如何。盖彼等有意向予寻衅，故予亦不之让也”。
行装之被阻
予离罗马时，将行李付铁路转运。计只一箱，费百余立尔（义币），予讶其多，然言语不通，只得遵付。车行至边界道茂道苏拉（Domodols-sola），予闻行装须在此启验，方许出境。询之车员，皆答以否。一客操英语曰：“勿忧。君之行李票，既系注明运往巴黎，应到巴黎领取。予（该客自称）亦有一箱寄往该处，沿途予不过问也。”予仍不信，复询他客。一美国女子，自称能法语，愿导予下车询站员，予欣然从之。该女向站前伫立着制服之路员探询，亦答以否。予无奈，只得作罢，然实大误。当时应径往行李房，寻得己箱，开锁请验。人言不可尽信，探询多人，徒费唇舌，而反误事。此等经验，敢为游欧者告。盖予抵巴黎，而行装竟未到。询之站员，始知因未启验，被阻搁于道茂道苏拉，而日用必需之一切物件，皆在此箱。且巴黎气候较寒，予来自温暖之义国，身着单衣，忍寒趋往柯克公司，请其设法。彼等阅予之行李票曰：“此箱已由铁路保险，不致遗失。”予曰：“否。惟由美国公司保险耳。”彼等指示票背曰：“由铁路保险五千立尔。”予始悟前付该站之百余立尔，非仅运费，乃兼保险费耳。然予当时并未请其代保，更未言及五千之数。此额由谁所定，讵非笑谈，不谙方言，竟误演此等事实，殊为奇特。柯克公司允代为觅还此箱，须将钥匙交彼，以便寄往开锁验物，并须给费一百五十佛郎。予悉遵办。待至第五日，箱始寄到，而此五日中，所受困难，为何如耶？糜费金钱，犹其次耳。
行装之通过
费时兼旬，将巴黎诸事略为整理，仍遵原路，由法、德、瑞、义等国。但于沿途名胜之区，前所疏略，未得畅游者，乃一一勾留。先往瑞士，鉴于前番行李之阻搁，乃郑重询明应验之地点，知为法瑞交界之伯利加（Belegard），行届该处，车停时，予即下车。诸客止予，谓少顷有吏登车签验护照，须坐待车中。予不解诸客语，一英人为之通译。予略说明其故（即前番行李之阻搁），不听诸客之劝，毅然下车。宁愿因护照未验，不得入境，不愿遗失行李。到站觅得箱之所在，开锁请验毕，返入车中。二分钟后，车即开驶。众仍谓予不应离车，致护照未得签印。予亦听之。盖时间如此匆促，事难兼顾。容抵境时，再设法耳。及抵日内瓦（Geneva），站口仍有吏员查验护照，予即呈阅，彼为签字加钤，予竟得安然入境。行李亦同时到站，予取之入旅馆，诸事告妥贴矣。次日遇车中通译之英人于途，彼告予，谓彼之行李被阻，恰如予前述情形，且夸予未从众言，实有卓见。又谓政府有意阻碍行旅，藉以取费云云，自系愤激之词，而非事实。惟铁路局，应于此节，特别榜示，令客注意。游客多来自异国，不谙规例，应于车中，用英、法、德各种通行文字，榜示于众。更印传单，分置车厢，俾众易于触目。如车中售餐之举，即甚周到。盖吾人登车之始，每见座间置有英法文并列之传单，劝客购餐券，届时又使车役巡行各厢前，呼唤二次。该役等睹予貌为异族，即用英语询予，欲购餐券否。果于查验行李之事，亦如此办法，岂不免除旅客之累乎！又如经理旅行各公司，应于售路券时，即指示购者，免其受累，使旅客安适满意，亦即营业之利益也。
日内瓦
瑞士山水，驰誉寰球，尤以湖著名，即Lake of Geneva。芒特儒（Mounreux）乃湖头，而日内瓦（Geneva）则为湖尾。国际联盟会（The League of Nations）所在，亦游人荟萃之区。地位高出海面一千二百五十尺，居民一百三十余万。教育工艺甚盛，水土醇美，适于卫生。街市亦整洁宽大，可为模范。两岸相对，通以七桥。桥皆坦阔如辇路，但愈近湖尾，而桥愈短。碧漪翠嶂，映以瑰丽之建筑，如贵妇严妆，辉采四溢。而天际雪山环绕，淡白之光，适以调和过浓之景色。惟夕照时，明如玛瑙。复使游人伫足回首，翘瞻天末，而地面景物，悉为减色矣。湖滨有极高之喷泉曰“Jet D’eau”，据云为世界冠。泉焕彩光，不审为日晖所映，抑用人工成之。湖滨之路曰“Rue Du Ponte Blano”，揽全湖风景之胜。各大旅馆及舞场茶社，栉比鳞次，歌舞通宵。过桥则商场，地面较广。沿岸汽艇甚多，载客渡湖，仅银十五分，可免步行过桥，往来甚便。博物院音乐馆及寺庙等，皆备，不暇覼举。
日内瓦湖之荡舟
旅居无俚，每晚往间壁之剧场听歌。昼则常坐矶头观钓，或附汽艇渡湖，但不登岸，仍乘原艇归来，藉以消遣而已。尤爱瓜皮小艇，仅能载二三人，游客租用，须自摇桨，扁舟容与于湖光山色中，自饶雅趣，惟予既无伴侣，又不善操舟，每见他人，相携登艇，摇入远波夕照中，辄为神往。某日午后，沿堤散步，一少年舣舟旁岸，凭堤槛操英语询予曰：“汝肯偕我泛棹湖中乎？”予思舍此更无机会，略一沉吟，即展钱袋示之曰：“予所有者，仅此小银角三枚，可悉与汝，但恐不敷其值耳。”彼笑曰：“予无需此。”即扶予登舟，鼓去矣。然予此行，极为谬妄，愿读此记者，切勿效尤。盖予为孤客，不惟人地生疏，且不谙方言，不善摇桨，乃随陌路之人，舍陆登舟以去，不啻以生命付彼掌握，其不遇险者，幸耳。谈次，知彼为土著，生长湖滨，随其父母居此，从未他往，英语自校中习得云。予于舟中，赏玩风景，转觉不及在岸远观之波光帆影为可爱，身历其境，兴趣即减，世事大抵如此。该湖体积甚巨，波蓝如海，较吾浙之西湖，富丽有余，而幽蒨似逊。惜“杨柳岸晓风残月”之句，不足为胡儿道耳。少顷，予觉困倦，欲归，彼令予偃息船面，解其大衣覆予，即与予对面卧。予曰：“此湖轮舶往来甚伙，小舟若无人主持，恐被冲激。”彼笑曰：“以此美丽之湖为归宿，亦大佳事，汝乃视生命如是其重耶！”予躁急曰：“汝不操舟，予将起而代之。”乃起把桨，顾格于水力，重不克举。彼起而旁助曰：“放乎中流，固无危险，若任汝鼓棹，则必倾覆耳。”然予于数小时间，得彼教授，略谙此技，惟进行甚缓，抵岸时已夕照衔山矣。彼愿教予法语，约定星期一来予寓授课，乃别去。星期六夕，予忽变计，欲往芒特如，即作函告之。次晨八时，登车行矣。计留日内瓦七日，曾访朱兆莘公使于联盟会，未遇，彼旋偕其秘书朱君伯然谒予，并邀同往万国总会（International Club），晚餐而散。
火车行二三小时，即抵芒特如。天忽阴霾，风雨凄其，回忆前游，惘然如梦，得日内瓦湖短歌四首如下：
其一歌舞沸湖滨，约盟联国际。文轨万方歧，珠履三千会。
其二循环数七桥，七桥有长短。桥短系情长，桥长乡屧远。
其三盖世此喷泉，泉头天半起。溅玉复飞珠，莲花和泪洗。
其四今日到湖头，昨宵宿湖尾。头尾尚相连，坠欢如逝水。
雪山
两月前曾游芒特如，别时以为不再到矣，今旧境重临，悲喜交集。山水因缘，益以自身环境之特异，故多感慨，且前次未得登山，今偿夙愿，殆亦山灵之默契耶。山分三级，即葛力昂（Glion）、蔻（Canx）、饶席德内（Raohers De Naye），前已述之。登山处，即所寓旅馆后之车站，极为便利，于晨间裹粮前往。火车沿山而上，松桧蒸馨，野花炫采，皆剽疾拂面而过，转以车行之速，不克赏玩为憾。而宿露晨曦，闪烁于林翠间，令人神思清爽，逸兴遄飞。车行约二小时，始抵站，殊未觉时晷之长，车停时，同座德人某，扶予下车，遂相伴登山。时已六月，而积雪照眼，余寒侵胫，盖身着大衣，两胫则仅蝉翼之丝袜，故先感气候之异耳。觅得茶室，各出食品列几上，呼侍者进以热咖啡，饮之取暖。憩坐看山，有顷，始起立。努力攀登，雪滑山峭，步履维艰。于绝顶觅得平原，踞石而坐。山势如掌突出，平坦微欹，下临湖水，迎面远峰环拱，琢玉堆琼，寒光四照，皑皑皆雪山，盖为阿尔伯士（Alps）之分脉。绵亘迤逦，经数国而达瑞士，亦大观也。山麓及岩腰，松桧森森排立，渐高则童其顶，而无丛莽。雪痕融处，草色青青，散缀小朵蓝花，此花名长相思（Forget-Ma-Not），朵细而色艳，殊可珍玩。该德人攀陟险巇，采取盈握以献。彼解英语极少，不克倾谈，惟彼此以英法德义等语杂凑，虽零断不成句，亦能略通大意。彼请别后通讯，然非予所欲，故佯为不解。彼多方譬喻，使予无可遁饰，乃勉诺之，不欲实践也。是日游人甚众，予亦于无意中得伴侣，惟转多周旋，不若独游默赏之安逸。归时，众皆径返芒特如，予独于山半之下车，小坐啜茗，复绕行岩腰，盘旋一周，始附车返寓，日已西矣。
渔翁之廉
游山以后，惟赏玩湖景，不作疲劳之游。水滨小鱼极伙，密队如针，不识为波所荡而近岸，抑为觅食而来。予坐柳荫观钓，渔翁某，短褐跣足，状甚贫窭，以玻璃盆置浅水处，须臾举之，则小鱼已满。予乞得一尾为玩，酬以小银币五分，彼谢不受，予乃置鱼于厚纸信封中，尚拨剌不已，掬水注之，急附电车返寓，拟稍留玩弄，即纵之归湖，全其生命。讵抵寓视之，已毙矣。予给渔翁小银五分，以购面包，可供窭人之一膳，却之何其廉也，世俗偷薄，群趋贪鄙，上流士绅，每锱铢必较，而廉让之风，转见之乡曲。曩曾观桃于沪之龙华，酬园叟以小银二角，叟亦力却，谓看花无须纳费，予固与之，则欲剪桃花一枝为赠，否则不受酬，硁硁之义，形诸词色，予为起敬。同游之友，亦向此叟揭帽为礼。予曾为传以志之，惟未付刊耳。今春寓巴黎，同寓美国客某，邀予赴餐馆。付账时，彼请予偿其半，予异之而未言。盖欧美通俗，男女同餐或游，男者付值，否则为耻。当时予即如数付该客，与辞欲去，彼谓尚有小账五分（赏钱），予复笑付之，彼夷然不赧其面，此人于欧美亦鲜见也。
重到密兰
前过密兰，匆匆即去。兹由芒特如重来，小住二日，亦只能就近观其概略。车站前为公圃，细草丰林，爽垲宜夏。正面有桥甚阔，过桥，辇路矢直，即街市繁盛之区，商务殷富，为全国财赋中枢，居民一百万。义之军队，多屯驻于此，为大本营。博物院美术馆数所，未暇往观。仅游一大礼拜堂（Cathedral），为世界四大教堂之一，其余在伦敦、纽约、罗马，然以此为最大。形式亦较予历观各国之教堂为特异，白垩其色，尖细之顶，森森密耸，如玉箸银矛。墙壁镂空，精琢人物，极玲珑之致，于密兰最为生色焉。有所谓皇宫者（Royal Villa），乃法帝拿坡仑所居，后复属于奥之元帅拉地凯（Commander-in Chief Radetzky），而终殁其间。盖密兰建都于纪元前二百二十年，叠被匈奴（Hvns）、西班牙、法、奥等国占据。一千八百年后，始隶属于义大利，历史遗迹，有足征者。时值盛暑，予懒于出游，曾往剧场，消闲半日。邻座之客，饷予以糖果。戏中有东亚妆一幕，亦颇绮缛。偶于市间，购得小伞一柄，纯为草制，而以染彩之草绣花，光致如丝，雅丽新颖，予用之于各国。人多属目甚有索取传观于众者，谓东洋人所用器物，亦如此奇巧。予辄实告之，为密兰土产云。
途中所遇种种
由密兰重往罗马，中途经波罗纳，遇前所识之铁路译员，欢然款待。车停半小时，即启轮向罗马进行。车厢中先后有耄耋之偶，及青年伉俪入座。二老不惟头童齿豁，即面颈之皴皮，亦深刻如古树。（予后询知媪年已七十八，尚能旅行。）彼等徐徐取箧中储肴为餐，并先试饷同座，意至和善。少者显系新婚，互形婉娈。购冰酪时，兼购一盏赠媪。以予甫自餐车归座，知己饱餐，故未及予。午后予觉口渴，少妇嘱其夫为予觅水未得，乃进以所储纸盒之黄梅，谓可代水，望梅止渴，古今中外同焉。予取一枚，妇再进，予更取其一。妇坚欲予受其全盒，乃纳之。予伞偶坠地，少年急为拾起，拂拭其尘，掬举以献，意态至恭。聚不相识之众于一车，而亲善若此。倘世间人类相处，悉如此时所遇者，则天国矣。浮生朝露，本应欢娱，而勿相扼。不幸公者战争，私者倾轧，甚至骨肉仇雠，以怨报德。其恶可嫉，亦愚亦可怜也。予因欲观火山，须于罗马换车。故仅小住一二日，即往拿坡里（Napoli），英文名内伯尔斯（Naples），如由中国经苏夷士河往义大利，即由此登岸。予到此寓车站旁最大之旅馆曰“Hotel Terminus”，窗对火山，昕夕远眺，至佳之所也。次日往柯克公司询事，窗栏（办事处之铜栏也）内有向予招手者，趋视之，乃前在佛劳兰斯善笑之职员。据云，两月前迁调于此。意外重逢，更开笑口，信乎萍踪聚散之无定也。
古城
拿坡里名胜虽多，然最著者，为维素维欧（Vesuvio），即火山，及旁贝（Pompei）之古城，皆游客所必观者。旁贝乃二千年前古城之遗迹，经地震而全成废墟，但街市及居宅，尚历历可见。仅颓圮而存基址，经国人保存，清除碎屑，标列街名，游者称便。法庭、议厅、剧场等，可就其基址形式，及壁镌文字而考明。断础残甃，章质幵美。于古代工艺，已精进若此，洵可赞叹。店肆之柜台，茶社之炉灶，多花纲石所制，贯以导水之铜管，悉折裂剥落，野花丛生，萝蔓交曳，细虫小蝶，飞鸣其间，即当日履舄交错，灯红酒绿之场。陵谷变迁，人事代谢，于此得实征焉。巨室数家，堂构尤美。浴所建筑，形式奇奥。一圆形巨池，为五人同浴之用，池边环列半月式之石室五间，为浴后更衣之所。又一室有全体人骨六具，旁置铜匣，内储金币。因地震此，欲携锱重逃避不及，遂相聚一室而待毙焉。左近陈列馆，即储废墟中所掘出之残烬。一切器皿，形式朴质，古色斑斓。人兽之殭化石（Fosil）多具，列玻璃罩内。人则仰卧侧伏，辗转伸屈，各尽其态。已悉成石质，而骨髓断处，见其组织，确为遗骸。一犬首尾扭捩，作痛苦而死状，尤为入神。是日由引导人率领步行于烈日中，自十点至十二点半，始将各街市巡览周遍，尚不觉疲。予于各宅内，拾得铺地碎石数小方，以为纪念。惟有一处，据云，不许妇女参观。同游者，只二客及予，共三人而已。引导者使予坐待于巷中，率二客往观片时而返。乃率予等餐于某馆，旋来二男子，挟乐器为座客弦歌，一度曲，一拉万华令。吾国歌伎侑觞，皆少女，此为男子，殊觉可笑。餐毕换火车登山，引导人辞去。盖山上另有引导，乃政府所派。游客每人，须给五利尔。予恐下山迷路不得归寓，嘱原引导人待于车站。彼不允，维托同游之二客，导予返寓。其一允诺，即就予而坐，沿途指点风景。予虽不解义语，亦能谙其大意。
火山
距火山数里，尚未抵麓，即见地震之区，半土半石，翻裂堆积，作深黑色。山麓则喷泻之泥，面积甚广，虽已干燥，仍作流质融化状，浪纹叠叠。其暴发时，惊骇之状，可以想见。泥中生黄花甚多，远望山畔，金色灿然。车行其处，香闻数里。山多果树，朱樱黄杏，压枝累累。同伴之客，向园童购杏饷予。予食后留其核，以其产自火山也。近站时换车，直升山顶。车为特制，其式与车异，座位如阶级，层叠而上，抵站停止。下车见卖硫磺及杂色者甚多，乃一九零六年四月，火山暴发时所遗，予等各购少许为纪念。山顶作莲花形，火井居中，恰如莲实。白烟滚滚如晴云，喷吐不已，隐现红色。若于夜间观之，必明透全赤，纯然火也，体积甚巨，直冲天际，数十里外，皆可见之。若阴雨或风力下压时，则喷火较低。山头惟熊熊烈焰，及巉巉焦石，绝无植物。吾人行处，砂砾松动，着履即流。同伴及引导人，左右挟予于臂腋间，攀登莲瓣形之尖顶。其处较火口尤高，愈得纵观，然游客多畏险不敢往也。予念如斯巨焰，不计年代，即以最近暴发之期。迄今十一年来，日夜燃烧不绝。地中积薪虽多，必更有穷变之日。山居贫民，无力迁徙者无论矣，而山麓楼宇繁密，灯火万家（以公司及商肆为多），亦晏处安居，愚如釜鱼幕燕何也。同伴导予返寓，辞别而去。此固彼等为外宾所尽之义务，亦以见其国民怀柔之美德，无足异也。计予自芒特如至拿坡里，相隔仅五日。两地观山，一雪一火，寒热悬殊，赤白相判，极宇宙之伟观矣。
第三次到罗马
古壁喷泉，绿阴夕照，予三到罗京矣。小住晏息，函致巴黎，嘱将所有各处来函。悉为转寄于此，迨寄到时，令予失望。盖大抵皆巴黎、纽约来函，所惓惓之故国消息，竟杳然无睹。计二三月前，致友函甚多，岂尽付之洪乔，抑竟我遐弃耶。公函（亦个人往来之函，如致公司或银行等，非关友谊者。）外，有纽约国家商务银行斯台穆君两函，告予彼已到巴黎，欲得晤谈。次函则示以返纽约之船期，及船名地址。曩在纽约时，曾约定将来晤于巴黎，讵彼到时，予适于先一日已往瑞士，开始作汗漫之游，竟失之交臂，殊怅怅也。公函例须存稿，以备考查，故必用打字机印之。乃携稿诣柯克公司，倩英国职员某代为印录。彼日，予等不代游客打字，询以机器何在？予亦善打字，能假用否，则答以机器不许借用。予虽不悦，然彼之义正词严，无可咎责。方欲返寓，而该部之义国职员适到，予复试请，彼立承诺，嘱予稍待。少顷即印成见畀，并谓此后如有函札，请悉付彼，当为代印而不延误云。英职员在侧闻之，默不一语。
予所寓在爱西达广场（Piazza Esedra）之侧。场为圆形甚巨，喷泉池位中央，饰以铜制人物。周围则餐馆、剧场，廊前满列茶座，佐以音乐，繁华之所也。左近书店中有日人某，能英语，询以罗马有东亚人若干。答以中国有四人（盖指使馆），日本则三十人，然予闻华人尚有留学此间者。但皆天主教，专习神学，绝不交游。即与使馆，亦不通音问也。予自旅行以来，时遇日人，皆善处之，不存芥蒂。曩曾以国雠视之，今悟其谬。以吾国土地民众而论，在在有自强之本能，苟非自弃，他人何能侮我。且怨天者不祥。尤人者无志，认为命运，或归咎他人，皆自窒其进展之机耳。愿国人共勉之。
某日罗马民报（Popolo De Roma）（为罗京最大之报）女记者巴禄苏夫人，奉其总理命谒予。彼略能英语，不克畅谈，予乃以电话约英国麦克当奈尔夫人在寓相待。予即偕巴氏乘汽车造其寓，由麦夫人以义语通译。巴氏询中国女界情形，及文艺等，予悉举以告之。复询予对于其首相莫苏立尼（Musolini）政策，有何意见？予答以到此未久，不克深知为歉。复询对于义国感想何如？予以美感为答。彼请予于著述时，多为美善之词，予欣然诺之。复请于发刊后，译英文一纸寄该报。此则近于苛求。予与义大利。感情本佳，无待彼之嘱托。惟于彼国情状，所知实浅，况此行本为游览，闲云野鹤，不闻政治。所知者，义为君主立宪，责任内阁，议院采单选制，尚无弊端，盖单选人众不易舞弊。若复选取决于少数人之手，即易运动也。义以爱尔班尼亚（Albania）及巨古斯拉维（JugoSlavia）等国之事未解决，旁且牵涉其他大国，故武备难懈，而耗财孔多。然近整理财政，其进步可于汇兑觇之。现以美金一元，仅换义币十七八立尔，其价之昂，较去年不啻倍蓰。盖前悉用纸币，自铸用银辅币后，价自加昂耳。
水城
予由罗马往威尼斯（Venioe），该处为水城，建筑特别，半水半石，而无寸土，有舟楫而无车马，往来街衢悉用小艇，细长而翘其首尾，状如吾国之龙舟，称曰冈杜拉（Gondola）。桥梁极多，颇饶幽趣，水光波影，摇映窗壁间。陆地则悉用石板铺砌，曲巷狭径，颇似吾国苏杭之街市。所不同者，乃石地平坦整洁，而两旁有高楼耳，可任意游行，无车马冲突之险。夹道商品罗列，近在咫尺。游人赏玩，如家庭内之回廊，忘其身在街市。以圣马口广场（St。Mareo Equare）为繁盛之区，教堂所在。其后即德加皇宫（Ducal Palace），内储古代兵器，壁画尤多，皆无价之宝。下附监狱，但为古迹，供人凭吊而已。狱中狭隘黑暗，室小如窑。石壁铁椿，为囚犯系絷之所。门户极低，游者须偻身方得入内。予与众客，以无罪之身，一一钻入，自顾可笑，亦为囚者悲。据云，死刑之具，乃钢针之圈，加其首，针锋皆内向。以电线通诸旋转机上，机动而圈逐渐缩紧，囚者之脑浆，乃绞尽无余，血即以管导入狱外之河内。然世间未必有此惨刑，谅系齐东野语，故为奇说以耸听耳。附近有桥曰“The Bridge of Sigha”，译为叹桥，谓囚犯入狱，须经此桥，故而悲叹。其说亦近附会，古事荒渺，无从征信也。
海岸旁有二石柱，高矗云表，顶立天使，持戟，其一则立双翼之狮，即圣马口广场之左。场面甚阔，两廊列商肆，且满设茶座，为时装士女荟萃之所。入夜灯火星繁，座客不减也。场中集鸽数千，与人杂处，绝不畏怯。游人购粮置掌上饲之，则飞集腕臂间，或立冠上。照像师每于此际为客摄影，故场中携像镜往来觅主顾者甚伙，亦威尼斯特有之景象也。予曾随众客乘小船半日，观教堂及工厂数处。知此城关于美术之工艺，亦极精进，不减其他巨埠也。居威尼斯仅二日，于名胜古迹，不暇详考，故无多记载。七月十四日，乘飞机往奥京维也纳（Vienna）。
天空之飞行
十三日晨，将行李付美国转运公司代寄往维也纳。次日午，由圣马口广场，乘小汽船渡河，约一小时抵飞行场。场中停机数架，其形如鸟，双翼而鱼尾。每具可载四人，司机者坐厢外首部。同行者，予及他二客，共三人。座位宽而安适，如汽车之厢。予等护照各得出境之签印后，于一时启机，轧轧如雷震耳。初则足轮（有两轮如足）贴地而驰，其行甚疾，倏忽翩然上升。予立觉眩晕，幸转瞬即愈。凭窗外瞩，则地已竖立。盖机身欹侧，故视线为斜，地固未动也。少顷即平，机行甚稳，不似轮船之颠簸。离地渐高，视各屋宇，皆仅寸许。田畴及河道如划粉线，宛然一清晰之地图也。树木则点点如烟，不甚明暸。行经群峰之顶，山巅积雪，及森森松梢，俯视甚晰。已而众山迎面环拱，其高际天，似无去路。予凝视，意谓倘一接触，必机损而坠。讵其盘旋两三转，疾如鹰隼，已超过山巅。碧空中白云荡漾如海，皆在机身之下。云影团团，落大地上，俨分三界。盖吾身行处为上，云朵悬立居中，山河则最下也。囊年曾梦升天，蔚蓝无际。银云朵朵排列，近在眉睫。下界有众哭送，今此景宛然实现，惜无人哭送耳。天风飕飕，清寒砭骨。来时挥汗，气候骤迁，幸备有大衣，披之仍为风箭所钻，已而罡飚愈厉。云阵排山倒海而来，奔驰于两翼之下，真如白香山诗，“排空驭气奔如电”之句。棉白有光之晴云外，复杂以昏暗之湿云。机身渐为所迷，四望杳杳无睹。予两耳为巨声所震已聋，且右耳底作痛，余无他苦。二小时后，始出云海，而达清空。机行渐低，向格拉建佛城（Klagenfurt）之草场降落，即有关吏前来查验护照，予等亦出而散步。该地居民及妇孺数人，前来围观予等，且有就予询话者。此地作德语，予不解也。少顷复登机飞行，于五时抵维也纳。由威尼斯至此，火车须行十六小时，而飞机行四小时即到，其速可知也。此行安适，惟升降及旋转时，略觉眩晕。瞬息即止，恐亦有人乘此而作剧晕者，每座皆设革带。据云，若善眩晕之人，则缚之座上，然则苦矣。予以屡渡重洋之身，当然有进步也。
维也纳之被困
嗟乎！予飞至维也纳，立即被困。盖予于十四夕，下降此城，十五日晨，而祸乃暴发。何适逢其会也，殆以尘凡之躯，游行天际，触犯群真，而致罚耶。虽为戏言，亦惟强自解嘲而已。予孑身而来，如廉宦之清风两袖，别无长物。（因无行李，惟于飞机中，饱受天风耳。）寓格兰德旅馆（Grand Hotel），起居华侈。安宿一宵，晨起往美国转运公司，探询行李。据云，尚未运到，须待数日。予已焦急，因一切应用之物。皆在箱内，必大感不便，怏怏归寓。将致函威尼斯代运之公司，责其延误。途中遇大队工人，内杂手提钱袋之妇女，游行呐喊，知非佳兆。然尚不意其变之骤也。午膳后，作英文长函，将自往邮局投递。讵旅馆大门已闭，寓客数百，聚于厅间，神色仓皇。惟旁门辟一隙以多人守之。予欲外出，被阻。予告以仅探视门外，并不远出，始得许可。此旅馆之街口，仅隔两街。群众拥挤，浓烟密布，火光熊熊。予摩挲倦眼，而自诧曰：“其拿坡里之火山，经愚公移至此处耶！”一人首缠白布，鲜血淋漓，坌息喘汗，奔过予前。予立骇却，复见红字会之救护车，驰向街口。知巨变已成，叹息归寓，询诸众客。（予之探询甚难，因必待遇诸能英语者。）谓社会及专制（或称反社会党及保守党）两党，龃龉已经数月。前有社会党员三人被杀，昨经法庭判决，凶手无罪。（或谓因扰乱时，不能证明孰为凶手。）遂激众怒，而起暴动云。是夕餐堂客满，因众皆不敢外出，惟餐于旅馆。予觅座未得，向厨中购果数枚，餐于寝至，草草就枕。夜闻枪声，起而开窗，见对面楼宇居者，亦皆探首窗外瞭望。然街道暌隔，不易窥见。次日晨起，见大门依然紧闭，不禁愁眉双锁。索阅报纸，谓皆停刊。惟社会党之机关报（Der Abond）独存而已，然为德文，予不识也。闻昨日之乱，死伤约数百人。幽思睇子皇宫（Justlz Palast）为著名之建筑，即大理院所在，已被焚毁，昨所见之火光是也。是日起，总罢工。维也纳居民二百五十万，工人占一百万，几及半数。故罢工之令，不崇朝而普遍。火车、电报、电话、邮政以及飞机，一律停止，交通完全断绝。政府有令，不许外人入境，惟许出境。旅客之急欲逃生者，用种种方法，或购小艇，摇桨荡出内河，或驾汽车，驶行郊野，然终觉不便。仍有多人坐困以待者。美报称维也纳为死城（The City of Death），盖不惟与世界隔绝。而本国内各省工人，方谋大队出发，进攻首都。居留城内者，惟待死而已。此次之变，论者多归咎于共产党之煽惑。然究其远因，则凡塞尔条约（Treaty of Versailles）早播其种，今方开始收获耳。奥于欧战时，损失之重，只次法国一等。不幸多方束缚，使绝无恢复余地，当时已处处造成将来困难之地位。外力自易蹈隙而入，瞬成燎原。列强果欲维持中欧之安宁，应迅速与以生机。否则将来变化，正自难料，又岂仅一奥国哉。
本旅馆之餐室，乃售现而不登账者。予囊资将罄，而各银行一律关闭，无从取款，即无从购餐。予思柯克公司，专为游客而设，或不闭门。惟在乱地线内，试往商量。且冒险一觇外间情势，果得取钱少许，将返旅馆。讵行至半途，忽见行人纷纷狂奔，予亦挺身急走。旋闻背后，枪声如雨。阶沿上，某旅馆之侧门，方启一隙，众推之，如泉涌入。予挤于众中，亦奋勇前进。幸近予者多妇女，体力相等，未被挤伤。该旅馆急闭其铁栅，后至者，不得入矣。予奔至厅间，就椅而坐。一美男子遽前抚慰。予为愕然，其人之美。如雕刻阿普娄（Apollo）之石像。彼握予腕为诊脉，且趣侍者以冰水饮予。彼先操义大利语，予不解。乃以英语慰予勿惊，并为予叹息此游之不乐。座客见之，或疑彼此相识。然实素未谋面，彼何人欤？予稍坐，俟街市安静，乃辞谢而出。该处为伯立斯特旅馆（Hotel Bristol），距予所寓之格兰德，仅隔二宅耳。闻此次枪声，系党人围攻警署，为军警所反攻云。
是夜闻吹角者，其声哀厉，驰过窗外，由梦中警醒。较昼闻枪声时，尤为惊悸。盖昼出乃预知有险，且随群众，不甚恐怖。此则静夜清眠，惊魂易断。且每于电影中，见出征时，辄吹角召集军队，而悲惨之事，随之发生。平时脑中感映已久，矧兹身处危城乎。晨起，询之他人，莫能道其所以。予素达观，生死久置度外。惟铁路不通，行李未到，极苦不便。一切应用之物，即逐一购买，尚不可得。盖值罢市之期。况积日无衣更换，身寓豪华之所，而愈难堪。是以度日如年，不啻囚犯。三日后，电车复工。城内秩序，逐渐恢复。惟与外界交通，仍完全断绝。后总理塞拍尔（Chanoellor Seipel）有辞职之说，政府势将改组。五日后，乃恢复交通，以观后效。闻此亦表面之词，实际乃畏外力之干涉耳。予之行李，亦旋运到，至为欣慰。惟恐大局或再决裂，不敢久留此间。乃拨冗作半日游，往观雄本皇宫（The Imperial Resideno Sohonbrann），乃奥之前皇约瑟佛一世（Franois JosphI）之故居。彼于一九一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殁于此宫，宫内陈设，都丽无匹。壁画多千百人相聚之巨幅，如御狩宫宴等事迹，皇族及诸权贵之面貌，皆一一可认。皇尤爱东方物品，如中国之古磁、图画、漆器，皆分室陈列。某室之壁顶及椅榻等，悉用中国蓝锦，佐以各种蓝磁瓶，秾艳夺目，谓为中国蓝宫。又一室，四壁皆楠香纹木，嵌以赤金。予费一小时许，将四十余室，巡阅周遍，仍未得详览也。归途有二事感叹者、一为菜场，列牲类之鞟多件。毛色如生，血痕新渍，而驾车之牛马，适行经其处，彼等见之，亦有感觉否。牲类为人服役终身，永无同盟罢工之举，而反遭屠杀。揆之天良与事理，宁得谓平。世有仁者，为之呼吁乎？功德无量，跂予望之。又见大队群众，及军警巡逻，予询其故。则此番乱时，所死之众，今日会葬也。嗟乎！予曾目睹彼等，整队高呼，生气虎虎。数日后，竟同瘗地下。当时曾自料及否？抑有死之必要耶？愿后人哀之，而复鉴之。予游兴阑珊，次晨即附火车去奥矣。
柏林
由维也纳往德京柏林，沿途悉森森翠柏，丛林不断，与华文之名巧合。平畴多植罂粟，红英绚然，其为制药用耶？近畿之市为德来斯顿（Dresden），工商辅辏，厂栈如林，泱泱大国之风，令人感想虽经欧战巨创而民气不萎，终有鹰扬之日，未可以时世限之也。负郭山水甚佳，曰萨克桑瑞士兰德（Saxon Switzcrland），怪石巉岩，较诸美之大坎宁尤为壮观，民性之沉毅，或亦胚胎于此。宫室之建筑，亦在在表其特性与他国异，观者可意会之。予抵柏林寓昂特顿玲顿（Unter denlinden），为城中要道，犹纽约之五马路，巴黎之音乐街也。全城名胜之区路线所赅者，自西之台加屯（Tiergarten）至东之阿来山德朴拉子（Alexander Platz），及自北之斯卜里（The Spree）至南之来卜斯加（Leipziger）。此外佳景尤多，不能概括。而街道之宽洁，森林之绵亘，石像之点缀，极备极严，与巴黎、伦敦鼎足而三。德虽后起之劲，自佛来德立二世（Frederich Ⅱ）（一千七百四十年至一千七百八十六年）称霸，使学术与武功并重，骎骎与列强伍。又因濒河地利，便于运输，铁路之建筑为全欧中枢，遂以工艺名于世，而教育亦臻极诣。试观编户居民，门标“博士”头衔者，触目皆是，他国无此盛也。天气甚凉，予拟在此消夏，故从容未即出游，不幸因病谒医，谓非用手术不可，遂遄返巴黎，布署各务。曾附柯克公司之车于城内作半日游，而于名胜之点，如蒲斯顿（Postdam）、皇堡（Royal Castle）、国家图画馆（National Callery）、凯撒博物院（Kaiser Museum）等处，或匆匆一览，或过门不入，故于此记不克覼叙，殊以为憾，不识他日更有机缘再到否？旅馆中备有打字机多具，任客取用，予因函札甚多，光阴大半消磨于打字室中。暇则往京津饭店进餐国人营此业于海外者皆粤籍，惟此独异，风味亦佳。予与馆主操津音谈话，认为乡亲，盖幼客津埠，不啻土著也。地址在坎特街（Kantstrape 130，Charlottenburg），用为介绍。
巴黎
予虽屡到巴黎，亦无所记载，因初到时，拟先肄习法语而后详考一切，顾既辍学，偶或游览亦因循不录。由是得一经验，即凡事今日能为者，勿待异日。若存推诿心，或永无实践之日。世界微尘，沧海一粟，寄身其中，安能为永久之计哉！兹姑叙概略，不能详矣。吾人曾居纽约者后到欧洲，每苦街道之纷歧，盖如蛛网犬牙，随意错综，非若纽约之先绘图而后建筑，以二百余街（Street）为经，十二马路（Avenue）为纬，整齐有叙，可计数而得也。巴黎全地界以弓形之河，繁盛之区皆在左岸，以音乐馆（Opera）为中心，前以瑞佛里路（Rue de Rivoli），后以好斯满路（Boulevard Hausman），二者为最长，然亦逐段名称各异。瑞佛里路微折而接霞穆爱力西路（Avenue des Champs Elysees），亦长阔之路。格兰德布瓦（Grand Boulevards）则为商务之中枢，德拉沛路（Rue de la Paix）乃衣饰店荟萃之所，而凯旋门（Arc de Triomphe de L’etoile）则如蛛网之中心，以马路十二条攒拱之，地段较音乐馆为清旷。此巴黎地势之大概也。
铁塔（La Tour Fiffel）
吾人虽未到巴黎者，每于图画中见此塔形，亦皆识为巴黎特有之建筑。位于河岸之右，介乎鲍登乃（Avenue Della Bourdenais）及啬佛伦（Avenue de Suffren）二路之间。前为霞穆马广场（Champ de Mars），建于一千八百八十九年，高九百八十四尺，有电梯升降，可纵览巴黎全城之景。因全体为镂空铁网所制，大风时且摇曳微颤。
音乐馆（L’Opera）
原名“Academie Nationale de Musique”，为世界最著名之剧场，优等乐师每莅此献技，常时亦多集会。座位二千一百五十八，楼厢四层，虽不甚广，为加迪尔（C。Gardier）所绘图式。于一千八百六十一年开始建造，一千八百七十四年竣工，计阅十四载，内附藏书楼。
鲁巍宫（Palais Du Louvre）
俯临河面，建于一千二百零四年，形式甚旧。拿破伦三世时将泰乐里宫（Tuileries）合并为一，内容愈广，关于历史事迹尤多。占地四十八亩（Acres），然大部分为博物院所藏美术品，为世界最佳者之一。
埃及塔（L’obelisq de Louksor）
位于康可德广场（Place de la Concorde）之中，高七十五尺，重二百四十吨。下方上尖，精刻古篆，为纪元前一千三百年之遗物。旁有圆形喷泉巨池，场面极广，爽垲雅洁，为巴黎最美之区。然当一千七百九十三年恐怖时代（The Reign of Terror），死于断头机（Guillotine）者以千百计，皆在此处。而今阴霾尽散，当风和日丽时，游人但觉心旷神怡，不复忆及当日之惨变矣。
完杜柱（Colonne Vendome）
此柱极巨，以一千二百炮铜所铸成，顶立拿坡伦像，位于完杜广场（Place Vendome）之中，四周建以圆形楼宇。在马德璘广场（Place de Madeleine）侧，为巴黎重要地段。
余如拿坡伦墓、凯旋门，教堂则有奴特丹（Notre Dame）、马德璘（Madeleine）及旁泰昂（Le Pantheon），皆最著者。法庭（Palais de justice）、菜场（Ceniral Market）、坟园（p’ere Lachise）均可游览。
城外则有凡塞尔皇宫（Versailles），建筑环丽，内储油画极丰，为历代法皇骄侈及关于革命之遗迹。左近有马勒梅桑（Malmaison），为拿坡伦及其后约瑟芬（Josephine）之故居，简朴如庶民家室。所遗旧衣物甚伙，寸钤尺剑，粉盝脂奁，一一妥为陈列，犹想见烈士雄姿、美人芗泽焉。迤南略远之方亭伯鲁宫（Fontaine Bleau）崇楼临水，景尤幽倩，拿坡伦窜流爱勒巴岛（Elba）时，曾与其扈从话别于此，后返国复辟，仍开御前会议于此。冠盖匆匆，而圣海利那（St。Helena）一往不返，幽囚野死，英雄之末路，亦可哀已。
法为欧洲大陆名邦，胜迹至伙，非此记所能赅括。予既不能参考法文，展转得诸英籍，且属稿时已离巴黎，追忆旧游，不克详备为憾。至予由德返法之旅况，则以俗冗从略焉。
渡英海峡
予既警于医言，乃预理诸务，纤屑靡遗。凡所欲游之处，则急于实践。欣然孳孳，终日达观乐天，委化任命，固久契斯旨矣。英伦为必游者，乃由巴黎往鲍伦（Boulogne）港口，约数小时火车之程，舟渡海峡则仅一小时耳，惟风浪湍激，甚于巨洋，朱兆莘氏曾有谈虎变色之语，予幸勉能支持。旅客护照即于舟中签验，给以登岸文证。由馥克斯顿（Folkestone）登车到维多利亚站，即伦敦矣。朝发夕至，可称便捷，惟视此海峡为畏途耳。
伦敦
抵伦敦时，值美国兵团游历到此，致予访十余旅馆皆无下榻处（平时亦常患客满）。后得一中等者，陈设悉旧式，不惟远逊美国旅馆，即较巴黎亦且不逮，而价则较昂。幸于此邦言语能通，诸事便利，但于气候不惯，每黑雾迷漫，暗无天日，致目痛喉痒而咳，盖雾重如浓烟之刺激也。凡外人到此，须往内务部称Home Office及警察署注册，即迁移一旅馆或住宅，亦须立时报告。取缔极严，违者重罚。
拿地尼伯爵之噩耗
前于巴黎因事诣义领馆，得识拿地尼伯爵（Comte de Nardini），一见如故，意颇诚挚，临别授以通讯地址，予抵伦敦拟书报而未暇也。某日往观电影，为时尚早，坐待无聊，乃购晚报消遣，则纪有巴黎暗杀案之新闻。谓伯爵今晨于办事室中，被共产党某枪击，凶手当场被擒。众视伯爵方欹据汽炉，以手掩胸，忍痛挣扎曰：“彼杀我矣。”旋即仆地而死，鲜血尚沿手臂涔涔下也。末谓伯爵为人机警而和蔼，于外交界夙负盛誉。今遭此变，知与不知同为悼惜云。予阅毕为骇愕，盖相别仅数日，而人事无常竟如是耶！忆别时嘱予如返巴黎必往晤彼，答以：“予不如死，自能再晤。”彼慰予曰：“汝不死也！”而于“汝”字语音加重，迄今思之，若意谓死者非汝乃我耳，讵非语谶耶？其父兄皆寓伦敦，拟以生刍致吊，顾不知所寓。彼曾欲为介绍，予沉思未答，故彼未以住址见示，今颇悔当日之疏忽，且辜其雅谊也。义自历行法斯西斯主义（Fascism）以来，于今九载。莫苏立尼（Mussolini）氏隐执中欧之锁钥，固为共党所切齿而莫逞者。其是非兹不具论，惟此等伤害，何济于事？徒自证其狂妄而已。
伦敦之概略
伦敦位于泰勒穆斯河（River Thames）之滨，西部为繁盛，东则工人、水手及各种窭人所聚居。奥克斯福街（Oxford Street）最为齐整而长，皆巍大商店。而匹卡的历（Piccadilly）及瑞金街（Regent Street），则舞场酒肆荟萃之区。大公园二：一为海德（Hyde Park），广三百六十亩，毗连坎兴顿园（Kensington Gardens）则逾六百亩；次则瑞金园（Regent Park），四百七十亩，内附动植物园。街道建筑之犬牙交错，略似巴黎河之对岸，较为冷落。亦有一公园，曰巴特西（Battersea Park），面积较小，此地势之大概也。兹略举诸名胜之区如左。
国家图书馆（National Gallery）
在特拉发广场（Trafalgar Square），馆不甚广，储品则精，大抵为十五及十六世纪义大利名家作品及法、德、西班牙等学校之成绩，或由政府之购置，或由物主之遗赠。内有义大利大名画二帧，以八万七千五百磅购得，约合华币百余万圆。其画为文迪克（Van Dyck），所作之英王查理斯一世（Charles I）戎装乘马之图，其一为若斐（Raphael）之宗教画。又密兰（Milan）公爵夫人像一幅，亦以七万磅购得，为义人侯彬（Holbein）之作。
英国博物院（British Museum）
在大若赛街（Great Russel Street），广储上古及中古雕刻美术人物碑版等。希腊名画及蜡画（Encaustics），大抵湮没，吾人无由得见，惟于摩赛（Mosaics）嵌石法及药殓尸棺（Mummy）之藻绘，尚可想见古画之意旨。除于义之旁贝（Pompeii）古城所掘得者外，则以埃及国内发见最伙。埃及亡后，其精华旨萃于此，洵属洋洋大观。巴比伦（Babylon）原始碑碣多种，字形奇奥，如箭簇，如草荚，交错而成。经专家译出，大抵为神话，殊可宝贵。又一室藏著名之爱尔金氏石刻（Elgin Marbles），而硕大无朋之石像及巨逾十围之石柱，重量万钧，亦不知如何而能移运至此。附设藏书楼收罗亦富，且有吾国元宋人墨迹，匆匆未暇辨其真伪。
水晶宫（Crystal Palace）
此为伦敦之特有建筑，犹巴黎之铁塔也，在昔登哈穆（Sydenham），地址甚远。以玻璃及铁造之，成于一千八百五十四年，计费一百三十五万磅。然工料寻常，并不精美，盖所用者仅薄片玻璃，非结晶之料也。楼宇六层，占地三百余亩。宫前园景较佳，喷泉池等略仿法之凡塞尔宫。广厅列石像多具，中央及各厢陈设杂物，兼售茶食，仿佛游戏场市厂之类，但游者寥落。前端列历代帝后偶像，面貌各如其生。内有埃及馆，满布篆文、偶像等，古色盎然。壁柱镂金错彩，镌绘极精，纯埃及式。其尤可宝者，为世界著名之罗赛他石（Rosetta Stone）。此石发见于罗赛他城，为后世迻译古文之锁钥，刻有三种文字，即象形（Hieroglyphic）、通俗（Enchorial）（乃埃及之通俗文）及希腊（Greek）是也。若无此石，则上古之文明，湮没尽矣。所关讵不重哉？又有希腊馆，古雅与埃及馆略同。内有著名雕刻家劳昆（Laocoon）父子被蛇缠绕之像，余如罗马、英、德各有其馆，未暇详叙。是日游此，遇一小学生为指导各部，其风度谈论，俨如成人。据云其校即在邻近，询其年龄，答以十岁。欧人知识开启之早，诚属可惊。
伦敦堡（The Tower of London）
位于泰穆士河岸，形式古朴，略如堡垒。广苑中残雪疏林，布以车炮，卫兵鹄列，朱衣竟体，峨黑熊冠而执戟钺，气象森严。其历史尤饶戏剧兴味，所谓Dramatic。盖历代帝后居此，或遭刑戮，或被幽囚，椒殿埋香，苌血化碧。红鹃疑蜀帝之魂，白奈涴天孙之泪。迄今觚棱夕照，河水澌澌，更谁吊沧桑之迹，话兴亡之梦哉！当威廉帝（William The Conqueror）之铁骑南征入主英峤也，雄图大略，始创此堡以固国防，分设各部，如堡垒、武库、皇宫、监狱、造币厂、藏书楼等。自一千零七十八年以迄十二世纪，逐渐扩充，蔚为伦敦城之总荟。其中一部曰绿宫（Tower Green），宫中小室一隅，铺以花岗石，皇族及权贵之就死刑于此者，凡七人：（一）哈士丁爵士（Hastings），一四八四年；（二）安波林皇后（Queen Anne Boleyn），亨利八世（Henry Ⅷ）之次妻，一五三六年五月十九日；（三）马格来伯爵夫人（Margaret Countess of Salisbury）；（四）卡萨玲皇后（Queen Katharine Howard），亨利八世之第五妻，一五四二年二月十三日；（五）饶佛子爵夫人（Jane Viscountess Rochford），一五四二年二月十三日；（六）建格来爵夫人（Lady Jane Grey），一五五四年二月十二日；（七）戴佛如伯爵（Robet Devereux Earl of Essex），一六零一年二月二十五日。断头台上置一巨斧，厉恶可布。建格来夫人年幼貌美，竟以蝤蛴之颈，膏此凶锋，后世惋惜之。名画家多绘图以纪其事。诸人之刑，皆用该斧，惟安波林皇后斩于宝剑，特由圣奥梅宫（St。Omer）取出，以断其脰者。尸皆瘞于堡内之派特寺（Chapel of St。Peter）下。至诸人事迹之奇哀顽艳，典籍可征，非此篇所能尽也。予由曲狭之石级盘旋而降于窖，幽邃黑暗，蛛网尘封，堆积古锈之剑戟，而阒寂无人。初不知即瘞尸处，出窖后向经理室索阅其史而始知之，否则独游时必疑魅影之或现，生恐怖心矣。由铁齿闸门通入监狱诸囚所，手镌姓名或隐谜于窗壁间，犹宛然可辨，想见当时凄楚之情。有于窗上镌一钟加A字于其间，乃阿贝尔博士（Dr。Abel）之谜。盖钟于英文为Bell，加A则如其姓。当亨利八世与其第一后（Queen Katharine of Arragon）离婚时，博士援律为后辨护，八世以撄其逆鳞，捕系此狱，而以违犯皇帝尊严罪斩之。刑及律师，亦创闻也。
绿宫外有伊立撒伯公主路（Princess Elizabeth’s Walk），乃公主入狱时所经过者。夫建格来与伊立撒伯同以皇胄而被拥立，一则由御座而降为死囚，一则由犴狴而为圣主。司宾塞尔（Edmund Spenser）有神圣女皇（Fairy Queen）之诗以颂之，何枯菀茵溷之迥殊也。又有所谓血宫（The Bloody Tower）者，乃爱德华四世（Edward Ⅳ）之二皇，被其叔理查三世（Richard Ⅲ）遣人暗杀于此。此说闻诸该室守卫之兵，且指示刺客掩入之小门，现已砌塞矣。至教士之刑于此堡者，有慕尔（Thomas More）、费薛尔（Fisher）、克兰麦尔（Cranmer）等，卒愈激起新教徒之势力。诸人之死于宗教之改革，不为无功也。
堡内有巍克斐（Wakefield Tower）者，乃皇室宝器之陈列所，于一小室之中央置玻璃罩，四周绕以铁栏，光彩闪烁。钻石冕数尊，尤为特色。最大者为爱德华七世之冕，计嵌钻石二千八百十八粒，明珠二百九十七粒。额之前部，缀大钻石一，巨如胡桃，重三百零九卡拉，名“非洲之星”。沿边饰玫瑰宝石五十二粒。鹦鹉宝石五十九粒，红绿相间，瑰丽无伦。其形为条棱，四拱顶立十字，重三十九盎斯。次为乔治五世（George V）之冕，缀钻石六千一百七十粒，印度翡翠一，重三十四卡拉。及其他宝石不计，矞皇矜丽，宝相庄严。女皇维多利亚及马利后之冕亦相仿佛。威尔斯太子（Prince of Wales）冕纯为金制，形式简单。又御杖或称皇节（Sceptre），与罗马教皇所持之节形式略同，顶作金瓜式，外加条棱虚拱，嵌以珠宝。柄端嵌钻石一，巨如鹅卵，重五百十六卡拉，为世界最巨之钻，无价可估，亦称“斐洲之星”。其他宝器，兹不具述。
议院
伦敦议院临泰木斯河，原属卫斯民宫（Westminster Palace）旧址。地广八亩，造价三百万磅，为嘎惕克（Gothic）古式，建于一千零九十七年，于一八五七年竣工，历代帝后游宴于此。亨利八世曾开贫民宴，款客六千，陈簋三万。然内容并不甚广，不知如何布置者。墙壁为福来斯寇式（Fresco Style），满绘史事，取材宗教、武侠、公道三种精神，且多石像，皆帝后勋贵等。栋梁榱桷，雕绘甚精，其花样大抵以狮马皇冕为标记，兹循序覼陈各室如左。
英王更衣室（King’s Robing Room）
由维多利亚宫（Victoria Tower）进口即为此室，空无器具，惟东壁绣屏下设御座一，余三面皆壁画，如无名英雄之葬仪及十八世纪名画家戴士（W。Dyce）所作阿塞尔王（King Archur）之故事。王为纪元五百年至五百四十七年时人，勇武善战，征服撒克桑人（Saxons）云。
皇家画院（Royal Gallery）
由更衣室即至此院，构造精丽，沿壁装长排软椅，壁立金人八。左画奈勒森（Nelson）之死，右画威林顿（Wellington）与伯鲁且尔（Blucher）战后会于滑铁卢（Waterloo）。又帝后画像五幅，为乔治王及马利后维多利亚、阿立山大（Alexandra）二女王及阿勒伯尔特（Albert）太子，皆文特哈屯（Winterhalten）所作。
太子室（Prince’s Chamber）
室甚小，列石像三尊：中为维多利亚，左为慈善之神（Mercy），右为公道之神（Justice）。壁画为特都尔（Tudors）诸王后及被刑之苏格兰女王马利，及惨死之建格来公主等。
贵族院（House of Lords）
室形长方，纵百尺弱，横仅及半，惟建筑华美。镀金之窗十二，嵌彩片玻璃，为英伦爱尔兰及苏格兰帝后之像。南端拱弧（Arch）三面，为戴士及库朴（O。W。Cope）等所作之画，于英伦美术建筑史为第一次之画壁。其画为：（一）黑太子承受爱德华三世赐爵之典；（二）爱台伯王（Ethelbert King of Kent）受耶教洗礼；（三）亨利太子受法官处罚之图。各窗之隅，为十八元勋之造像，即一千二百十五年迫英王John画诺于大宪章（Magna Charta）者。室之北端设御座二，为帝后之用，两旁分设多头烛台一架，丽缛可观。中央置书案议员之席，一律红革长櫈，左右各四排，后端三排，共约六百座。议长外交团报告等席外，尚有皇族旁听席末端两列小椅各八，红革而绘金冕，或云为议员之长子而设。室外即爵士厅（Peers’Lobby），空无陈设，惟铜架四具，悬人名牌，共可四百。
爵士廊（Peers’Corridor）
长狭之廊，分段满布壁画，为库朴所作：（一）爵士若塞尔（Lord Russel）夫妇刑场之诀别；（二）查理斯一世（Charles I）之葬；（三）教士乘舟访寻新英伦，其舟为著名之五月花（Mayflower）；（四）教士拒绝签约之被逐；（五）伦敦军队援救格劳斯特（Glaucester）城之出发；（六）骑兵保护贝兴堡（Basing House）；（七）查理斯一世捕下院五议员；（八）查理斯一世屯兵拿亭汉穆（Nottingham），以抗议院。
中央厅（Central Hall）
为八方形，空无陈设，惟四石像：（一）洛赛尔伯爵（John Earl Russel）；（二）那尔扣特伯爵（Stafford Horthcote Earl of Iddeslegh）；（三）格拉士顿（W。E。Gladstone）；（四）考沃尔伯爵（G。L。Cower Earl of Granville），皆十八世纪人。
东廊（Eastern Corridor）
此廊列名画六幅：（一）亨利八世欲与卡赛玲皇后离婚，对簿罗马主教之法庭（按亨利八世曾易其后六人）；（二）拉惕麦尔长老（Bishop Latimer）觐爱德华六世，论教产；（三）马利女王战胜建格来公主，入伦敦即位；（四）伊拉斯麦斯（Erasmus）及慕尔（Thomas）谒亨利七世之子女；（五）卡布特（John Cabote）父子奉亨利七世之命，乘舟访新地；（六）红白蔷薇之战。一千四百五十五年时，约克（York）党与兰卡斯特（Lancaster）党争王，各采蔷薇分红白色以为标志，惨杀三十年。此英史特著之事也。
众议院廊（House of Commons’Corridor）
壁画：（一）查理斯二世由村女伴逃之图。按查理斯一世被弑后，其子二世逃苏格兰，克如威尔（Cromwell）尚以兵穷追。二世匿大橡树上两昼夜，经少尉蓝氏佯为其妹请护照，往省病亲，此女乘马，而二世化装为之圉人，始获间关逃往诺曼地（Normandy）。迨返国继位，克如威尔已死。乃斩其遗骸以复父讎云。画中之少女即蓝倩（John Iane）也；（二）李女（Alice Lisle）计救逃兵事，亦侠烈。当一千六百八十五年塞吉慕尔（Sedgemoar）之战，两军中各有一兵逃至李女处，佯遣其仆报告有司，乘隙纵二兵逃。顾缇骑已先至，将女及二兵逮捕，法庭判女焚死，世传（Bloody），Assize之血谳是也；（三）刽手以书缚芒特鲁之颈，芒特鲁侯爵（Marquis of Montrose）为忠于王党之人，韦夏特氏（Wishart）曾著拉丁文之书以誉之。侯爵被刑时，当局命以此书缚其颈而从杀之，侯爵称为荣领（衣领也），谓荣于赐勋云；（四）阿吉尔（Argyll）最后之睡；（五）查理斯二世于道佛尔（Dover）登岸；（六）两院进皇冕于威廉帝及马利后；（七）芒克（General Monk）宣言议院之自由；（八）释放七长老。
众议院（House of Commons）
建造远逊贵族院之华美，座位亦不甚敷。亨利三世以前之议院，仅以贵族教士组织之，迨三世以无道被拘，其臣芒特福尔特（Simond de Montfort）矫诏召集代议士，是为下院之滥觞，时一千二百六十五年也。其集会大抵于卫斯民教堂（Westminster Abbey）之查朴特馆（Chapter House），至一千五百四十七年始移入此间之圣斯泰芬教堂（St。Stephen）。迄一千八百三十四年遭伦敦之大火，始改建此室，中设御座及书案议员席，一律为黑革之长凳，左右各五排，每方约一百五十余座。上有廊如戏台，并设妇女参观席，为此院之始创。盖以前格于规例，不许妇女到场，今则时局大异，喧传已久之Flapper vote（少女选举权）已于日前（三月十二日）在众院通过第一读会，凡女子年满二十一，即有选举权，与男子同。将来投票者，男子计一二、二五〇、〇〇〇，而女子则一四、五〇〇、〇〇〇，且占多数。政局将永操于女性之手，亦英国历史中重要之变迁也。
圣斯泰芬堂（St。Stephen’s Hall）
为长阔之室，左右列石像各六：即克拉兰顿（Clarendon）、汉穆顿（Hampten）、福克兰（Falkland）、塞勒屯（Selten）、撒麦斯（Somers）、瓦浦尔（Robert Walpole）、曼士菲（Mansfield）、霞丹（Chatham）、法克士（Fox）、匹特（Pitt）、伯尔克（Burke）、格拉屯（Gratten）。
圣斯泰芬茔（St。Stephen’s Crypt）
为地窖之教堂，建筑精丽，尤以遥瞩其室项（内部）拱弧纠纷，极文采披离之致。但以如此佳所，曾被众议院用为储煤进膳之室，复充黉舍，后经亨利八世重修，得复庄严之旧观，而慎加保护云。
内部之建筑概略如此。门外广场前有理查来昂（Richard Coeur de Lion）跨马扬鞭之铜像，墙边窄径则铸有克如威尔（Olive Cromwell）之像，立俯首，厥状严厉，与特拉法嘎广场（Trafalgare Square）查理斯一世骑马之像，遥遥相对。一以革命成功，一以专制被弑，彼此仇雠而国人共保存之，不加轩轾。
卫斯民教堂（Westminster Abbey）
议院对面即卫斯民教堂，地广六百亩，一千零四十二年，爱德华（Edward The Confessor）所创造。自威廉始，历代君主多加冕于此，设有御座，苏格兰诸王亦沿用之。各帝后及耆宿名流均葬于此。去年大诗家哈地（Thomas Harny）遗命欲于故里与妻合殡，当局议决，剖取其心葬之故里，尸体则葬此堂，以申崇敬。一九二零年，复为无名之军人（The Unknown Warrior）营窀穸于正厅，矜式国殇也。亨利七世之墓最为华美，隔以坚厚之铜阙，镌刻甚精。诸墓之像或坐或立，尤多仰卧。某爵士之石像，被游人满刻姓名于其头面手臂，藉为纪念。夫游览而题名疥壁已属恶习，况摧残偶像之面目乎！惟铜版镌像，平铺墓面之法甚佳，工料既省，且免毁伤。于东隅某室中见之又一小阁，庋藏蜡像（Effigy）。古俗，凡帝后举殡，皆以此前导。亨利三世以前，且以原尸露面于外，俾众得瞻慕遗容，兼以证其面色如生，免被刺谋杀之嫌，后以蜡俑代之。
法庭
予由英友介绍得观法庭民庭，在斯特兰街（Strand），巍然广厦，分十九部。刑庭即奥贝雷堂（Old Bailey），为古监狱之原址。开审时法官高坐，左侧坐襄谳十二员，男女皆有，逐一行宣誓礼而后裁判。囚犯立于法官对面之高台上就鞠。最触目者，即诸律师之假发（Wig），霜鬟雪鬂，显非天然。夫法庭尚实，伪饰何为，殊所不解。埃及法官裁判死刑时，颈间悬挂金小像，称为真实之神，其义甚明也。因此假发，予遂忆及发辫。吾华人以猪尾见称于世界久矣，迄今各报纸凡绘华人，必加辫以为标识，然华人之有辫，仅于五千年历史中占二百六十年耳，且长大下垂，与豚尾迥异。英人古装亦有辫细小，且翘然而起酷肖豚尾，试观伦敦街道中之铜像，尚有翘其辫者，可以为证。
阅报杂感
予于报纸喜阅讼案，颇饶兴趣。客冬，某案引起社会之评论，投函各报，题为“许杀之权（The Right to Kill）”。缘某少年贫而丧偶，所遗子女皆某抚育，致牵累不克营业。最幼之女甫四龄，久病，医谓不治，某乃将此女投浴盆中溺毙之，而自首于署。官判无罪，司法界且有扬言，应续订新律，凡病人经三医证明无救者，得杀之，以止其痛苦云。有投函于The Morning Post报者，谓其家属某患脏瘤，诸医大抵谓为恶毒，一医且言不能延至一星期，后此病者经十七年乃殁，且非死于脏瘤云。前案判决未久，又得相类者。一媪患肝瘤，经医院割后不堪其苦，医亦证明无救，媪之女（已嫁者）乃以砒霜死之。官判此女有神经病，监禁终身。又某被二医妄指为狂痫，禁锢疯人院中二十年，逃出后乃讼二医，判偿金二万磅。二医不服而上诉，竟改原判，减为五百磅，某忿极自杀。此皆伦敦报纸所载者，各案详情，予不得知；以法官之经验，或有真知灼见。惟予意医可误证或贿托，应由病者邀集证人签名，自愿就死，则杀之者方为无罪。然各国法律多禁自杀，报载男女二人因贫不克自存，乃相约同死，不幸遇救，执送有司，立判系狱。女闻之色惨变，顿时晕绝。不蒙哀矜，反获罪谴，何其酷也！求生不得，求死不许，孰谓欧美人民得享自由哉！
鬼打电话
英报Daily Mail’Dated 5 September Faris 纪柏林消息：某经商于城市，遗其妻及子居乡村。某一日忽闻室中电话屡鸣，接之，乃其妻之语音，自谓已死，诸童稚方围哭云。某知该村无电话，疑其友仿效妻语而恶作剧也，立摇铃探询电话局：“适来之电话系何人所发？”接线员答曰：“顷无人取用尊处号码。”某益大惑不解。少顷，其妻之讣竟至，乃急返家。据侍者云：“妻病危时，厌其子女之围哭，欲以电话召其夫，惟距该村八里外方有电话，侍者劝阻，妻乃怅怅而殁。”报载此事甚详，其人名Herr Foltanski。
因果
伦敦某铁路司机员娶再醮妇，妇之前夫乃被谋杀于铁路者，二年后司机员暴亡，其地恰为前夫所死之室。又某商之妻被杀，验为剃发之刀，但凶器迄未查获。某虽被嫌入狱，亦旋得释。二年后，某以剃刀自戕于其妻所死之室中。欧人不信因果，谓为巧合之事，惟伦敦之The Chronicle 每研究灵魂，予曾投函供以资料云。
与The Chronicle报谈灵魂之函
昨见贵报讨论灵魂及某君函述事迹，与予所见闻者亦多相类。或谓此皆偶然之事，否则何以人死后大抵杳无音讯？然予以为精神各有强弱，必特强者方能有所表示，否则幽明间不易沟通也。兹述各事如下：予之外祖母居北京时，与水稼轩工部之夫人相友善，会水夫人病，其子亦病且死，家人秘不以告。夫人忽召其子妇至，严诘之，答以“无恙”，乃斥之曰：“汝尚欲瞒我耶？”彼顷亲来报告，谓将死时嘱曹妈（女佣）禀闻而拒不往云。妇闻言，始泣曰：“其事确也。”夫人哀痛，自啮其指见血，数小时后亦殁。此事为吾母所言也。
又四年前，予由美返国，寓沪之南京路二十号，同居仅一侍女，名阿毛。某日予午睡，侍女忽赍热水一壶置予室内，作诧声曰：“咦！”即悄然去。予睡起诘其故，答曰：“方行经汝室外，见汝立门前低呼‘阿毛，送热水来！’予遂往隔室之浴所（与寝室毗连）取得一壶，迨送至室内，见汝方酣睡，衣履悉褪置于侧，故为惊诧耳。”按是夕予拟赴宴，届时必需热水梳洗，但午睡为时尚早，故未言及，讵予睡时魂竟离体而传令耶？
又二年前，寓沪之同孚路八号，朱楼向南，临方式球场，北阶前黄沙碾径，余绕场三面悉冬青树，西即通衢，高槐覆墙而镂化铁门在焉。入夜则门加键，宅中且有印度警吏二人昼夜逻守。当二月十四夜，予闻楼下有声，疑为胠箧之徒，乃起立，凝神静听声之所在，复取手枪。平时因避危险枪机悉已拆卸，此时予乃将弹筒及弹粒一一装配，费时约五分钟，则脑力已清醒，非复睡眼朦胧矣。乃悄步至廊，向球场瞭望。时方细雨，门外汽油之路灯光极强烈，照雨丝如金线，清晰可睹。瞥见草场上有物移动于树影飐乱中，旋即越沙径趋入廊庑，恰当予所凭栏之下，为黑物一团，如人之偻背。但近在咫尺，既不见人形，而移动平均，无步行踟蹰之态。且廊庑间即警吏栖息之所，果为窃贼，应畏惧不前。人欤？鬼欤？殊为惶惑。乃按壁铃，仆役群起，询诸警吏，方溺职而入睡乡，固云无所睹也。相率侦查，拨花撼树，搜寻迨遍而无踪迹。门锔尚未启也，其踰墙逃去耶？此事迄今不能解释云（下略）。
三十年不言之人
某日伦敦报载“三十年不言之人逝世”之消息，谓此人曾因与妻反目，咒詈其妻将来必遭焚毙，讵次日其宅被焚，妻与二幼子皆葬身火窟。某痛悔失言，遂缄口终身。此较息夫人三年不言，为尤难能也。
医生杀猫案
伦敦某医院二医治事毕返休息室，按例为彼等所备之糕已被猫窃食，乃愤以铁器击毙之，血污满地。院长以虐伤畜命讼之于署，依法集讯，并饬官医检验猫体致命之伤。据称伤非要害，系因被击受惊，骤罹心疾而殒。二医辨称，因猫罹狂疾，恐伤害病人，故毙之。判均开释之。
夫欧美之文明，伤一物命亦绳以法，洵堪钦佩，惟于庖厨食品及工厂原料，如齿革羽毛等则恣杀勿论，殆谓不得已而用之，然于义理终有未安。夫仁恕之道，推己及人，由近而远，始于同族而广于异族。当美洲文化已蒸之日，而有贩卖黑奴之举，以为我白而彼黑也。彼等之视黑种与禽兽不甚悬殊，幸有林肯（Abrahsm Lincolh）总统不惜宣战，以矫其谬。伟哉斯绩！昭示靡穷。其功不在黑人之得救，而在世界正义之伸张。至于人与畜类同为血肉之躯，四肢五官同具，惟形貌异，知识差耳。吾人对之遂抹杀一切道德，纯为敷衍自欺，与贩卖黑奴之心理何异？且如牛马为人服役，循序按法，勤劳无忤，较之奴隶有过之而无不及。迨年老力尽，则杀而食之。无怪乎近世劳工之抗业主，苟非人类力能结合，将同此结果耳。此间无道义可言也。黑奴释矣，次于黑奴者待救孔殷，世有林肯其人为更进一步之挞伐否？设曰无之，亦世界文明之羞，而吾人之罪恶将永无湔涤之日矣。兹录聂君其杰非洲人肉市（见新闻报）之按语于后：
其杰按：此种风俗乍见之似属可怪，然世间之事可怪者甚多，习而成俗则群相安之，不以为怪矣。在不食人肉国之人，若居彼族中，见人肉而不食，则彼族必哗然而笑之，谓其迂愚，亦犹我辈食兽肉之人见不食荤者亦群相讽笑。夫彼辈举箸时见碗中一人手指、一人耳舌而不动于心者，亦何异于我辈自命为文明国人者，举箸持刀，叉取禽兽心肝入口而无动于中也！外人误入彼族陷阱中，遭其缚宰、诉而不听者，亦何异禽兽之遭吾牵缚而无力自脱也！人有天伦骨肉之情，禽兽亦有母子之爱；人知痛苦，禽兽亦知痛苦；人知感恩怨怒，禽兽亦知感恩怨怒。所异者智力不如人，故为人所制，任人宰割烹食，盖纯然一强弱之问题耳。弱者肉，强者食；或食人，或食肉。同一恃强凌弱耳，岂有他哉？夫天地间一切罪恶不外乎以智苦愚，以强凌弱，以众暴寡。大抵人居于愚者、弱者、寡者之地位时，则心中冀望他人之垂悯，虽盗贼之凶忍，虎狼之冥顽。（城按：前篇在罗马所纪猛兽之仁心一节，则虎狼见被弃之人类儿童，每拾取代为抚养，而人类每取禽兽之幼稚而烹食之，是人不如兽也。）我辈遭之，犹希望其发慈悲之心，一旦自居于优胜地位，更不复为愚者弱者怜惜。常人食禽兽，獽獽人食人，皆同此恶劣之心理而已（下略）。
欧美亦有所谓Ve getarian，即蔬食之人，而饕餮者饰词诋之。前见西报有投函论蔬食者之残忍，谓草木亦为生物，何忍相杀？此等侫词曲解，宣尼所谓诐遁淫邪，应予明辨者也。夫仁恕之道，由近及远，前既言之矣。草木非血肉之躯，与人类气禀迥殊，虽应爱惜，衡其亲疏远近，自应食植物以代动物，犹文明民族食兽肉以代人肉，其义甚明。且天生吾人本非食肉之体质，试观猫犬尖牙而食肉，牛马方齿而食草。吾人未生獠牙，奈何食肉？只以人类多智，异想反常，脔割而烹饪之，违其本质，以致疾病丛生，损减年寿，此伍廷芳氏有“蔬食可活二百年”之说也。因食肉而习见流血之惨，养成凶残之性，人类且自相杀害，兵战格斗，一触即发，酿成痛苦之生涯。灵魂亦积眚丛慝，永堕沉沦之狱。肉体暂寄，精神永存，奈何恣一时之欲而遗终古之悔？吾人试回忆由儿时以迄成年，其梯级已一一经过，转瞬即末端之归宿，犹欲如此最短时期内恃强凌弱、狗苟蝇营，以损他利己为务，何其心计之拙而目光之浅也！或曰：“子何所见，而知人有灵魂？”答曰：“人为万物之灵，而谓无魂，是自侪于冥顽之动物也。谓地球外无他星球，谓物质外无灵界，真宰造物讵能如是简单？英儒斯宾塞尔有言：‘科学愈发明，令人愈惊造物之巧，而知神之不可诬。’”或曰：“假定人有灵魂，又何知善者超度，恶者沉沦？”答曰：“无他，此因果自然之律耳。善者身泰心安，死后灵魂清轻；恶者行丑德秽，死后灵魂重滞。灵界安能无泾渭之分而同流合污哉？”南海康同璧女士诗云：“与世日离天日近，冰心清净不沾埃。”予今已臻此境，非浅俗者所能喻也。
成吉思汗（Genghiz Khan）墓
伦敦之The Daily Express报纪俄国探险家高思罗甫（Professor Kozlov）访得蒙古王成吉思汗（元太祖）墓于戈壁已废之城Khara Khoto，兹译如左（以下皆高氏所述）：
予自一千八百八十三年即专探亚洲古迹，而于此墓则经二十载始探确无讹。予习蒙古语言文字，同化为喇嘛之一，始得彼族指导，亲历其境焉。墓在奥尔杜斯省（Province of Ordos），守护矜严，礼奠神秘。每年夏历三月二十一日，其子孙及诸僧侣诣墓参祭，予由王之十八世嫡嗣阿拉山（Alashan Genghiz Khan）及其留学俄国之兄介绍，始获发明。中华元代国史称王于一千二百二十七年，薨于Khara Khoto之都城，因国际关系秘而不宣。近见华北日报（North Ohina Review）云“王墓在拉齐林，惟堆乱石，覆以毡幕，他无所有，棺为石制”云。他报亦每为相类之传布。此殆疑塚，蒙人故为流言，以免真者之被探获云。予等由墓道而入，迷宫为广四十尺之方场，中置庞大之黄木外廓，藻绘悉东亚式，内储银棺而覆以旗，长十尺，宽四尺，上绣王之徽章，棺下置皇冕七十八具，皆王所征服取为纪念者。堂后供神龛而庋武器，中有嵌宝金剑，瓌丽无伦。近处设象牙御座一，乃掠取于印度者，尚有星学之仪器等。另一神龛为王半身之赤玉造像，几上置手写历史五百页，皆王之真迹秘事。蒙古及中华文并列，王签名于册面并加钤焉，且逐页签押，以示信史。予欲抄写或摄一影，但被拒绝。予厚赠监守者以珍品，始许详读。厅前有大如原体之狮、虎、马等像，色泽腴妍。询何所制，答为“宝玉”。予忽闻啁啾鸟声，然知此隧中必无生羽，旋见为蝙蝠群飞，彼等视为圣灵之物，饲以蜜调朝阳花种。哑僧七人终年守墓，例不许与人交谈，惟可与阿拉山语，以其为王之嫡裔也。棺前缭燃漆灯七盏，永不灭息。中悬硕大之玉磬，每七小时敲七响，谓王逢忌辰，灵魂戻止，吹灭各灯，附于领袖喇嘛之身，于神龛内之黑板作书，预言流言之吉凶。遗物中有装订精美之耶经，乃英僧所赠，及游人马口鲍娄（Maco Polo）（城按，似义大利人姓名）所赠之小金册。其可诧者，则王之爱妻道尔马（Dolma）皇后，竟有铜像作佛教信徒式，现为全蒙喇嘛所崇拜者。后葬处距此二百里，予随喇嘛及阿拉山等行四日而抵其处，老喇嘛导予等入。墓建于山谷适当之处，距墓四十尺为埃及式白石金字塔，沙径遍茁丛莽，观之不类此茔为大可汗之妻。予等费半日之劳，始将乱石推移，得入隧窖，白云母石之棺在焉。碑以蒙古及中华之文并列。文曰：“此为道尔马皇后安息之所。自请大可汗于未薨之前，取其生命，俾得先为布置地位。大可汗因而解脱之，以短剑剚后之胸，逝于怀抱间。七日后，大可汗亦薨。”
The Daily Express报注曰：“成吉思汗为蒙古皇帝，生于一千一百六十二年，属蒙古种，乃世界第一大征服家，战胜全亚细亚及欧洲之大半部，殁于一千二百二十七年。杨赫士班爵士（Sie F。Young husband）语本报云，此墓发明为第一重要之事。予知高思罗甫氏为卓越之博古家，所言均足徵信。皇家地学会曾于一千九百十一年赠以徽章，以奖其发明中央亚洲古迹之功云。”予译此篇竟，乃填词一阕如左：
念奴娇
英雄何物？是嬴秦一世，气吞胡虏。席卷寰瀛连朔漠，剑底诸侯齐俯。宝铡裁花，珠旒拥槥，异想空千古。元戎娇眷，允宜同此英武。
幽窀碧血长湮，啼妆不见，见苍烟祠树。谁访贞珉传墨妙，端让西来梵语。婺凤凋翎，女龙飞蜕，劫换情天谱。彤篇译罢，骚人还惹词赋。
词中引用江淹恨赋“秦帝按剑，诸侯西驰”之句，然祖龙何足拟此！五千年彤史中实无前例也。
旅况
岁聿云暮，人事萧条，岛气常阴，楼深昼晦，断送韶华于镜光灯影中倏六阅月，而遥望乡关，烽火未销，吟踪长滞，有“万方多难此登临”之概。因忆旧作七律一首，乃去国留别诸友者。诗曰：
客星穹瀚自徘徊，散发居夷未可衰。浪迹春尘温旧梦，回潮心绪拨寒灰。人能奔月真遗世，天谴投荒绝艳才。亿万华严随臆幻，谪居到处有楼台。
冬日苦短，膳宿外无多余晷，访得日本餐馆于临街，席珍一簋，即吾国之暖锅爇火自行烹调者，而霜菘豆酪清芬爽口。曩为粗粝以飨寒畯者，今为奇隽之味，价亦特昂。豆腐每方寸薄片需二辨士，合华币制钱四百文。侍者以冰盘进十小片，为价四千矣。岂故乡父老所能信者！某日，计值夏历除夕，予勉自袚饰，独宴于本旅馆之特别餐厅，著黑缎平金绣鹤晚衣，蹑金舃而戴珠冕（即珠抹额），自顾胡帝胡天，因窃笑曰：“吾冕虽不及伦敦堡所藏者之华贵，但同一享用而不贾祸。”珠皆国产，为价本廉，当兹共和之世，凡力能购者尽可自由加冕（所寓旅馆适译名为“摄政宫”，一笑），而古帝王必流血以争之，何其愚也！献岁后摒挡诸务，仍返巴黎大陆。天气亢爽，精神为之一振。
巴黎选举女皇
本年之嘉年华会Carnival于三月十五日举行，选举女皇多人，而皇中之皇为宝睐卡特女士（Mile。Paulette Cayet），首膺国色之选。大队游行，点缀升平景象；万人载道，举国若狂。日午，众聚待于音乐馆前。予所寓格兰德旅馆适居其右，而得俯观。音乐馆路及义大利街为纵横之交，已万头攒动如麦浪，车马断绝。将近五时，始由铜盔黑缨之马队前导，继以乐队，各种花车鱼贯而至。各女皇分红黑蓝衣诸组，每组殿以金冠缟衣之女，瓠犀群展，扬其皓腕柔荑，向左右观众掷吻（Threw Kisses），谢其欢迎。间以傩装及酒食之车，酒瓶巨丈。尤滑稽者，为烧烤人肉。盖欧美烧烤店，向以全体鸡豚等置旋转机上，如辘轳然，爇火于下烤之，此则炭盆如故，而旋转机上所缚者，乃一袒背之活人。时值春寒，袒身就火取暖，无所灼伤也。又一车，纸制白象四头，载以宝瓶，似效法东亚。最后第七十辆，为宝睐女皇，银骢双组，缓驾金，四角各立金色擎球之天使。皇披翚服，戴珠冕，手持御杖，挟左右扈从向众致礼，而大会告成。辇过数小时，犹群众塞途不能散。音乐馆前为地道电车之站，众乃钻入地道为尾阊之泄，始得松动。是日游人亦多傩装廵游街市，极一时之盛。欧人之评美色，夙重白琅德（Blonde），即肤发淡白者，故电影中有Gentlemen Prefer Blondes 之戏。而白若奈特（Brunette）次之，即睛发黑或棕色者。次者不平，因于电影中亦制Ladies Prefer Brunette 之戏，皆取名于美文学家所著之书而加以变化者也。而今年巴黎被选之女皇，皆深色之睛发，足为白若奈特吐气矣。予意必发光如漆与雪肤相映，方见鲜妍。金鬟银鬓，转形黯淡耳。
纪木兰如吉之戏
木兰如吉（Moulin-Rouge Music-Hall）为巴黎著名之剧场。某夕所演者，涉想高遐，化妆玄妙，叹为观止。场中饰九天阊阖夜会群真，以远景绘宫宇，缥缈微茫，恍入梦境。衣裳悉柔薄之金绡，高飏长曳，裥摺如画。以粉花茜蕊团簇之，弥形妍丽。帝命天使聘于列邦，使乃乘飞槎遨翔空际，得遇诸星精，长身姱貌，莫辨男女，惟皆威若天神，不同凡艳。虽衣装各异，一律为蔚蓝之天色，或深或浅，光闪烁而式诡妙。饰以明星，高簇为冠，联缀成佩，秾华各尽其致。火星艳灼夭桃，宝光璀璨中赤焰隐腾，烧天欲醉。彗星裸其素质，尾长盈尺，展布星光，寒辉晔晔。土星腰间环以星气巨圈，如加玉带，此皆特别可识者。尚有其他诸星精，一一行过，顾行不以步，或缓或急，流射于天空，殆有暗机代步，与浮槎之使虽相见而无款接，盖上界以意会不以言传也。此剧与予旧作小游仙诗恰合，已刊于《信芳集》中，兹录如左：
谁将玉带束晶盘，乍见星精出水寒。银缕飘衣秋舞月，珠芒冲斗夜加冠。微颦世外成千劫，一睇人间抵万欢。自是惊鸿无定在，青天碧海两漫漫。
重游瑞士
由巴黎往瑞士，朝发夕至。脱金粉之乡，挹山林之秀，心襟顿爽，惟文债丛脞。前著《鸿雪因缘》，经同学凌楫民博士为等《顺天时报》，久停未续，阅者远道函催，亟欲应之，费时匝月，始脱稿付邮。俗务亦粗应付，而九十韶光消磨强半矣！时值春寒，初以无妨稍待，迨偶窥园则玉兰、海棠等已渐零谢。乃叹寻芳较晚，身居胜境，形劳案牍，得毋为山灵窃笑耶？
寓建尼瓦湖畔，斗室精研，静无人到，逐日购花供几，自成欣赏。向南蜃扉双启，即半月式小廊，昕夕涵润于湖光岚影间，虽闭户兼旬，不为烦倦，如岳阳楼之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叠展其图画也。晴时澄波潋滟，白鸥廻翔；雨则林峦悉隐，远艇红灯熠昏破晦。倘遇阴霾，城市中称为恶劣气候者，此则松风怒吼，雪浪狂翻，如万骑鏖兵，震撼天地，心怀为之壮焉。堤路砥平，缭以短栏，行人往来疏林中，面目衣襟悉映于波光荡漾间，距吾书案咫尺，举目即见，为此记时固据实抒写也。东麓有亭翼然临水，菜市也。晨间往市售花者踏轮车经此湖堤，负巨篓于背，满载芳菲，姹白嫣红，掠水天而过，景尤入画。
堤边巨松一株，浓青古翠，百鸟所巢。春眠慵起而芳邻滋扰，未晓即逞啁啾，破予好梦。枕上见山头晴雪，即兴奋作游山计。购得草制小篮及藤杖各一，皆精致可爱，因忆《红楼梦》中牙牌令云“凑成篮子好采花，仙杖香桃芍药芽”之句，登山吟赏，采撷盈篮。归寓而花已萎，分插瓶中，时为易水，并置廊外使吸清气。信宿竟见回春，蕊叶复挺，乃供室内，分红白黄蓝诸组，秾华妍丽，巧夺人工，始信天能造物，复叹花不负予，益勤为灌溉焉。惟采时曾遗一手套于十顷花田中，无从寻觅，值金币六圆，姑与群芳结香帕之盟而已。
此番所游之处，为霞穆拍瑞（Champery）、维拉（Villars）、香壁（Chamby）、白琅奈（Blonay）、派勒润（Mt。Pellerin）等山，樱花如海，掩映碧天雪岭，农民耕于绣陌芳塍间，或且习而淡忘，不自知得天之厚也。游车所到，儿童拍手欢呼，同座诸客多漠视若无睹。予则一一扬手答之。前游德国，舟车所过，成年男女亦多隔岸欢呼。予以为此等事颇饶情感，世界之大，过客如微尘而永不再遇，亦有招呼之价值也。游香壁时，春气晴暖，野花遍阡陌，黄英灿然。儿童数人行经予前，一一向予问询为礼，此情此景，皆感愉快。有时独行山中，农妇亦致询词。瑞士人民好礼，乃其特性也。
国立机关应禁用英文
阅沪报有海关改用华文字议，为之称快。按吾国海关成立迄今七十余年，向由外人主持，往来文件悉用英字。岂独海关，即邮政、铁路、盐务等机关，亦多用英文。此等怪象，为世界各独立国家所无。夷考其始，或因外债抵押，或条约关系，政柄操诸客卿，国体尊严久丧。此等历史污痕决不容存在者，而社会间英文势力之普遍，尤属可惊。去年英报有某西人投函，谓共党未作之先，华英感情甚洽，沪人之通英语者居百分之九十五云，此言殊不尽诬。予周游各国，从未见他种文字盛行于本境如吾国者，何华人于英文独优而且普遍？盖受其经济势力之压迫浸润，几于沦肌浃髓，故于其文字之同化亦深入而不自觉耳。士夫有不知本国史纲及通用文辞者，而于英文则亟亟求之。苟因沟通学术、交换文明起见，英文固亦必需；若社会间矜为时髦，以不解英文为耻，则所见殊误。盖吾人屈于西方势力之下而解英文，此则应引以为耻而且痛者也。
抑吾更有进者，国文为立国之精神，决不可废以白话代之。吾国方言纷杂，由于国土广袤，按其面积犹如欧洲之有多数国家，当然有各种语言。设使闽、粤、苏、浙之人与直、鲁土著者交谈，将无一语能通。益以时代之变迁，民俗之习染，各有语风，各成音调，种种歧异，莫克究诘，所幸者惟文辞统一耳。设使五千年之历史，当时系用白话纪录者，则今日将无人能读之。即能读矣，而误解谬译，亦如佛经仙诀之奥妙，愈演而纰缪愈多耳。且文辞之妙，在以简代繁，以精代粗，意义确定，界限严明，字句皆锻炼而成，词藻由雕琢而美，此岂乡村市井之土语所能代乎？文辞一二字能赅括者，白话则用字数倍之多。所多者，浮泛累之字耳。孰优孰便，可瞭然矣。但文辞意义深奥，格律谨严，非不学者所能利用，然惟深严始成艺术。夫艺术不必尽人皆能也，亦绝不可废，必有专家治之（此指文学而言，非通用之国文），况吾国以特殊情形，赖以统一语言者乎？
与西女士谈话感想
某日，席拍尔德女士函约午餐，予购车券登山，径造其寓。彼适外出未归，遇其友昔穆森夫人邀憩树阴。谈次询予理想中之上帝体相何似，答以“无体无相，有体相则权利有限，无体相则权利无穷”，彼拍掌叹绝，且与予握手以示心契。少顷，席女士返寓，即入座就餐。有巨蚁蠕行于桌布，彼以指搓毙之。予劝以不可伤生，彼然之。续有蚁至，则以指轻拈之掷出窗外。（忆前于美国游山，偶摘树干嫩芽，汽车夫为谓应与以生机，其言予甚服膺。）彼询予是否佛教信徒，答以所谙甚浅，惟戒杀宗旨与吾本性契合，则不妨皈依之。予知此言非彼所乐闻，盖彼方竭诚诱信耶稣，谊殊可感，惟信仰各有主义，焉可苟同。若不声明，是欺枉也。耶教主博爱而不戒杀，殊为缺憾，甚至变本加厉，因护教而有十字军（一九六至一二九二年）二百年之惨杀，数百万生命之死亡，且被帝国主义者利用为侵略之具。假使当时行于欧洲者为佛教而非耶教，则此奇祸可免。一言丧邦，况宗教挟洪水滔天之势力。立言可不慎乎？世变亟矣，惟佛教可以弭兵于人心，立和平之根本，否则国际联盟非战条约皆狙公赋芧，诡谲外交，殊鲜实效也。人事繁剧，理论纷呶，然千端万绪皆以文明为目标，惟真文明而后有真安乐。何谓真文明？即吾儒仁恕之道，推己及人、仁民爱物之心，及佛教人我众生平等之旨，使世界人类动物类皆得保护，不遭伤害。苟臻此境，则人世无异天堂，脱苦恼而享安乐，地球之空气为之一变，讵不快哉！闻伦敦近有佛教之宣传及庙宇之建设，挽浩劫而开景运，跂予望之。所惜此举未能创于十稔以前，承欧洲大战之后，收效当较易也。
闲居之遣兴
山中岁月，居而不闲。盖颇劳形于案牍，所赖以遣兴者，每星期登山一次，及逐日选花供几而已。惟去取之间，亦费踌躇，残花未忍遽弃，新者又乏瓶供养。除购置陶器外，兼以盥洗所用之器皿等分贮之。由山中采取之花，虽色退香消，犹加爱护，因彼寄生崖谷，怡然自得，予既强移之，应有以善其后也。楼前牡丹二树缀花数百朵，游蜂为闹。其一且飞入吾室，体巨如钱，黄粉与黑甲各半，固采香之健者。予急阖扉，欲留玩弄而仍作书不辍。迨书毕视之，已不知所往。旋悟室后之门额略启，通入后厅，殆由是飞去。惟虑重楼阁娟娟此豸必迷不得出，失其草野生涯而为绣闼之殍，讵非吾过耶！蓦忆儿时往事，嬉于牡丹台下，有此类巨蜂栖止于石，予乘其不觉而击毙之。旧案俨存，覆辙再蹈，疚怀自讼。他日东皇裁判，当邀海内外之花王为证，较叶小鸾之“扇损蝶衣，簪除花虱”，情节尤重也。
重往建尼瓦
自客夏别建尼瓦，不欲再往，即此番寓湖头（芒特如）两月余，亦无心作湖尾（建尼瓦）之游。忽因事必须亲到，且预计到该处当为六月四日，复以自诧，盖去年到时恰同此月日也。予之记忆亦自有故，因纽约之斯台穆君曾隔岁预约暑假游欧，访予于巴黎，讵彼到时而予适于先一日离法，失之交臂。疑人生唔会亦有定数，今复遘此，益莫名其妙。然尚拟早一日前往，以便所事。惟欲再登阿尔伯士雪山而后告别，倘能如愿，则到建尼瓦当为月之三日。方著山屐，拟饭后出发，讵天气骤变，风雨相阻。次日始晴，即购券登火车驶升山顶。归途，经格里昂下车诣席拍尔德女士，告以翌晨将往建尼瓦，及辗转恰值前游之期，殊以为异，彼唶然曰：“此佳兆也，应遵行勿失。”予然之，四日成行矣。
此次重登雪山，风景幽昔，惟情怀较异，莫辨为悲为喜。同车客指示群玉之顶，遥见游人如黑鸦数点，集于皑皑天末，予答曰：“然。曾有一女子攀陟该处，失足葬身雪窟，经数日之搜掘，始获其尸，君等亦闻之乎？”客答以“未”。他日一客曰：“此事于六星期前见之报纸，当时固有人戒以勿往，彼不从也。”客座相与叹息。客夏，曾有一英妇溺毙建尼瓦湖中，欧美人好游，遇难者时有所闻，然不因噎废食，此在乡愿则戒而裹足矣。雪山风景见之前篇，兹不复赘。得好事近一词如左：
寒锁玉嵯峨，掠眼星辰堪撷。散发排云直上，闯九重仙阁。
再来刚是一年，还映旧时雪。说与山灵无愧，有心怀同洁。
由芒特如往建尼瓦，舍车而舟，稳渡四小时，得赏沿湖风景，且为价较廉计，殊得也。仍寓旧时旅舍，然昔之寓此，因邻为剧场，深夜顾曲，便于往返。今抵此经旬，尚未涉足。某夜梦回，方笙歌如沸，卧聆乐奏，知某也为狐步舞，某也为转旋舞。往日芳朋俊侣沉酣于春潮灯影之情景，一一涌现，然今倦厌矣，故此等幻影亦旋起旋灭。而别有所感者在乐声之凄咽，如诉人事，如惜年华，无限隐抑及变迁，胥寄此宛转顿挫之节拍中。其将终也，则淫溢哀乱，曳长声而若不足，每阕皆然，颇合古乐府一唱三叹之旨。已而汽车竞鸣，知为酒阑人散，取视时计，方交四点。众响渐寂，继以一阵疏雨淅沥有声，凄凉况味，洗涤歌舞余欢，反响亦殊不弱。物理由静而得。天时人事，在在可悟盛衰倚伏之机，当局者苦执迷不悟耳！诗友费仲深君有“夜半笙歌倦枕哀”之句，殆先我而历次境者。
客夏游此，每当黄昏散步，辄见隔岸雪山为夕阳渲染，赤城霞起，玉峰欲颓，景最明艳。今重来无睹，殊为不解。偶过游览公司，询以天际之玛瑙屏何以失去，彼等胡卢而笑，谓天气清朗时方得见之。然当晴时亦瞻望弗及，有如神山飘渺或隐或现者，何耶？
偶过国际联盟会门外，有所感想。自本年裁兵集议后，尚无重要之会。当俄代表李迪威瑙甫到时，当局因会党之流言，严为戒备，扈从之盛，声容荼灭，为从来所未有。而万目睽睽中，李氏以庞然肥重之躯莅止。顾其发言，众认为趣剧，不与讨论。惟法相白里昂氏曾答以滑稽语，谓如废止一切武器，则便于民众之国，盖以体力代武器，以众殴寡，则拳脚多者占胜利云。英人则于退席后会厅中相语曰“Colossal Joke”，意谓“破天荒之大笑话”。夫以赤俄谋和平固属不类，然其宗旨无可抨击，虽其办法荒疏，应别谋所以达此目的之方法。置不与议，则列强无和平之诚意，可知矣。然提议者亦何尝有诚意？此所以成一幕滑稽之戏也。予为庄严会所、湖山胜地之惜焉。
百花会之夜游
建尼瓦湖畔每年春暮夏初有花会二次，一在湖头之芒特如，于五月举行，名水仙会。花具仙姿，然不在水，遍植山野间，与吾国所产之水仙相似，予固名之。当樱、杏、苹、梨风信换尽，而娜惜司（Narcissus）则盛放于阡陌之间，遥望如缀疏雪，居民乃结队游行，为花庆寿，韵事也，然亦杂神话焉。据称有少年具子都之姣，来自邻邦罗马，过建尼瓦湖。既恋湖光，复矜已貌，顾影徘徊，累日不去，竟饿死于此。以艳殍而化名花，织枝秀挺，玉瓣欹垂，犹见当年之风韵。此与秋海棠为思妇泪同一佳话，不必信其事实也。湖尾建尼瓦风景既逊湖头，花卉亦较尠，娜惜司之云礽未繁衍及此，居民欲踵事增华，乃浑名“百花会”，于六月举行。惟地属名城，筹备尽善，灯彩鉴之盛，为芒特如所弗逮，即较巴黎之嘉年华会（Carnival）亦且过之。盖巴黎重在美人，此则重在美艺，一切饰品皆审美家之精心结构，在在表现艺术者也。月之二十三日，午后出发，予寓适居赛会界内，前有平台，高坐俯观最称便利。观毕晚餐，旋即就寝，窗外鼓乐喧阗，至为不耐。盖孤客而处繁闹之场，则愈多感慨，况百忧骈集之身乎！初尚勉作不闻，而愈迫愈厉，如困垓心受楚歌四面。计长夜扰清眠，莫如趋就之，转得消遣。乃起理妆，外出散步，则游人如织，灯彩烛天，湖面红绿缤纷，逐水光流颤，幽艳独绝。会场男女多执纸袋，满贮剪纸彩片，随意向人抛掷，如散花之舞，即伫立之警士亦多被骚扰，例不禁也。妇女著轻绡阔领之衣，有揭其领以彩片倾入者，有拍行人之肩，迨其回顾则迎面猛掷一掬者。予亦被掷数次，目为之迷，乃掩面揉目而返，草草就寝。晨起，彩片遍枕席焉。次日赛会如昨，默计苟晚间出游不可无备，亦购彩片一袋，暗藏小篮中而覆以巾，以示无挑衅之意。途中有掷予者，则倏报一掬，以为抵抗。有一掷即退者，有屡攻不已者，予亦奋勇追逐，循环报复，彼此缩颈揉目，或且嚏咳，盖纸片撒入口中也。方与某甲剧斗时，复来某乙乘隙攫予篮中之纸料，左右受敌，应接不暇。乃竟以篮倒向其脑额拍击，余料倾尽，方弃甲曳兵而走，观者大笑。众除嗢噱外不许交谈，故虽满街追逐嬉戏，均默无言语。而予以远客，竟与此邦人无端哑战，殊得奇趣。是夕之游，不啻梦境也。
文痞文匪之可恶
前寓伦敦，值大诗人哈代（Thoomas Hardy）逝世，举国哀悼表扬，遂为文痞利用，摹写其字，售充真迹，事见报纸。顷六月二十五日《大公报》纪《坦途月刊》第四期内，发见伪造王静安此词稿之事，颇为该报所痛斥。此等事仅诬已死之人耳，予今尚生存，海内文痞竟将报纸已刊之拙稿，肆行盗窃。或诬予与之通信，将彼等所造谰言冠以予名；或将拙稿冠以他人之名，公然转登他报。文字界之暴行，已与盗匪之扰乱，臻同一程度。予于沪报，仅订阅新闻报一份，已两见之于该报。一为四月二十七日所刊，予可证明其伪造者。予旅欧已二载，岂有不知法国之币名佛朗而反称为金镑之理（英币名金镑）？予初见之，商不信有如此胆大无耻之人，但函求该报更正而已。讵又见六月四日之新闻报成成吉斯汗墓记一篇投稿者，捏称系其友留英学生陈某译自伦敦快报而函告于彼者（投稿人为赚取酬金计）。阅之，方知系抄袭予之译稿已先刊于五月二日天津大公报者，彼略为增减，颠倒其段落，而直接抄录一字不改之字句，尤居大部分。拙稿中已述明快报原著人为高斯罗甫，英文“Kozlov”，《大公报》为加注英文，而盗稿者欲卖弄英文以取信于人也，又不知如何拼写，竟拼为“Gas Loagh”，与原文迥异，此为彼于伦敦快报并未寓目之证。复将篇末予之题词删去，易以“老妪鼓琴”一节，为快报所无，亦属捏造。予阅后立即致函新闻报，并将大公报及伦敦快报挂号邮寄，以证其伪。计此两事，一则称予之函告，再则称系其友人陈某之函告，殊不思此等长篇，何能于函札中述之。盖新闻报曾宣言，谓投稿者多属造谣大家，此后译件非附原文，概不收纳，故彼等乃称系友人之函述而无原文云。沪报种类甚多，予不能遍阅，拙稿被盗，转登于他报尚不知若干也。年来神州一片土，已成盗贼世界，士林痞丐之充斥，尤与相埒。造谣以糊口，售淫书以荼毒社会，久为识者痛心。此辈既粗通文字，自命知识阶级，何不谋正当职业，竟出此下策，间接反损碍其生计？盖此等劣迹秽行，倘为人侦知，孰敢任用之？报纸公布之件，尚感盗窃，如委以职业，托以财物，断无不盗窃之理。至于造谣糊口，尤属无耻之尤。国运方新，彼等先自剥夺其人格，更不计及将来公权及公民之资格矣。
曩于故国，备遭文匪之扰，故避之若凂。旅居欧美，除素稔者偶有往来外，凡国人侨聚之所，良莠不齐，予遂因噎废食，概不走访。二年以来，于巴黎从未一晤国人，亦几废绝国语。盖遨游异地，如脱尘网，不欲再寻烦恼也。
游览之危险
七月十六日伦敦太穆士（The Times）报，纪六人毕命于阿尔伯士雪山。据云，其地属瑞士之赛尔玛特（Zermatt）境，游客之死于此者虽多，然六人同时遇难，则为二十五年来所仅见。彼等皆法兰斯人，攀陟既高，为云雾所迷，经数小时之困守，迨雾消而发见峻陡之雪堆冰柱，无路可通。导引者失足，一人挽救之，亦随之下。其处离地二千尺，余四人试以绳缒下，悉坠于深渊。此由对面嘎瑙极拉山（Gorner Grat）之游众，以望远镜窥见者，立即驰报有司，设法搜寻，昨始将六尸觅得，姓名均亦查明。此外尚有一德国学生，由玛特杭山（Matter-Hcrn）坠落于莎韦赫（Solvay Hut）附近，其处峻险，无可寻觅。又一德妇偕引导人游此处，为崩坼之冰块击伤甚重，逝于医院。又葛立森（Grisons）之萨囊山谷（Samnaun V）有剧雷大雪之轰击，致媚瑟（Maisa）及霞珉（Chamin）两河溃决，淹没三百亩，毁桥梁九所，幸未伤人，皆近日事。尚有小玛特杭山在瑞士与意大利交界处，特为详纪，俾国人游此者注意。太穆士报绘有专图，此篇从略。
阿尔伯士既有天险，且为奸人利用，谋杀案亦有所闻。其事为日耳曼人夫妇游此，夫忽仓皇驰报有司，谓其妻失足坠山死，众不以为异事，且寝矣。讵彼于二星期后，即与宅中侍女成婚，且向某保寿险公司索其妻之赔款，为公司所疑而讼之，遂入狱。此与去年喧动纽约之斯乃德案相类。斯乃德为某美术杂志之编辑者，枯杨生梯，而纳少妇，妇利其多金，而心不属也。然结褵已十二年，生一女，且九龄矣。妇出私囊，暗为其夫保巨额之寿险，复诱夫赌博，至深夜倦后，饮以烈酒夫就寝，妇乃与预匿宅中之一男子击杀之，而后报警，谓戕于盗。警搜得宅内之珍饰匿藏未失，且验得其夫脑内有多量之克娄如芳（闷药），案遂破，妇与奸夫悉伏诛。世风日恶，而夫妇之道苦，然亦财产权限之制有所未善乎？
瀛洲鬼趣
前篇曾撮记西报谈鬼数则，兹更有所闻，录之遣闷，犹东坡之在黄州，同其无俚也。八月杪，伦敦快报称美之国务卿开洛格氏，到巴黎签非战条约时，饬其大使馆与法之外交部涉，谓签约时彼座将列于白里昂氏之右，恰为故总统威尔森起草凡赛尔条约之原处，彼畏惧威尔森之鬼，特请将签约于外部之议，改为凡赛尔宫。法外部以此点颇有疑难，因德使斯特来曼博士，决不愿往该处而生感触。德使之莅法京，此为六十一年来之初次也。开洛格复请改为蓝宝赉厅（法总统避暑之宫），法政府允之，且谓虽仍座列白里昂之右，但威尔森曾坐之椅，则决摈不用云。
伦敦各报皆纪冬花园（Winter Garden）导演员自杀案。冬花园者，伦敦著名之剧场也。其导演主任班乃特于八月初无故自杀案，经审讯，班氏之母，年近七十，扶杖到庭，供称其子年二十六，康健无病，不嗜烟酒，度日愉快，尤乐其职业。母子同居，肇事之日，曾与母谈笑甚欢。黄昏时按常入浴，临往浴室之一分钟前，尚与母作笑谑，即阖扉放水。有顷，母叩扉，催其晚餐，不应。破扉入视，则已自缢于大木橱中，衣履已全卸，似准备入浴而尚未及者。此木橱乃一星期前所购，班母心恶其状不祥，而未言云。次传剧场经理，亦供称班氏方与彼规画营业，颇得剧场倚重，进款亦丰，决无烦恼。复由官医检验班之尸体，谓肉体与精神均极康健无病。法庭乃按常例，批为临时病狂而自杀。班母不服，向法官诘责，谓其子无病，必有意外之遭逢而致死云。回家乃将木橱焚毁，以绝其祟。
又数年前，予居纽约，见报纪某案，有杀妻而埋于马厩中者。妻诉于居宅业主梦中，业主报警径掘马厩，果得尸焉。
女界近况杂谈
女学生之趋向
谈论女界固应综赅全体，然多数仍处草昧时代，不惟较欧美判若天渊，即与本国少数时贤亦相去万里。其困苦腐陋情状，吾人且少目击之机会，惟得诸传闻及想像而已。就近而论，以留学诸女士程度为最高，亦国人属望最厚者，顾其趋向之变迁，大有今昔之感。此固时世为之，亦彼等志趣薄弱，易致磷缁，实吾国前途之不幸也。十稔以往，留学者多治教育、医药、美术等科，洵裨实用，且属女性所近而优为之者。顾栉风沐雨，离乡劬学，归国后政府不为奖励，任其各自谋生。迨大局几经巨变，习法政者得附潮流而跻要位，极轩冕煊赫之致，而都会黉校则沦于颓废，不值当局之一盼。其基础较深者，又为少数所把持，成暴民专制，一校犹一国之缩影焉。远道归来无援助之教育家贸然就职，率被驱逐侮辱，至医药、美术等家，则任其自生自灭，利禄不与焉。于是学者知择业之途在彼不在此，群趋而治法政矣。夫中国之大患在全体民智之不开，实业之不振，不患发号施令、玩弄政权之乏人。譬如钟表然，内部机轮全属窳朽而外面之指示针则多而乱动，终自败坏而已。世之大政治家，其成名集事，皆由内部多种机轮托运以行，故得无为而治。中国则反是，舍本齐末，时髦学子之目的，皆欲为钟表之指示针，此为所以政局扰攘，迄无宁岁。女界且从而参加之，愈极光怪陆离之致。近年女子参政运动屡以相胁，予不敢附和者，职是故也。
浪漫主义
世风缛靡，礼教废弛，浪漫之习由来已渐，迨十七世纪卢梭（Rousseau）出而集其大成。（卢氏学说甚广，此其余绪耳。）巴黎、纽约，金粉之薮，女子习染甚尤，自西徂东，普于圆舆，有沛然莫御之势。吾人于此应予以适分之裁制，不得推波助澜也。明矣此义，精而言之，亦具哲理。舍精取粗，则成下流，其于女子亦不仅限以贞操问题也。夫处世漫无常轨，原非飞人生之福，犹如起居无节而适以戕生，终局大抵不幸。此固多因世风所诱，而境遇拂逆，益以女子才能之发展遂趋此途者，亦不乏人焉。要当以各人地位为衡，如茕独之嫠、仳离之妇，责任既无所属，贞操即失根据，苟无损于人得适于己，孰得而非之？故浪漫主义行于负有责任者，为伦纪之贼；而于独立之人，则其自由权内所赅，惟亦有其相当之范围。其不爱惜身份、殄伤廉耻者，则又浪漫主义之贼也。每于报纸中，见下流浪漫子倡言打倒礼教，此辈号称国民，而下笔不能作通用之国文，复弄笔诋毁文化，此真无礼无狉，无论任何国家种族之人，苟斥以无礼无教，未有不色然怒者，何吾黄帝子孙独异于世界者。愿吾优美女界，勿认为时髦之说而即盲从之。予草此文时，适得友人程君白葭来函，谓曾向当局建议在奉天办一大学，招考中外大学文科毕业而有国学根底之人，优给膏火，教授有系统之国学，并预备低级之学科，待东西洋人来学。毕业后，介绍至各国大学为汉学讲师，俾发扬东方文明，导全世界人类入于礼让之域云云。韪哉！此议实获我心。盖东化西渐已有动机，各国大学多添加汉学讲科，美国各大学中辟此科者已有三十余校。予肄业哥伦比亚时，闻有华人某主讲此席，予方埋首求学，无心问世，亦未注意及之。迨世变愈剧，乃慨然叹欧美功利主义锐进至极，受大创剉时方返而旁求救济之道，孔教、佛教均有弥漫全世界之时。去年在伦敦曾屡与英人谈及，彼等莫不见信。近予旅舍之街角，有瞽丐日日立风雨中，予怜之，赠以金戒指一枚，丐与予握手为谢，且询何不自御之故。予笑曰：“汝不能见，现与汝握手之人，其指间御有巨大之钻石耳。”丐惊叹曰：“汝实行平等如此，真耶稣信徒也。”予曰：“否。吾国中有较善耶稣之教。”丐言深以未闻大道为恨，不惟盲于目，且盲于心矣。后予再见之，询之金戒已典质得六先令云。吾道不能见信于酒肉之士绅，而感动风雨之瞽丐，俗有问道于盲之说，予则与盲谈道，虽琐事亦甚趣也。
女子著作
传经续史，久成陈迹。四库之书浩如渊海，其分曹夺席与于著作之林者殆夐焉绝响，此由吾国教育之不均，而非女子天才之偏弱也。海通以来，女学尚矣，又以各种专科及蟹行文字瘏其精力，兼谋经济独立，何暇专心著述，为名山事业哉！其结习难忘，余勇可贾者，亦仅发为诗词歌咏而已。兹就词章论，世多訾女子之作，大抵裁红刻翠，写怨言情，千篇一律，不脱闺人口吻者。予以为抒写性情，本应各如其份，惟须推陈出新，不袭窠臼，尤贵格律隽雅，情性真切，即为佳作。诗中之温李，词中之周柳，皆以柔艳擅长，男子且然，况于女子写其本色，亦复何妨？若言语必系苍生，思想不离廊庙，出于男子，且病矫揉，讵转于闺人，为得体乎？女子爱美而富情感，性秉坤灵，亦何羡乎阳德？若深自讳匿，是自卑抑而耻辱女性也。古今中外不乏弃而弁以男装自豪者，使此辈而为诗词，必不能写性情之真，可断言矣。至于手笔浅弱，则因中馈劳形，无枕葄经史、涉历山川之工，然亦选辑者寡识而滥取之咎，不足以综概女界也。又或以绮语为世诟病，如漱玉、断肠等集，予与故友易君实甫曾函论之，见所刊拙著。古人中如范文正、宋广平、司马温公等，其艳思丽藻，世所习见。无玷于名贤，奚损于闺阁？必恕此而责彼，仍蹈尊男卑女之陋习。况诗三百多言情写怨之作，而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先圣不以为邪，后世竖儒反从饶舌，真可谓不识时务矣。
予之宗教观
世人多斥神道为迷信，然不信者何尝不迷？何谓之“迷”？湮没理想是也。舍理想而专务实利，知物质而不知何以成为物质之理，致社会偏枯无情，世道日趋于衰乱，皆此辈自称不迷信者武断愚顽之咎也。予习闻中西人言及神道，辄曰必有所徵而后能信，此固当然之理，然可徵信之处，即在吾人日常接触之事物，不必求诸高渺。圣经灵迹，种种诡异之说，徒以炫惑庸流，惟自然物理方足启迪哲士。昧者不察，舍近就远，此所谓“迷”也。何谓自然？天地之有文章，时令之有次序，动植物体之有组织，尽善尽美，孰主之者？是曰真宰。教徒分立门户，各张旗帜，或称一主，或信多神，皆庸人自扰，妄生分别。盖神道异于肉体，不可名相，专而一之，念兹在兹，可也；析而散之，充塞弥漫，无往不在，亦可也。人类拥其所主，党同伐异，以褊嫉之心忖神道，以阀阅之见揆自然，陋已！凡一切自然物，其器官置备之周，文采选构之美，如有意识之制造品，此即真宰圣灵之迹昭示于吾人者。是以吾人之心理位为喻：因循渐进，苟且而安者，为无意识；倏忽变迁、严为判别者，为有意识。譬如素丝，由旧败而色苍黄、而黑暗，固无足异；倘由纯素忽染丹青，是曰人工。自然物之生长亦然。由青而蓝，由仙而萎，固无足异；倘忽色采悬殊，文章灿列，是曰天工。欧洲有花曰Tulip，即郁金香之类，同根同种。其为花也，或严判色采，或纯白如砑粉，或鲜红如渥丹，以及鹅黄、鸦黑、姹紫、蔚蓝，直如绸缎庄之各色丝料，美不胜收。是否经人力之揠苗助长而生变化，予不得知，然就吾国而论，各种花卉不经人力，纯出天然，而色采悬殊、灿若云锦者，数亦至伙。曩于纽约藏书楼披览书籍，据云中国专有之花，为他国所无者约四千种。至植物内部之组织、营养，各尽其妙，则于伦敦电影剧场见活动映本，较植物学之文字演讲，尤为明瞭也，至于动物，则火奴鲁鲁（Honolulu）之鱼特显异证，各色之鲜艳，如翠玉、如蓝晶，宝光璀璨尚不足异，而奇在文采，如有意识之描绘。有通体鹅黄，匀排蓝缕数条，起点及收笔则循环巧篆者；有绿色贯以朱红，一幅幅边饰以黑缕者；有首尾皆黑，镶以白边，中段作杏黄色，黑处复饰蓝缕一条，简而致者；有纯黑，其体嵌三小方片泥金为圈，内实以朱红者。据鱼场（Aquarium）说明书称，特异者曰四百余种，配色之佳，花样之妙，美术家穷于摹仿，皆生于夏威夷（Hawaii）海中。然则谁造此者？此大美术家即真宰也，他使蝴蝶、孔雀，皆著异常之美。吾人试游博物馆，即天工制造之陈列所。博物馆家而不识帝力，其学亦如机械死书，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为可羞也。
神道之先机默示，有足徵者；予髫龄失估，侍母乡居，舅方司榷津沽，奉母命往依之，冀得较优之教育。母夙媚鼋，为予问卜，得签示曰：“君才一等本加人，况又存心克体仁。倘是遭逢得意后，莫将伪气失天真。”恰是勉勗游子之词。厥后虽未得意，而自此独立，为前程发轫之始。又游庐山之仙人洞，龛祀纯阳，吾宗也。道士怂试蓍蔡，乃以婚事为询，得示曰：“两地家居共一山，如何似隔鬼门关？日月如梭人易老，许多劳碌不如闲。”此即吾母卜婚之识，而毕生引以为悔者。当时予虽微诧，亦未措意，后且忘之，而年光荏苒，所遇迄无惬意者，独立之志遂以坚决焉。夫山林井鼋何有神祇？卜者诚虔则亦感应，此即神道无往不在之徵也。
塘沽距津甚近，某日舅署中秘书方君之夫人赴津，予约与同往探访女学。濒行，被舅氏骂阻，予忿甚，决与脱离。翌日，逃登火车，车中遇佛照楼主妇，挈往津寓。予不惟无旅费，即行装亦无之。年幼气盛，铤而走险。知方夫人寓大公报馆，乃驰函畅诉。函为该报总理英君所见，大加叹赏，亲谒邀与方夫人同居，且委襄编辑。由是京津间闻名来访者踵相接，与督署诸幕僚诗词唱和无虚日。舅闻之，方欲追究，适因事被劾去职。直督袁公委彼助予筹办女学，舅忍气权从，未几辞去。然予之激成自立以迄今日者，皆舅氏一骂之功也。回首渭阳，怆然人琴之感。
都中来访者甚众，秋瑾其一焉。据云彼亦号碧城，都人士见予著作谓彼出手，彼故来津探访。相见之下，竟慨然取消其号，因予名已大著，故让避也。犹忆其名刺为红笺“秋闰瑾”三字，馆役某高举而报曰：“来了一位梳头的爷们！”盖其时秋作男装而仍拥髻，长身玉立，双眸迥然，风度已异庸流。主任款留之，与予同榻寝。次晨，予睡眼朦胧，睹之大惊，因先瞥见其官式皂靴之双脚，认为男子也。彼方就休头庋小奁敷粉于鼻。嗟乎！当时讵料同寝者，他日竟喋血饮刃于市耶！彼密劝同渡扶桑，为革命运动，予持世界主义，同情于政体改革，而无满汉之见。交谈结果，彼独进行，予任文字之役。彼在东所办女报，其发刊词即予署名之作。后因此几同遇难，竟获幸免者，殆仁人史亦有天数存焉。此外黄秀伯（其尊人慎之殿撰思永于予为父执）、杜若洲（名德兴）等则力劝入都，有“争名于朝，争利于市”之语，予因所办女学将有成议，概辞谢焉。
予初抵津，诸友侦知窘况，纷赠旧衣服及脂粉、胰皂等，日用所需，供应无缺，其事甚趣，谊犹足感。自此予于家庭锱铢未取，父母遗产且完全奉让（予无兄弟，诸姊妹已嫁，予应承受遗产），可告无罪于亲属矣。顾乃众叛亲离，骨肉齮龁，伦常惨变，而时世环境尤多拂逆，天助吾而复厄吾，为造成特异之境，直使鲁滨孙漂流荒岛，绝处逢生；又如达摩面壁，沉观反省，获证人天之契。此则私衷所感谢愉快者。悟解所及，笔之于篇，为世之具慧性善根者告焉。
附
海外词坛近讯
旌德吕圣因碧城女士久居瑞士，从事英译佛典，去年养疴柏林，恒藉倚声以写去国忧生之感。其最近作品将寄本刊陆续发表云。
吕碧城归国《信芳词》作者吕碧城女士久居欧洲，去岁归来，新制甚富。闻近方留寓香港未刊词将于本刊陆续发表云。
护生与蔬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