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此行只身重洋，翛然遐往。自亚而美而欧，计时周岁，绕地球一匝。见闻所及，录为此记。自志鸿雪之因缘，兼为国人之向导，不仅豆棚瓜架之谈资已也。
三千年之古树
自抵旧金山San Francisco，即闻柯省Califormia 有三千年之古树，为考古家所欣赏。乃凭游车（乃大汽车，可容数十人，专为游览之用），登车后座客已满。御者为一女子，以一身兼任司机及演讲之职。讲时用传声筒，游客又多询究，致彼时须回首作答，予甚恐其疏忽蹈险。（某年四月间巴黎附近，此项游车相撞，死伤美国妇女八人。）予坐适与之并，彼竟请予襄助司机。予曩曾驾车肇祸，今何敢以此巨车轻试。该御者少不更事，实可谴责。然亦可见彼邦女子皆有开车之技矣。已而车过金门海峡Golden Gate Ausalito 之境，改由铁路抵蒙他莫立沛Mt。TamaliPais，为柯省名山。午餐后与数德人合摄一影。即乘山车，乃特制以行岭嶂间者，响巨而震，座客大乐，相与哄笑。抵一丛林，浓荫蔽天，绵互数里，众皆下车步行。其树又名红林Red Woods，因其内质色绛，外观仍绿也，树干挺矗，高拏云表。博物家察其皴纹，即核知其寿。根多十余株，珠联作圜形，径口约百余尺，其巨可知。殆原干已朽化，嫩条所茁，皆成巨材。根多木菌，其形如芝，大逾栲栳。落叶铺地，厚于氍毹，人行其上，步履悉深陷。仰观莫见其杪，顽青古翠。空气馨蒸，游者如入药炉陶冶，立觉却疾轻身之效。
旅次之小讼案
金山气候温暖，因留度岁，计三阅月。村野间红繁绿缛，岂惟不冬，且无一丝秋气。长日恣其遨游，忽为俗事所扰，盖予因账款纠葛，讼一旅馆。先往法署The Hall of Justice 探询起诉手续。署员询予国籍，答以中华。彼注视予面而摇首曰：“否，汝非华人。”予曰：“有护照可证。”彼亦置而不究。惟指示往小款清偿之署Small Claima Court。予因为数不巨，未延律师，因费昂将不得不偿失也。幸获胜诉，收还欠款。该署为予追偿甚严，不因数小而宽纵。公费一律获免，诉者无锱铢损失，而获实效，其制甚善。吾国宜仿之，署设于市政厅City Hall，壁柱悉凿花岗石为之，有字示众曰：如于壁上擦火柴一枝，罚五十金。因恐吸烟者就壁取火，而致污痕，亦可见其屋宇之精洁矣。又如纽约电车榜示曰：吐痰一口，罚五百金，或监禁一年，或罚款与禁锢并行。亦不许吐痰于窗外云。美人好洁，游者所应注意。
好阑坞诸星之宅墅
新年后启程，自西徂东，盖由西岸之旧金山至东岸之纽约。第一程先抵罗三吉乐Los Angeles，亦名城之一。濒行之日，得识佛革森君，亦将往该处者。彼于先二小时往，予抵罗省，寓西赛旅馆Ceoil Hotel，即有人由电话呼予，予甚异之。初不料即彼也。彼为部署游程，并代购得好阑坞Holly Wood 游券。晨游动物园，园蓄鲤鱼、鸵鸟甚多。鸟能驾车，控缰辔于颈翼，载二人疾驰，其力与驴等也。午后游好阑坞，眼界为新。盖沿途皆小屋平房，构造精雅，错综于芳丛绿野间，澹冶而饶画意。较之高楼连苑，夹道蔽天，如居古井深谷者，别有天地也。一中国戏院，方鸠工营造，据云价值二百五十万元。餐馆数所，谓皆银幕中人所集会者，众星奎聚。想见光采冲霄之盛，迎面翠峰簇起，为日晖反射，艳霭四溢。如天后凌虚，余辉散为宝气，闪于云霞滃翳间。榜大字于山腰曰：好阑坞境Holly Wood Land。入此以往，则诸星宅墅荟萃之区，神仙楼阁，参差起于花荫岚影间，与境外之小屋平畴，风景又别。峰回路转，叠见绀宇雕甍，簾垂永昼。槛锁秾春，一律阒无声迹。净绝纤尘，而异卉娇禽，不知谁主？梦境欤，抑仙境欤。计驱车半日，未逢一人，未踏一砾，可称庄严净土。恨吾笔不克曲状其美，但无阿好之辞，皆纪实耳。兹观举数宅如左：
卓别麟Charlie Chaplin
门前为坦洁石径，缭以短垣。垣内万桧森立，如春笋怒发。杂花抽条，覆垣甚密，缀英尤繁，有春色满园关不住之概。众绿之杪，白屋耸出，如一轮皓月，高拱云端，气象严贵，俨然王者居也。
罗克Harold Lioyd
细草茸绿之场，建以白石之室，其楼仅两层，平整雅洁，偏张粉霞之幕。屋角植小丛花卉，而无树木，如雅儒不逞奇气，如静女不炫浓妆。
贾克柯根Jakie Cogan
大厦起于广场，草地数方，界以白石之径井然有序，门驻巨辇。吾人每见此童于影片中，初不意其养尊处优如是也。
巴赖南格丽Pola Negri
白屋履以绛瓦，门前巨圃，繁花枝枝挺立，曾列如波，一望无际。屋后殿以丛林，雍容华贵，如富家女。
爱琳立许Ireno Rioh
白屋偏张绿色窗棂，幽倩娟雅，不似演“少奶奶扇子”Lady Windemer’s Fan时之骚辣也。
范鹏克Dougias Fairbanks
白蛎为墙，绀灰色屋顶。绿草场上，有高大之石像，作天使鼓翼状。
范伦铁瑙Rudolph Valentino
建筑古朴而郁闷，宜居者之不寿。门窗悉闭，廊间尚挂金笼，空而无鸟，殆有之亦已殉主耶。沿阶珍丛凌乱，有不知名之异本，翘然只作一花，色绀而娇靓，为朵绝巨，但欹侧下垂，若蕴无穷之凄怨者。范氏以艺术成名，世人多慕其美。然貌亦寻常，美国中不乏其俦，而湮没无闻者，有幸与不幸之别耳。
其余史璜生Gloria Swanson、南齐穆佛Nazimova、瑙门塔梅Norma Talmadge、梅白瑙门Mabel Norman诸明星各有其宅，未暇一一述及。归寓后，佛革森以电话献议，多留一日，作河滨游，当立予否决。因于纽约诸事待理，赴欧之船期将届，不敢多留也。
大坎宁之山景
由罗三吉乐购路券至威廉Willaims，车中信宿，复换车至大坎宁Grand Canyou。该处风景奇丽，而名最著。下车登山，气候顿寒。予披貂氅，徘徊于疏松残雪间，脑力为之清醒。此间唯一旅馆曰爱力陶佛尔El Tovar，高踞山巅。外观朴质，而内部精丽。栋梁悉截松干为之，不加修漆。缀巨枝苍松红叶为饰，画意诗情，悉资游兴。斫槎枒松干为灯笼镜槛，映以雪焰晶波，祛尽山林荒寒之气。东壁满悬长枪古剑，罗列交叉，与西壁羚鹿诸首，犄角相对。主之者何人？乃镕侠情美感于一炉，极其能事矣。平台以外，大地团圝（地凹陷如池，群山起于其中），群山环拱，即大坎宁也。高约八千余尺，面积广袤二百十七英里。山皆赤色，为日光渲染，嫣然而紫。所奇者，其形多方或三角或六角，皴痕深刻，觚棱叠起，如万她浮海，层层衔接，崭然一线，绝不参差错综，类人工所筑。疑古之霸者，瘏其民力，成此巨观。询之同游者，谓皆成之天然，决非人力，然则造物之结晶欤。予立高处摄取一影，群山相对作万物朝天状，佳制也。是日就山径之平坦者，偕众驱车作一小时之游，仅能览其概略。至探幽瞩邃，必破十日之晷。方臻奇境，且非舟车所能通。馆主欲售以二十金币之券，为备骡作二日游，且指示山阿。有河流蜿蜒如银线者，其旁缀翠斑数点（乃红山中绿瓦之屋顶也），谓为旅馆，可宿其中。嗟乎！予不乘马，已十年矣。曩客京华，尝揽辔于颐和园南苑等处，然亦只能驰骋于辇道。矧久习偷惰，安能再试于险巇万仞之间，惟望洋而叹耳。
午后观美利坚土人舞蹈。该土人即美洲之旧地主也。丧其全境，而奴于白种。习流利之英语，谀词以媚游客。盖备于旅馆逐日献技者，予观其肤发颇类华人，涂赭于面，号称红种。近世考古家每证明华人发见新大陆在哥仑布Christopher Crlumbus 以前，且有谓即西藏人者，今观此益信，而予重有感焉。黄昏散步雪径，与葛柔斯君间话，诘以山形何由如此？彼谓系轻地震而成，予深信之。归寝后，此问题仍盘旋于脑。如因地震，必有迸裂之碎石，积于山麓。决计晨起再加考察。乃次日俯览各凹涧，净无片屑。复以质问一叟，则答以古时洪水冲激，水归海而山裂矣。此说较近，惜予不谙地质学耳。
步入课堂，见男女多作骑装，裹粮待发。自愿弗能，既愧且恨。将离此处，往芝加哥Chicago，乃诣车站预订车位。路员某谓毋庸预定，有某号车可直达芝埠，甚为简捷云。乃与约定翌日购票，及再往。仅一少年供职其间，叩以路程。彼偏检簿册，良久始能作答，且谓无通票，须于途间换车。予疑其不谙路线，语颇怨怼。彼夷然无忤，予转自惭孟浪。彼询予喜常车，抑客车。予答以一无所知，请为酌定。迨登车，见注明为客车Tourist Train。第一程先返威廉，经邓佛尔Denver，计宿三夜，而三易其车，始达芝埠。车中不供膳，须俟抵站时，下车觅餐馆，而时限匆促，不暇饱餐。换车又多在深夜，寝食不遑，疲劳极矣。同车客谓予本可乘较捷之车直达芝埠。于是予益恨为少年路员所误。后询之芝埠路员，则谓予之干路总票，系由金山预购行径散他菲Santafy 路线者。则枝路之票只得迁就，实未误也。当予由金山购总票时，路员曾询欲行何线，予无所知，惟答以欲沿途风景佳者，至简便与否，则未计及矣。芒加哥纽约为世界名城，皆旧游之地。雪鸿重印，不无倦恋。然俗冗无足记述，姑于此记从略焉。
舟渡大西洋范伦铁瑙之梦谒
二月十二日由纽约启程赴欧，渡大西洋。船名奥玲匹克Olympic，重四万六千吨，巨制也。船楼六层，升降梯三具，轮奂宏丽，不啻皇居。头等客男女五百余，于餐室中（头二三等分设餐室）一律作晚装，侍役亦皆礼服。张乐豪饮，盖甫离美利坚禁酒之境。予素不善饮，为众所劝，亦勉进少许。先二日舟行甚稳，世称风浪最剧之洋，竟能容与中流，而无所苦。虽略感不适，但勉随众笑谑舞蹈，亦渐忘之。海水黑浊，予不欲凭栏观海。惟处舟内，俾忘眩晕。第三日天气骤变，舟撼甚剧。予不克支持，偃卧舱室，同席安尼斯君遣使卖鲜花一篮见存，濯露凝香，饰以彩绢，立觉春意盎然。予知花气伤脑，不宜置寝室，拟置门外，又恐为赠者见之致愠，不得已留焉，而芳菲袭人，益以风浪激簸，竟夕不能成寐，仅曚眯一霎，忽睹一颀秀之影，闪入舱中，则范伦铁瑙也。手持名剌谒予，其片较普通式略大而方，纸作浅蓝色，印以深蓝墨膠之字。凸起有光，于姓名之上，列小字一行，为音乐教师。予讶舱门仅启一隙（予舱位于C字层之中央，而无窗。卧时欲通空气，将门钩挂于壁上，留一隙约二三寸。舟虽摇动，而门不能全闭。凡曾乘海舶者，皆知其式。）彼何由入？思至此，毛发微悚。未及通词，遽然而醒，则一梦耳。计通夜中，成梦时间仅此数分钟，而幻象如此，何其突兀也。自别好阑坞，兼旬以来，舟车跋涉，脑髓昏涨，更无一丝之隙忆及前游。胡从入梦，忽忆是日为二月十四，范伦太音节Valentine 也，与彼之姓氏相同。亡友易实甫君，曾有子夜鬼歌云：“自别世间人，都忘世间物。世间有太阳，知是红与黑。”设想之奇，悲痛入骨。范氏其犹为忘人间令节耶。惜予笔墨久荒，殊无佳构，为阐扬微采，于东亚啊古邦有负幽灵之谒，徒贻江淹才尽之惭。昔世界第一歌曲家克路苏Enrioo Cruso，亦义大利产也，艺进于道，优入圣城。予客纽约时，适闻其讣，乃为传记，并其造像投于申报，时为西历一九二一年。绛树西凋，此曲只应天上有矣。如范氏协律钧天，当与媲美。吾知仙籁所鸣，重泉遏响，九沛德音于冥漠者，虽属梦幻，吾信为真确焉。
英法两国仅隔一海峡。抵欧时，左为骚然屯Southampton，英之港口。右为谢伯尔格Chebonrg，为往巴黎之铁路。安尼斯将往伦敦，与予分程于此。彼预讬其法国友人谷赛夫妇导予至巴黎。予之车券为第二辆，谷赛等则为第五。彼等乃退券换为第二，以便与予同车。登小艇时，行李山积。予之衣箧偏觅不得。谷赛以耄耄之年，上下于楼船三层（虽小艇亦有楼三层），为予觅之。往复数次，予颇不安。吿以所值无几，不必觅寻。登岸后，予请谷赛伫立以侍，予自往税关觅得之。谷赛之女及婿已驾汽车迎于道左，彼嘱其婿以车送予往旅馆，而自挈其老妻，令雇街车而去，其谊甚可感矣。
独游之办法及经验
予既草欧美联程游记，写新大陆风景，迨抵巴黎，遂搁笔而无所记。盖不谙法语，几如聋，虽诸事得英美友人（渡大西洋时同舟所识者）襄助，仅及大端，难随跬步，故第一计画，即专治法语。讵习未匝月，愈进愈艰，临渴掘井，时不我与，乃慨然抛弃，为哑旅行之尝试。或转得奇趣。以经历所得，为双身远游，且不谙方言者之向导，则此篇较美洲游记，尤裨实用。其法先取欧洲地图浏览，查各国所在，定行程之先后。欧美各都会，皆有经理旅行之公司，如Thos。Cook＆Son及美国转运公司America Express其最著者也。彼等代售轮船及铁路各券，凡不解方言之旅客，可向之购买。因欧洲轮轨各局员，大抵只能作其本国言语，非如旅馆之职员，能通数种方言也。此等公司兼承办游览、汇兑、邮务，赅括旅行一切需用，备有大汽车，可载数十人，派专员演说向导，名曰Guide。其办法固与游客以便利，但欠从容，盖向导人率众如牧群羊，游者须跬步相随，不能如意。有时率众下车步行，备极疲劳，所至之点，或非游客所欲。前在巴黎游凡赛尔Versailles皇宫，归途下车步行数里，予着新购革履其质坚硬，归寓后足趾已破，血濡丝袜，所得见者，旧辇数辆而已。若独自往游，车费既廉，（可附电车前往）且得尽兴，而免奔波。若约友向导，尤较安适，但此仅为时日宽裕久往之客而论。若游客时间怱促，所过之处，仅小住一二日者，自以加入公司之游览队为便耳。
至于旅费，除汇票外，有旅客支票Traveler’s Check及信票Letter of Credit。若只往一处者，用汇票；若往多处者用旅客支票；若漫游各国而无定所费用浩大者，用信票。惟以上各票，只能取于银行，若晨暮及星期假日等，则无处可取。除食宿外，尚有税捐等杂费。正账之外，复加小账，名曰使役费Service，大抵十分或十五分，甚至有二十分者。此等情形，与美国完全不同：其取小账者，游客即不另赏仆役，惟于特别服役之事，酌给赏资耳。护照须随身携带，应用之处甚多，凡欲经行之各国，皆须预往其使领署签印，且须亲往，勿托旅馆，因旅馆既索代往之费，而所办之事，又多不确，此为予经验所知也。
予定计取由法至义之路线，此路甚长，而饶风景，须先经瑞士，乃往柯克公司预购车票，并询明沿途名胜地点。票限十日，可随处小住游览。后予查知，尚有限用两月之票，盖国内及国外各一月，予后此每购之用，价亦相同也。
四月二十日晨，由巴黎请一能法语之美国友人，伴往车站为通译，寄运行李等事，计仅一箱，即付费挂号。上海出版之游欧须知等书，谓欧洲无代寄行李制度，须自雇人搬运登车者误也。（或当年如此，而今非矣。）友人送予登车后，即去。车已开行，此为予初次由欧洲旅行，后予出游各国，皆不需人伴送。将抵法之边界，有登车查验护照者，有查询携带现币若干出境者（大抵不许多数现币出境）。他客告予，所运箱笥，须于此处，自往行李房开锁请验，否则被拦于此，予即遵办。此节甚关重要，其后予每将旅行于购路券之时，即预询明何处为边界，及应查验行李之地点，盖入境出境，皆须检验。薄暮抵瑞士之芒特如Mountraeux，为诸名胜之一，予行程中所预计必游者。乃怱怱下车，然不自知将投宿何所，姑查看情形，手提小皮箧，步出站门。于群众熙攘中，见一人冠上标美国转运公司等字，知其必解英语，乃询以有何旅馆，彼示以车站对门，果有一大旅馆在，乃投止焉。
瑞士旅馆精洁，胜于巴黎，而价则较廉，房金每日约瑞币十佛郎，合华币五元，膳食另计。注册时索阅护照，并注明原籍住址，然于故国，予本无家，乃注以无。（又如存款于银行，除故国住址父母夫或妻外，并须注明兄弟姊妹，予皆注以无。）侍者导予入寝室，日暮体倦，不克理妆入餐堂，乃嘱女佣，为进薄膳，予操不完全之法语，竟能达意，可知习一言，即有一用。欧洲各旅馆，男职员大抵皆略能英语，女仆则否。瑞士通用法语，凡局面较优之所，如旅馆轮船等，晚餐多御礼服，不可草率贻羞。公众场所，间有不修边幅，不慎仪表者，应鉴戒而勿效尤，不惟须合本人之身分，亦能保持吾华大国之风度也。
晨兴纵览风景，全埠为光气笼罩，盖湖光岚气益以朝霞积雪，混合而成，色彩浓厚。吾国古诗晓来江气连城白，雨后山光满郭青之句，仅表示青白二色，此则瑶峰环拱，皑皑一白中，泛以姹紫。湖面靓碧微腾，宝气氤氲，漫天匝地，而楼影参差，花枝繁簇，可隐约见之。须臾，旭日高升，晴晖铄眼，又忆及工部诗云：漠漠轻阴向晚开，青天白日映楼台。曲江水暖花千树，为底忙时不肯来。可相仿佛云。
芒特如前临日内瓦湖Lake of Geneva，各大旅馆所在。馆前皆有花圃，芳树奇葩，灿烂如锦。东市曰维伦纳甫Villeneuve，西市曰维卫Vevey，电车自东徂西，二小时可尽。街市小而整洁，最宜散步，不似纽约巴黎等巨埠之纷扰也。城内多溪，奔流激湍，穿阛阓而归于湖，色浑碧，其量似重，据云为欧洲第一滋养之饮料。予所居旅馆，即临湖滨，最占优胜。馆作半环形，前为平台，石栏迂回，树以华灯，高耸云表，灯圆而巨，累如明珠，光逾皓月。会餐时，三面蜃窗，群峰环映，苍松积雪，历历如绘，群宾雅集，真可谓群玉山头，瑶台月下，非复人间矣。
湖滨多鱼，阡陌植桑，恍如浙之西湖，惟壮丽过之。近处古迹有锡兰堡Castle of Chillon，古为此城要塞，内储十四纪各武器，及军犯囚处。大诗家拜伦Byron曾有专篇咏之。
湖后为山，共分三级。第一级为葛力昂Glion，中层为蔻Caux，山巅为饶席德内Rochers de Naye，游人可宿于此。观日出及日落于爱尔伯山Alps，山行火车，仅由五月至十月开驶。予抵芒特如时，方四月，故未登山，惟于湖滨勾留数日。左近可撒Kursaal 别墅，水木清华，佐以音乐茶点。游人无论前往与否，均须购此墅之游览券，按日计税，由所寓旅馆征收（据云为维持教堂之费）。入门后，仍须买座，暨付茶资，故游客纳税后，不必逐日前往也。予游览芒特如得七律一首录后：
谁调浓彩与奇香，造就仙都隔下方。海映花城腾艳霭，霞渲雪岭炫瑶光。鸣禽合奏天然乐，静女同羞时世妆。安得一廛相假借，余生沦隐水云乡。
斯特瑞撤密兰
予询柯克公司，由瑞赴义，沿途有何名胜，彼等谓过此则斯特瑞撒Stresa风景甚廲云。予即前往，濒行旅馆，仆某告予，行经某处（似系瓦罗尔伯Vallorbbe，不能确记），箱笥须期启验，切记勿忘。盖瑞义交界之处，否则被其阻留。予甚佩此仆之有经验，而惠及行旅，胜于铁路局，及经理旅行各公司。届时起验，始获运行。同车美国乔济夫人，闻予操英语，遗其夫询予，由何处习得，答以曾留美数年。彼等系前往密兰Millan者，劝予同往，谓斯特瑞撒，地区甚小，景无足观。予因行李已交铁路运寄该处，未便他往。薄暮抵斯特瑞撒，果是小镇，而山多松篁，及绯红之茶花。步行山麓，得一酒店，入座就餐，侍者能英语，略谈片时，即归旅馆。次晨，挈装往密兰，为义境之巨埠。登车觅座，一客貌似法人，操纯属之英语，欢迎让座，若为素稔者，谈次。予询以密兰有何上等客寓，昨宿斯特瑞撒，室中无热水，殊感不便云。该客即书一纸见示曰：“予介绍此旅馆，必能令君满意，该处有热水，有冷水，且有自来水”云云。予知此伧，信口乱言，殊不可恃，且于沿途登车之客，遇妇女则曲献殷勤，遇男子则傲慢不逊，予欲薄之。午抵密兰，该客导予领取行李，代赁一马车，曰：“汝可径往该旅馆，予稍缓亦来。”遂怱怱去。车行甚久，予嫌路远，欲改适他处，而御者不解予语，只得任之。及抵该处，旅馆尚佳，惟地址偏远，且馆员不解英语，予大悔恨为该客所误，立欲他往，惟初入义境，不惟言语不通，且不知有何旅馆。予躁急徘徊顿足，无可为计，此为平生所经第一趣境。凡读吾此记者，若身历其境，不知将何以为计。予忽忆及柯克公司，因其分局遍设各处，众所共知，乃书“Thos。Cook”于纸，自指己身，并指大门，示意欲往该处。馆员立悟，为雇一马，并告车夫以地址，予遂挈箱乘之前往，果得之于通衢。下车置箱其间，备诉所经，托为觅一近市之旅馆。彼等由电话询探多处，皆答以客满，无所栖止。盖逢赛会之期，而义之王太子，驾临密兰，故游人云集，满坑满谷。仅一旅馆，答以晚间或可得一下榻地。予恐届时无着，势必露宿，莫如乘火车赴佛劳兰斯Florenos，为路线必经，且预计欲游之地，即向该公司探询下午开行之车，方讨论间，忽背后有人以报纸拍予肩曰：“汝亦来乎？”予诧此地，何逢戚友，回头视之，则前赴斯特瑞撒时同车之客，美国人乔济及其妻子等。予告以故，彼请予往彼寓所之馆，或可觅得一室，乃同往焉。讵又客满无隙地，乔济遂雇车送予往车站。其二子年皆八九龄，亦欢然同车相送。乔济导予寄装验票，奔驰于左右两站，于群众拥挤中，置此二童不顾。彼等追随于后，不惟未失散，且能为予照料行装，发言如成年之人，殊聪慧可喜。而乔济等以予能操同类之语言，遂亲如家族，其尚友有足多者。
义人之亲善
凡巨埠车站，车辆甚多，搭客须认明无误，免入歧途。予登车后，持券示他客，询此车是否往佛劳兰斯，答曰：昔昔（Si Si）。此予第一次闻义大利语，犹英语中之“也斯”（Yes）。座客甚满，予幸分得一席，然嫌拥挤，仅置小件于座处，如帽或伞等，以保守此位（此为欧俗，后至之客见有物在，则不占取其位），已则立于厢门外，凭窗眺景。诸客时启罐贮食品，辙呼予同食，予不欲拂其意，勉取少许。读者须知，凡舟车中慎勿轻受不相识者之烟茶食品，防匪徒暗置闷药以盗财物。然予查知彼等皆良民，故敢接受之。晚七时抵波罗纳（Bologna），予知抵佛劳兰斯当在十一点三刻，夜深殊多不便，莫如于波罗纳下车一宿，可以次晨登他车往佛劳兰斯，较为安适，乃向诸客告辞。顾众阻予勿下车，谓此处并非佛劳兰斯，予解彼等之意，但彼等不解予意，方言互异，无法说明，惟有笑谢之而强自下车。彼等急觅一译员来，其人为活泼少年，着制服，冠上标有英文之“铁路翻译”等字。予始或说明己意，彼甚赞成，乃导予至车站附近之旅馆。彼询予国籍，答以“中华”，彼曰：“汝貌甚佳，颇似欧人，不类华人。”予思此少年未必曾至远东，竟臆断谓华人貌皆恶劣，必闻诸谣传，或见之滑稽图书耳。予所赁室宽大，较赁之巨埠者，不啻倍徙而价仅及半，且得早为安息，免深夜旅行之苦。此夕未往佛劳兰斯，自幸得计。该寓与餐馆毗连，即往进膳，索热牛乳，侍者不解英语，试以法语亦不解。予乃取片纸画一牛，复取杯作饮状，彼始领悟。予游欧洲，作手势以代言语，其用较广，真所谓哑旅行也。
次日晨起往车站待车，见广告栏内（即告示牌）插有图画一幅，似由像片印刷者。其画为中西人杂列，凭木栅聚观，华人戴瓜皮帽，妇女则梳上海髻，注有义大利文字。果为何事，何故悬示于此，殊所不解。旋见昨之译员，前来导予登车既购餐券，惜予未询彼该图画为何事，盖匆忙未暇忆及也。
花城
佛劳兰斯（Florence）别号花城（City of Flowers），义文之名则为费兰斯（Firenze），位于爱尔诺（Arno）山谷之间，富于图画及雕刻品以美术渊薮著名世界者，原有二城，亚然斯（Athens）及佛劳兰斯是也。古之亚然斯已成陈迹，今惟佛劳兰斯独称于义大利境。而大美术家、诗家，如丹特（Dante）、派他（Petrarch）、鲍加西（Boccaccio）、加立利（Galileo）、密且安吉娄（Michael Angelo）、里昂纳斗文西（Leonardo da Vinci）、班维纳头西立尼（Benvenuto Cellini）、安德萨头（Andreadel Sarto）等，皆诞生于此。图画院最著者为幽斐斯（Uffizi Gallery），并附属一小者（Pitti Gallery），内储油画石像极伙，皆名隽之品。美术家多携器具前往摹绘，任游客伫观，彼等夷然工作。一女画家且告予，彼所绘者为拿破伦之妹云。
建筑有麦迪西寺（Medici Chapel），极形壮丽，为麦迪西大公（Grand Duke Medici）之旧邸，建于一六〇四年，糜金一百万磅。麦氏家族皆列裸体石像，尸棺即瘗其下。壁柱皆天然彩石，镂金嵌玉。室顶作圆穹形，精绘宗教及战史，栩栩如生。试拂去壁尘，则历历返映于壁间。盖石壁摩擦极光，无异明镜。此古宅外形朴质残缺，游者身入其中，方为惊愕赞叹。盖聚瑰宝而成于鬼斧神工之手，光采隐铄于古气阴森中，令人生异感。以北京之宫陵教之，瞠乎后矣。
此城刻石之工，尤为精绝。予曾游览其工厂，厂内聚各种天然彩石，先绘彩色人物花卉等为标本，然后刻石嵌成，仿佛吾国之景泰蓝制法，惟深浅凸凹、阴阳向背俨然如生，与照像无异。试观其背面，则针锋参错，聚千百碎片而成，盖必选配色泽使融合无间，而不用人工之染；必天然物材之富，益以工艺之精，方克成之。可任意洗涤，色采永无褪化之虞。方制一王后巨像，明珠翠羽，流眄生姿，笔绘尚难，况成于嵌石乎！
城外近海有村曰匹萨（Pisa），建一欹塔（Leaning Tower），亦著名之左。塔约九层，故作欹斜欲倒之势，观者以为危也，然稳妥终不倾圮。予因路远，未曾往观，但见其照像耳。
三笑
予虽孤踪踽踽，每自成欣赏，笑口常开。抵佛劳兰斯之次晨，计半日间曾嗢噱三次。往美国转运公司就一职员询事时，忽来一媪向该员咆哮，出示一字片谓被所误。该员接阅之，谓此字非其所书，与己无涉。媪迟疑曰：“其人貌与汝相似，或即是汝。”众为哄笑，予亦捧腹。旋往柯克公司兑钱，职员某书一支票，字甚密满，盖照例注明某银行所发款数、日期等。予因所支之数甚小，故不注意，惟见有二百十九等字，遂予签名。该员给义币二百十七枚，谓此系今日市价。予曰：“不可，因予已签名收到二百十九枚，必须如数与我。汝既误写，汝自负责。”该员笑曰：“二百十九乃支票号码，并非钱数。”予视之，果然，乃大笑。复往他部办事毕，偶睹该员方理簿册而仍匿笑，予诘之曰：“此等细故，何久笑不已？”彼愈笑不可忍，遂相与再笑而罢。予购券加入该公司之游览队，每四人一组，双马驾车，约四五辆，以一人统导之。众皆获座，予独落伍，恚甚。绕行办事室间诘责，职员等笑领予至门外觅车，统导人曰：“勿燥（躁），自有道理。”旋示予一独马之车。予拒之曰：“众皆乘双马之车，何予独异？”彼曰：“此车只某君与汝二人乘之，汝得一男伴，不较胜多一马乎？”众复大笑。所谓男伴者，乃英人，已授臂挽予登车，未便拒却，相将就坐，统导人犹喃喃曰：“一士一女，最为相宜。佳哉！佳哉！”予止之曰：“足矣！足矣！速缄尔口！”是日所游之处，风景平常，不若统导人侈夸之甚，惟曾大笑三次为愉快耳。
义京罗马
由佛劳兰斯往罗马（Rome），数小时即到，青峰古堡，与其他都会风景特殊。曩读罗马史，心向往之，盖法典美术之渊源，万邦所范，而政体嬗演，凡专制、共和、封建等制，皆早创之。今虽记忆弗详，然亲至其境，兴趣复生。第一触目者，即军警林立，服制美观，种种不一，大拟为警察常备军、羽林军等，分散各处，靴声槖槖，剑佩锵然，与美法等共和国气象不同。予拟居此稍久，乃自规画：第一日，栉沐休息；第二日，散步街市，观其概略；第三日，觅取地图及说明书，自往游览。以后游历各城镇，大抵皆按此进行也。偶得七律一首：夕照镕金灿古垣，罗京写影入黄昏。海波净似胡儿眼，石像靓传娀女魂。万国珠槃存息壤，千秋文献尚同源。无端小住成惆怅，多事回车市酒门。
第五日，谒朱公使兆莘氏。此为予自抵欧洲以来，初次与国人相见。次夕，宴于使署。朱公谓昨宴：由北京返罗马之义大利公使，曾由电话请予陪席，值予外出云。是夕，以久废不用之国语谈论甚畅。次日，使署秘书长朱英君偕其夫人汪道蕴女士过访，并为予办理向警署注册之居留证。凡游客居留稍久，此为必须之事，英法等国亦然。
著名之古迹为罗曼法罗修（Roman Forum），乃古市场及议院法庭等，建于纪元前六百余年，自四世纪后叠遭外海，精美之石柱等多被移去，屋宇倾圮，遂成废墟。断础残瓷，散卧于野花夕照之中，时见蜥蜴出入，铜驼荆棘有同慨焉。
大建筑为珂罗赛穆（Colosseumn）之门兽场，工程甚巨，高一百五十余码，阔一百七十余码，座位八万余。于西历七十年开始营造，后复次第加增各部，阅十余载方成。周围列座中辟斗场，下层为兽窟。开会之期，以勇士与猛兽格斗，举国临观，或谓率兽食人，以囚犯投入，膏其牙吻。然就今日温婉多情之罗马人观之，殊难信其民族当日有此残暴至举。此场外观圆形，共四层，已缺其半。
教堂之大者为圣彼德（St。Pietro），毗连教皇宫（Vaticano），五世纪时所营造，位于罗马西城惕伯尔河（Tiber）之右。过河有桥曰“lonte I。Angleli”，建筑精丽，天使石像分立两旁，鼓翼翔空，射影于碧波雪炬之中。过桥为广场，作圆形，中立金字石塔，左右分列喷水池甚高。正面为教堂，高四百尺，深六百尺，巍峨瑰丽，盛暑生寒，而彼德之铜像立于中央，历代教皇葬于此者一百六十人。入堂之右门，折入其后及左即教皇宫，附美术、博物等院，贮油画、石像甚富。大抵皆宗教画，石像则帝王名宿外，多神话时代之爱惜司（Isis）、阿普娄（Apolo）等像。院内且多中国古董，盖运自北京者。
偶见市售像片，仿佛寺院满列髑髅，奇之。询明地址，径往游览，则为加波昔尼教堂（Capuccini）。堂后教堂毗连，满贮髑髅，不下千万。室顶及壁皆以人骨编缀为饰，直可谓之人骨寺耳。一西人方伫观，见予即用英语呼曰：“速来此观览！汝知此累累者何物乎？”语时并挈一老僧示予曰：“二百年前即此物耳。”该僧默无一言，不知其感想何若。又谓此项僧骨共四千余具，葬时不用棺木，裸埋土中，六年后取出陈列于此云。又询予国籍，答以“中华”。予转询彼，则唶然曰：“我亦华人耳。”然予知其必属美国，若英人则未必如是之轻率也。必旋偕老僧他往，予独立其中，见头颅累累如贯珠，及掌趾森森如编贝。左右两土坑，左置全骸多具，皆枯白之骨；右坑置腐腊殭尸，仰卧侧倚，状态如生，但皆皮缩肉黯，毛发齿甲犹宛然可辨，即埃及药殓之“草木米”也。墓室阴暗，予无悚怖，且手抚髑髅，试叩其声，盖年来浪游，骇目惊心之事，见之广矣。予出室后，见老僧方伫立门外，俟予出而阖其扉，给以小银币数枚，彼亦受之。身居是间，人生观当大彻大悟，阿堵物应淡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