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吕碧城文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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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兴女学议——碧城

绪论

今日中国女学之当兴,有识者固类能言之,无俟敷陈矣。然而教育之道至繁且,况女子教育尤为吾国前此未有之创举,若骤欲举而措之,有如望洋不辨涯涘,其难于着手也必矣。盖当此新旧递嬗时代,复杂烦乱,言不一致,是贵乎斟酌损益,而出以权衡、审慎之心,苟属吾之所长,则必培植而拥护之,使其得完全之发育;苟属吾之所短,则必采撷而补缀之,俾得随时代而进化,是以教育必于个人、家族、社会、国际各方面上着想,而使之圆满无缺,然后成为一国之教育。总括之,则不外内察特性,外对世界,以确立教育之鹄,相其缓急循序渐进而已。兹特缕陈之。

(甲)宗旨

凡立国者,必保其固有之特性以为基本,所谓精神是也。故教育之道亦必就其固有之特性而扩充之。然而察吾国女子之特性,固猥琐陋劣,汶汶泪泪,无一长之可取。其思想之锢蔽,器量之狭隘,才力之短绌,行为之贪鄙,几无一点可以副个人之天职。其灵敏、坚忍、勤劳、慈爱诸美德皆汩没而不彰,呜呼!世或谓女子之特性固如是乎?殆数千年之政教风俗有以致之,而养成此第二之天性耳。今欲复其天然之美质,则必先铲除其种种习染之劣点始。吾国女子之教育,为驱策服役而设,小之起于威仪容止,大之极于心身性命,充其量之所极,不过由个人而进为家族主义,绝无对群体之观念,故其所及也狭,欧美女子之教育,为生存竞争而设,凡一切道德智识,无不使与男子受同等之学业,故其思想之发达亦与男子齐驱竞进,是由个人主义而进为国家主义,故其所及也广。然当此时势,立此世界,有教育之责者于此二种主义,孰去孰取乎?必有所了然矣,故以为今日女子之教育必授以世界普通知识,使对于家不失为完全之个人,对于国不失为完全之国民而已。

(乙)办法

女学为今日创举之事,必以讲求办法为最要,倘办理失宜,虽有极纯正之宗旨、极完备之学科,而亦不能达其目的,收其效果徒托空谈而已,甚且内则冲突丛脞,自相纷扰,外则抵间投隙,诋毁纷来,成绩未收,事体已解。吾人有兴学之责者,能不审顾周祥,慎之于始乎?兹撮其要端如左:

一管理学校有公立、私立、官立之别,故其职员之组织亦各不同,兹不具论。然而学校与国家同为有机体之物,机体者,如五官百骸之属于脑筋,可以联络贯通,互相为用,故治一校如治一国焉。推治理之意义,实包括一切组织、实施、监督、护理等事,而总言之,女学校事务繁琐过于男学校,故管理之关系尤重。现时我国女校有用男子为管理者,有用女子为管理者。然就现时女子之程度而论,其学识能力实多逊于男子,是宜用男子管理,始克整齐。就事体论则管理者校长之责也,教授者教师之职也,然而教授之兴管理,固互相联络不可须臾离者,则教师之与校长,固同兼训练管理之职矣。盖校长保其秩序,行其法令,属于形式上之作用;教师则监视其心志,限制其嗜欲,涵养其性质,属于精神上之作用。世或有以管理为校长之专职,而抑制教师之权者,则教师于训练上必多掣肘,只得敷衍故事,以塞其责。所谓精神之教育者杳乎不可得矣。且一校之务必校长总其纲,教师理其绪,方能指臂相应,期于全体改进。日本清水直义所著实验学校行政法谓学校行政机关:校长属第一阶级,教师属第二阶级,若职事员则责任较轻矣,故教师不特有教授训练之责,凡学校内外事件均责无旁贷云云,噫!是殆深明教育之机关者矣。(选自:“兴女学议——碧城”,《大公报》[天津版],1906年2月18号。)

二法律法律为维持社会之要素,一学校一小社会也。故以法律精严为第一义,或曰法律属行式上之作用,何与乎精神之教育也?殊不知一校之中,修业无定时、器什无定位、言笑无常度、其学业之荒废不问可知矣。若入其校舍,形式肃然,条理并然,其内容之完善,亦不问可知矣,盖形式者,精神之表着也。形式不具,精神何讬?世或谓宜弃形式而取精神者,特矫枉过正之辞耳,是以抱实行之主义者,凡举一事,必以厘定法则始。况女子者素无对社会之公德,最不知维持秩序循守法律者也。骤聚数什百不教之人于一堂,必起争诟心,嫉妬心,非笑心,猜疑心,纷然并作。苟无法律以范围之,必移其向日勃于家庭之习惯,而诟谇于学舍矣,不至冲突解散,而不止。故必须设严密之法律,以扶持维系于其间,然而女子者,素安于逸居无教之习,骤施以过严之法律必不乐于服从,转蹈知法犯法之弊。是宜于平时教育之中,为讲晰法律之理司法者,先自守法躬行、倡率、引掖、诱导,以养成爱护法律之精神,且为他日入社会之基础,斯为得矣。

三教师之选聘吾国今日教师之选亦大难矣,而女师为尤难。虽资格不求过高,然必须品性纯正、年力富强、学问通顺者,方可聘用,鄙陋寡德之流,固不堪为人表率,即老弱之辈亦何能胜教育之任。盖今日教育至为繁难,体力衰弱于讲解词练上必失其精神,师生之间亦不能性情融洽,致亲爱之情于学业之进步大为阻碍。至其学问只以明达通顺为及格,固尤在能阅心理学等书方能得教育之要领。虽然犹有一切近问题,则校中宜用女师或男师,亦今日所应研究者也。就事体论,女校而用女师最为适宜,且女子者,人类天然之师保也。其慈爱、勤劳、无微不至与儿童之性情最能翕合;其训练诱导乃固有之习惯,使任教育颇得其宜。美国女子充小学校教师者得百分之九十四五,美国学校教师皆以女子为之。日本则有以男子为女学校之教师者,惟男学与女学之发达,既先后不同,故女子于高等学理尚逊于男子,欧美且然,况吾国乎?虽吾国女学初兴,课程简易,各处卒业之女生未尝不能胜任,然而为数已寡,有应接不暇之势。风气未开之地,恐因浮议而生阻力,且学者多顾忌不前,固不得不用女师,若风气已开之处,终以用男师为宜。

四学生之资格学生之资质,以身体健全,年龄少小为合格。若其体已衰,其脑已旧,其劣根性已成,虽无论如何淘,终难见其效果。盖人之所以成为人者,由天赋人力二者相合而成,天赋者固有之特性也,人力者教育之功也。当其未成人格之时,天赋之性未定,则可全以人力转移而铸造之。由其脑质纯洁,若素丝之受染,施以朱则朱,施以黑则墨也。若年齿已长则习染已深,则性质已定。教育之功不过栽培之、灌溉之、发达其不足,以至于圆满而已,此就学之年龄宜为厘定者也。然而学生有特别之性质者,尤当注意。因一校之中必有一校之习尚,所谓校风是也,若天性恶劣,其才复足以济其恶者,每传染同侪而颓堕校风,且召外界之阻力,此必剔去之以免病群,亦去害马除良莠之法也,特宜出以审慎,不可轻率为之耳。(选自:“兴女学议——碧城”,《大公报》[天津版],1906年2月19号。)

(丙)德育

德育者,为学界中可进不可退之要点,而又为近世学界中之最难进化、最易堕落者也。盖人之智慧辟,则谲诈愈多而天真愈失。每见荒僻乡隅,其民情醇朴、繁盛都会,必风气浇漓,此其明证也。故凡儿童入学之初,虽教以种种科学以发达其知识,而尤须引掖、诱导,养成道德之心,以定其立身之基础,否则各种学业虽极发达,而如无能之舟,飘流靡定,所有智慧适足以济其恶败其德而已,顾近世教育家讵不解注重此点,然以其难于着手,非若他项实学其成绩易见也,故每从而忽略之,而惟致力于智育,殊不知近世学者其眼光所注射,心力所经营,已专着于知识矣。盖世尚竞争,人趋利益,智之所竞则钩心斗角,利之所在或舍命忘身,此所以日汲汲于艺术知识之途,体力之疲乏尚不暇计,及更遑恤道德之堕落哉?况青年之女学生学识浅薄,志操不坚,易于摇惑真其具文明之资格者,固不乏人,其弁鬓道德踰闲荡检,授顽固以口实者,尤比比然也。盖物质上之知识相积,道德上之观念即与之相消,苟欲矫正此弊,则女以研究精神之教育而后可。

道德者,人类所公共而有者也,《世每别之》曰:“女德,推其意义盖视女子为男子之附属物,其教育之道只求就男子之便利为目的,而不知一室之中,夫夫妇妇自应各尽其道,无所谓男德女德也。”《泰西伦理》分四大纲,曰:对一己之伦理、对家庭之伦理,对社会之伦理、对国家之伦理,而未闻偏限于一部分也,立此优胜劣败之世界,既欲以教育为强国之本者,而教以不完全之道德,乌乎可?

一自修凡人之讲道德,必自修养其私德始。私德者何?即对一己之伦理也。而吾国之论女德者,曰温顺,曰贞节,此外无可称者。夫温顺、贞节固优美矣,而其丧德败品隐然而潜伏者,殆百十倍于此也。盖女子不事生业,嗷然待哺于人,一生之苦乐胥视一人之好恶,故一切卑屈、谄媚、嫉妒、阴险、寡廉、丧耻之事,势不得免浸久遂成固有之物性,且以之传染其子女。故吾国民格之卑鄙者,未始非母教有以胎之也。今苟欲养成道德之国民,则必自培养女子私德始;培养女子私德,必授以实业,使得自养始。管子曰:“仓库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孔子曰:“富而后教之,旨哉言乎。”盖私德者,立身之本也,必能自养,而后能自立,能自立而后能讲立身之道。(选自:“兴女学议——碧城”,《大公报》[天津版],1906年2月20号。)

二实践道德者能在实行而不徒取其理论也,夫行之维艰。古有明训:任教育者,苟不着意于实践,终难收其效果。吾女子素无与外事,则以对待家族为道德实践之始,如孝父母和昆弟、养舅姑、助良人,御婢仆、睦乡,当皆尽其情理,守其秩序,俾家族之间日益昌盛,此女子之专职也。然而女学不兴,则乏家庭之教育,养于深闺,习于骄惰,詈鸡骂犬谇帚阋墙,戚友以细故而生隙,骨肉因谗构而乖离。颓风恶俗,其流毒于社会者匪浅,此家政学所宜急讲也;其次,则入学交友为入社会之始,学校者聚数十百乡里不同,面貌不同、性情不同之人于一堂朝夕相处,此最亲密团结之社会也,故必须守法律维秩序,以公益为怀,凡有骄傲、谄媚、煽惑、欺诈等情,教师必随处默察一有所知,必立即纠正,而晓以忠恕之大义,此等关系最巨,不可视为课外之事而忽略之也。盖人群公共之处,倘有违犯而遭斥责者,则自知此等行为为不容于社会,势不得不改过而迁善之,久之则自养成纯良之性质矣。

三涵养德性之法教育者,贵能矫正其偏之性惰,而发扬其固有之美德,复授以各种学术,俾熏陶濡染积久,而兴之具化,则教育之功达矣。吾国女子,本有独立自治之能力,勤务慈爱之美德,就外表之形质论,吾后起之女学生虽不逮欧美女子之气象,而其一种挺然独立之姿已非彼邻国之女子所得比肩,受数千年足不出户之束缚,一日开禁则以孑然弱质游学于数万里之外者,踵相接,非富于独立之性曷能臻此?其它若勤俭慈爱等事,尤出于天性,其所缺者,特国家思想耳,若能因势而扩充之,必能养成最优之民族。前此之所以猥琐、狭隘、见识种种偏谬者,概因幽囚束缚所致,故必急去其锢蔽旧俗,而开展其胸襟为最要。

属于道德之学科者,则修身、文学、哲学、历史、传记、音乐、诗歌是也。修身为各科之首,课本固须完善,而尤在教师讲演之得法与否,能动人感情与否;文学哲学为研究一切学理之本,以养其高尚之思想;历史传记,载历代兴亡及圣贤豪杰之遗事,是宜取其最有兴会之文,以激刺其脑筋,俾想象当年之状态,而发爱国之忱,若讲演失其精神或取陈腐无味者研究之,则徒病学生脑力,殊不得其益;至音乐诗歌尤为陶冶性惰之要件。盖女子天生富于感情,若观剧及披阅小说每流连感欢不能自已,若使聆轻妙之音美感之歌,必悠然神往,与之俱化,苟于其中寓教育之意,其胜于教科书之讲解者多矣,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岂不然哉。(选自:“兴女学议——碧城”,《大公报》[天津版],1906年21日。)

学课之外,寄宿舍之事件尤须留意,养其勤俭、慈爱之德。凡一切洗灌洒扫须令自操作,毋使长骄惰之习;学课用品须俭省爱惜,毋得纸墨狼籍,任意涂抹;至起居、饮食、休息、温课等事,必立有定时,有条不紊,以为自治之习惯;若同学之间,尤贵敬长慈幼,互相资助,以联爱情,凡此诸端,皆女子实习之地不可轻忽视之。盖寄宿舍者,学校中之家庭也,留心于寄宿舍之整肃,即所以补家庭教育之不足,故监舍之人是在有完足之精神,而富有教育之思想者。

(丁)智育

人类之所以异于动物者,曰:智识而已。盖智识为万事之原,苟精神上之智识圆满,则颖悟敏捷而长于推理。道德之思想于以发达,而社会成焉。此对于人事之知识也,明万物体质之构造及其化合变迁之论理,以俟吾人之作用,此对于天然物之知识也之二者。为人类生存之道,非此则无以立身。不随天演而澌灭,不随人力所欺侮,故吾女子道德之不讲,曰:无知识;故体质之疲,曰:无知识;故权利之沦丧,曰:无知识。故今欲囗其个人之天职,舍智者末由矣。顾世之俗论曰:使女子有知识必于妇德有损;或曰:女子之脑劣于男子,于知识必不能发达,呜呼!是何所见之谬欤?殊不知知识者(谓精神之知识),所以辅道德之进化者,彼愚蠢之囗,犹如鹿承事理不明。道德何有?至于脑质,则历经泰东西学者之考验,而迄无定论,安可以是等揣度囗囗囗囗之也。美国女子教育之盛,冠绝全球,其科学之深邃、思想之发达、人格之高尚,为世界所倾倒。以吾国不应逊于男子,与之较其程度相去不啻天壤。故人之知识,当以受教育与否为断。昔吾国有康爱德及石美玉二女士游学美国,入黑尔斯根之大学,学中之学生以数千计卒业之期,二女士俱领得头等文凭,观者数千人,无不拍手咂舌震动内外。当时总教习宣言于众曰:“此后慎勿轻视支那人也,彼之才力迥非我国所及,若此二女士者与吾尊国女作比例,愧无地矣。呜呼!”英国女学之盛如彼,吾国女子学于美者,如此其可以奋然兴矣。(选自:“兴女学议——碧城”,《大公报》[天津版],1906年2月23号。)

一普通学欲造人格,必扩充其本性,而发达其全体,固不限于一方面而已也。故普通学尚焉;必具普通之知识,而后成为完全之人格。无论其日后治何职业,皆有根柢而能自辟新理,以改良进化不致,故见自封也。世或疑以一人而兼习各种学业囗,殆欲养成博士之誉乎,而不解普通之意,旨在取各种知识合一炉而治之,融化贯通互相为用,虽无论施之何事,皆非不学无术之可比矣。普通之科目已略见前,德育中兹更述其属于智育中之必修者如下:曰算数,算术之宗旨,近之能熟习日常之计算,为经济上之关键;远之于世界事事物物得系统之精神,为智育中至重之科。妇女治理家事,算术尤为生计之急需,虽不必求其高深,而必须便捷适用,若笔算、珠算、数学宜审情酌势择要,而教之可耳,曰理科,世间一切物类,能察其现象,审其体制,则致于用者无穷,即治实业之基本也。且理科之价,须能养成精密之观察,以发育其天然之爱心,故须有形模标本以备实验,其程度高者更为讲析传声、生电、发光之理及一切生物营养之原,使妇女能悉其涯略,自能破除种种荒谬迷信之见,不为习俗所囿矣。曰美术。学校中涵养优美感情及高尚资质者,美术实占其一大部分,而吾国女子于美术上天然适宜,当海禁未开以前,女界最为黑暗,然若班昭之文、卫铄之书、蔡琰之琴、管夫人之图书、薛灵芝之针术,无不各擅绝技,前后媲美,沿至近代尤指不胜屈惜乎。视为玩技,而无美术之理想耳,今若因势而利导之,收效最速。工艺亦藉以发达矣,曰地理,研究地球体质形状及其运动之理,以及地面之水陆区域、气候、动植物之配置、人类职业、宗教政治文野之程度及本国之大势居何等地位,此为国民教育中之不可缺者也。我国女子无国家思想,又无从涉及国际之事,则不得不于地理上发育其爱国之心。爱国心者,爱家心之所拓展也。故地理之学必由本乡而本国而世界。捭传循序以进,其教之之法,虽发挥讲演及考验仪图,而须偏重于绘图,其区划都会交通之式必熟于手,而存于心,如一己之田亩产业,然后保护爱惜之。心生焉,曰方言。处今日万国交通、智识竞化之时代,则各国方言亦势所必需矣,但学者必须先通本国之文字,用笔以条达畅适,能发挥意致为及格,然后再择一二方言而习之,以为他日入专门之基础。若就国民程度而论,固不必急事于此,然当此崇尚欧化主义之时,则不可不先于女子着手,因女子最具转移社会之潜势力,女子而尚方言是促社会之速于竞化也,惟沪滨一带,每尚洋文而轻国文未免忘本,是在有教育责者急为矫正而已。(选自:“兴女学议——碧城”,《大公报》[天津版],1906年2月24号。)

二实业吾国女子于高等教育固不暇言矣,即普通教育亦多有谓不应授者,其言曰:“女子只应治理家政,不宜与外事,故只授以应用之技艺可矣。”殊不知施教育者,国家之责任也,受教育者,国民之天职也。乌可以庸人及求庸之心为定计哉,若专以庸人为怀,则教育之极诣不过造成高等奴隶斯已耳。或又曰:女子入学之志求自立耳,只须授以工艺实业,使得自养,自养斯自立矣,安用习其它之科学为哉?呜呼?女子之所急者,在具普通之知识造成完全之人格,然后取其性之所近,材所特长者,授以专门之实业,因势利导,则无扞格不入之弊,学得其用矣。若知识未开,人格未成,而徒授以实业,是犹执喑哑聋瞽之人,而教以工艺即足,谓为完全教育,足以强吾国者乎?若吾国之工商,虽具种种勤勉耐劳之美德,一与欧美角逐于市场而卒瞠乎其后,论者或归咎于国家无保护之力,或谓工艺之有保守而无竞进,或谓商情之涣散而无团体,未尝不言之有理,然而吾敢一言以断之曰:未受普通之国民教育故也。盖精神上之知识发达未足,物质上之智识断不能臻于精密圆满之境,于男子尚如此,况女子乎,故吾谓女子自立之道,以实业为基,实业之学以普通教育为始。

(戊)体育

国家者,个人之集合体也,若体育不讲其害于国家,害于种族者可胜言哉?况女子为国民之母,对国家有传种改良之义务。昔斯巴达有言曰:惟斯巴达妇人能产育健儿,虽为一时壮语,其妇人具特别倔强之体质,亦可想见其武功,烘照于历史者有由来矣。就个人论,精神与体制,固互相关系者也,譬之草木焉,必根柢结实,而后英华芬馥也。人必体质健壮而后精神焕发也,卢梭氏曰:身体弱者心灵亦弱,若是乎则乌可不注重于体育以为智育之基础哉!但女子经数千年缠足、穿耳之陋习,肢体戕贼,血气颓衰积弱相传,身体素劣,稍事操劳则脑痛心跳之疾纷然并作。予见女学生如是者多矣,此予夙夜疚心而为抱憾者也。盖女子竞胜之心实急切于男子,每用脑过度,不自休养为女教师及为父兄者,复欲速见功效,而愈加驱策不惜其体力,虽勇进于一时,而终致最后之失败。西医谓:儿童智识早开,缘其脑早熟之故,是谓瘰疬质,若以其智慧而奖励之,愈非儿童之幸福也。夫人为万物之灵,于智识上有天然之发达力,且为风潮之所驱,利禄之所迫,如火就燥,如水趋湿,不待鞭策已相率直指其途而进矣。为教师者正宜审其情势,而加以限制,乌可以揠苗助长之手段而碍其天然之发育哉。虽然学生受病之源固不独此,其属于卫生之事件尤多,请述其要端如下:(选自:“兴女学议——碧城”,《大公报》[天津版],1906年2月26号。)

一卫生教室之中,几椅高低之不适度,空气光线配付之不当,休息受业时间之不均,皆有害于身体之发育,其尤要之点则饮食是也,由饮食不精,即无以滋养。然公众之所司厨者,每蹈中饱之弊,只求樽盘之仪式,不问其能下咽与否,故学堂之风潮起于饮食者多矣。管理人反责学生,以入学为求学计,非为哺饥计,噫!诚不通之甚矣。至房舍之内,住宿者多,炭气最重,必常开窗户,使之疏通,呼吸睡咳尤应留意。学校中生徒众多,难保无肺病痨疾者,若使多人共一睡盂,且不洗涤囗,微生物随呼吸而传染为害最甚。至于精神上之卫生,则以树本清旷之地为学生遨游嬉戏之所,以导其活泼快乐之天机。女子性多忧郁,最能伤身,欲救此病,莫善于此,一以发身心之愉快,一以使学生视学校为快乐之公家,而生其爱恋之情也。

二体操吾国闺秀非伏案读书,则垂头刺绣,以致腰脊屈曲如弯弧状,无论其害于身体即仪表上亦不雅观,若与彼白色人种挺立直干相较,无不自惭形秽,岂昔所谓女德中之妇容者,必须此文弱之态欤。今欲矫正其体态,则非体操不为功。体操者,矫正其体态,使之活泼健全也。不宁惟是尤在养成守秩序,尚公同之习惯,进退起伏,悉从一致,不得以一人而破群礼,他日对社会之公德准于此矣。欧美体操,多先由医师验其体格,察其年龄,分类编列,以适宜者教之。吾国女学初习体操,正宜仿此,不得为过激之运动,而转以致伤也。美国女子有习兵操者,上海某女校亦曾效之,虽取尚武之精神而究为躐等。

结论

以上诸端于教育之浅理,已言之略备矣。然更有一最后之问题,则教者欲教成何等之人,学者将来之义务何在是也?若曰:欲教成完全自立之人,于国于家两有裨益,是说也,未尝不善。然吾闻之欲一国臻于全盛之境,必人人有国民之资格,国民有统一之精神,而后可。吾国逮至女学遍立教育普及之时,不知迂缓至何日也?若曰:吾之见屈于男子者由不能自立耳,苟能习成艺术,治实业以自养,自养斯自立矣,此志也亦未尝不正。然而创女学者,提倡经营不辞劳瘁,其所责望于学者何在?而学者所以偿之者,亦何在也?于是吾得而言之曰:今日之教育播种,而待结实者也,非分株而栽植也。教一人而待为大多数之用,非仅为个人之用也,顾欲令学者尽教育义务于将来,则必培植初级师范之材于现在。凡学校于三四学年卒业之后,普通学已略具根柢,即加入教育学一门,且于本校之内附设小学一区,令生徒教授而实习之,以养成初级之师范,此今日之急需也。方今女学有自然发达之机,不患其不兴,所患无师范之材耳。且教员在世界之位置不甚荣显,职务又极劳瘁,乐就此职者甚鲜,故不得不预为培养其教育之心,果卒业者,皆出而任教育之事,则十年之后教育真普及矣,远识之君子曷于此加之意焉。(选自:“兴女学议——碧城”,《大公报》[天津版],1906年2月27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