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钱玄同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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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青年与古书

现在的青年,应不应该叫他们读古书,这是教育上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社会上对于这问题的意见,约有三派:

(甲)主张应该读的。这又可分为两派。A派以为:

“古书中记着许多古圣先贤的懿训格言和丰功伟烈,我们应该遵照办理;古书的文章又是好到了不得的,我们应该拿它来句摹字拟。”这派算是较旧派。B派对于A派的议论也以为然,不过还要加上几句话,便是什么“国于天地,必有与立,中国的道德文章是我们的国魂国粹,做了中国人便有保存它光大它的义务;这些国魂国粹存在于古书之中,所以古书是应该读的”这类话。这派自命为新派。

(乙)主张不应该读的。他们以为:“中国过去的道德,是帝王愚民的工具;中国过去的文章,是贵族消遣的玩意几。它在过去时代即使适用,但现在时移世易,它已经成为历史上的僵石了。我们自己受它的累真受够了,断不可再拿它来贻误青年。所以青年不应该再读古书。”这派中还有人以为:“中国过去的文化,和辫子小脚是同等的东西。这些东西,赶快廓清它还来不及,把它扔到毛厕里去才是正办;怎么还可以叫青年去遵照办理呢!”

(丙)也主张应该读的,可是和甲派绝对不同。他们以为:“古书上的记载的都是中国历史(广义的,后同)的材料。人类的思想是不断地演进的,决非凭空发生的,所以我们一切思想决不能不受旧文化的影响,决不能和我们的历史完全脱离关系。因为如此,所以不论我们的历史是光荣的或是耻辱的,我们都应该知道它。这是应该读古书的理由。”

我对于这三派的议论,是同意于丙派的。现在先把甲乙两派批评一下。

甲派之中,A派的主张,完全不成话;用乙派的话,足以打倒它了。至于B派,虽然自命为新派,其实他那顸之态既无异于A派,而虚骄之气乃更甚于A派。国魂国粹是什么法宝,捧住了它,国家便不会倒霉了吗?那么,要请问,二千年来,天天捧住这法宝,并未失手,何以五胡、沙陀、契丹、女真、蒙古、满洲闯了进来,法宝竟不能耀灵,而捧法宝的人对于闯入者,只好连忙双膝跪倒,摇尾乞怜,三呼万岁,希图苟延蚁命?这样还不够,他们又把这种法宝献给闯入者,闯入者便拿它来望他们头上一套,像唐僧给孙行者戴上观音菩萨送来的嵌金花帽那样;套好之后,闯入者也像唐僧那样,念起紧箍儿咒来,于是他们便扁扁服服地过那猪圈里的生活了。嘿!真好法宝!原来有这样的妙用!到了近年,帝国主义者用了机关枪大炮等等来轰射,把大门轰破了,有几个特殊的少数人溜到人家家里去望望,望见人家请了赛先生(Science)、德先生(Democracy)、穆姑娘(Moral)当家,把家道弄得非常地兴旺,觉得有些自惭形秽,于是恍然大悟,幡然改图,回来要想如法泡制。最高明的,主张“欧化全盘承受”;至不济的,也来说什么“西学为用”。这总要算大病之后有了一线生机。不意他们“猪油蒙了心”,还要从灰堆里扒出那件法宝来自欺欺人,要把这一线生机摧残夭阏,真可谓想入非非!说他虚骄,还是客气的话,老实说吧,这简直是发昏做梦,简直是不要脸!抱了这种谬见去叫青年读古书,真是把青年骗进“十绝阵”中去送死!

乙派的见解,我认为大致是对的。他们之中,有把旧文化看得与辫子小脚同等,说应该把它扔到毛厕里去。这话在温和派看来,自然要嫌他过火,批他为偏激;这或者也是对的。但是现在甲派的惑世诬民,方兴未艾,他们要“率兽食人”,则有心人焉能遏止其愤慨?我以为乙派措辞虽似偏激,而在现在是不可少。我们即使不作过情之论,也应该这样说:旧文化的价值虽不是都和辫子小脚同等,但现在的人不再去遵守它的决心却应该和不再留辫子不再缠小脚的决心一样;旧文化虽然不必一定把它的全数扔下毛厕,却总应该把它的极大多数束之高阁!

可是无论说扔下毛厕吧,说束之高阁吧,这自然都是指应该有这样的精神而言,自然不是真把一部一部的古书扔下毛厕或束之高阁。那么,古书汗牛充栋,触目皆是,谁有遮眼法能够不给青年看见呢?有人说:遮眼法之说不过是戏谈,而禁止阅看或者可以办到。我说:禁止之法,乃是秦之嬴政与清之爱新觉罗弘历这种独夫民贼干的把戏,我们可以效法吗?要是禁止了而他们偷看,难道可以大兴文字狱而坑他们吗?

据我看来,青年非不可读古书,而且为了解过去文化计,古书还是应该读它的。古书是古人思想、情感、行为的记录,它在现代,只是想得到旧文化的知识者之工具而已。工具本是给人们使用的东西,但使用之必有其道。得其道,则工具定可利人;不得其道,则工具或将杀人。例如刀,工具也,会使的人,可以拿它来裁纸切肉,不会使的,不免要闹到割破手指头了。使用古书之道若何?曰:

不管它是经是史是子是集(经史子集这种分类,本是不通之至的办法),一律都当它历史看;看它是为了要满足我们想知道历史的欲望,绝对不是要在此中找出我们应该遵守的道德的训条,行事的轨范,文章的义法来。

若问为什么要知道历史,却有两种说法。一是人类本有求知的天性,无论什么东西,他都想知道,祖先的历史当然也在其中。这是为知道历史而知道历史,质言之,是无所为的。一是我们现在的境遇,不能不说是倒霉之至了。这倒霉之至的境遇是谁给我们的?是祖先给的呀。我常说,二千年来历代祖先所造的恶因,要我们现在来食此恶果。我们食恶果的痛苦是没法规避的,只有咬紧牙根忍受之一法。但我们还该查考明白,祖先究竟种了多少恶因;还有,祖先于恶因之外,是否也曾略种了些善因。查考明白了,对于甚多的恶因,应该尽力芟夷;对于仅有的善因,更应该竭诚向邻家去借清水和肥料来尽力浇灌,竭力培植。凡此恶因或善因的帐,记在古书上的很不少(自然不能说大全),要做查账委员的人,便有读古书之必要了。这是为除旧布新而知道历史,是有所为的。无论无所为或有所为,只要是用研究历史的态度来读古书,都是很正常的。

对于青年读古书,引纳于正轨而勿使走入迷途,这是知识阶级的责任。但是近来看见《京报副刊》中知识阶级所开列“青年必读书”,有道理的固然也有,而离奇的选择,荒谬的说明,可真不少。我对于这班知识阶级,颇有几分不信任,觉得配得上做青年的导师的实在不多,而想把青年骗进“十绝阵”去的触目皆是。这实在是青年们的不幸。可是,这又有什么法想呢?

古书虽然可读,可是实在难读。怎样解决这难关,也是一个难于回答的问题。这个问题,浅陋的我,当然更没有解决的法子,不过或者有几句废话要说,这个,过些日子再谈吧。

一九二五,三,四。

(本篇发表于1925年4月11日《北京孔德学校旬刊》

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