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场大雪打底,续加磅礴的阳光渲染,尊贵的年,在人间落笔了。
年行走在我记忆的乡间,色彩斑斓,步履蹒跚。
小时候,年赋予了乡村种种特权。衰敝萧条的村庄似乎一下子改头换面,精神焕发起来。忙碌的炊烟在村庄上空缭绕出朵朵祥云,大人额上的皱纹在鞭炮声中一一舒展,腰脊挺直,腿脚利索;小孩子们从村头窜到村尾,赶着看杀猪、捕鱼。我那时,对年是盼了又盼念了又念,知道有花衣穿有压岁钱拿可以自由自在地玩,知道正月里要痛快地走一大圈亲戚,知道自己热闹红火地又长大了一岁……各种古老的习俗守候着乡里人家,把年描摹的浓墨重彩,感情丰沛。
在乡间,年味最浓郁的时候,并不只是欢天喜地吃喝玩乐,而是谁从外面带了新媳妇回家。万众瞩目之下,那个年轻的男子气概非凡而谦逊地不断给人递烟、打火,似乎他带回来一个全新的世界。新媳妇羞涩而甜蜜地站在屋檐下,接受着善意的指点和评论;时而他们牵着手在村头,田野里闲散地走一走。这大概是每个乡间男女最耀眼的时候,远胜过新婚时繁琐的热烈。
年里原是有喜气在。喜气洋溢在空气里,让寻常人事都喜气洋洋起来,让清冷冷的雪天有新春花开的喜悦,乡情像烟花一样集中地燃放,村庄荡漾着桃花的芬芳。让多年后居住在城市里,对年意兴阑珊的我,每一回首,恍然沉醉。
雪意盎然了家园之思,我回来,拜访乡村的年。迎接一些熟悉又陌生的目光的注视,我把儿时走过的地方一一温习,我想找回那最初的惊艳。就像我小时候乘坐夜航船,船窗下一对情侣软语侬侬,窗外晨曦初露,水声喧哗,忽然觉得世界好大,风烟浩渺,每向前走一步,都会有惴惴的欢喜。
去芦苇滩。诧异小时候,这是一片幽邃神秘,乐趣无穷的天地。而现在,实在是太平常不过。是我们都变了吧,我长大了,它变小了。可它仍然生长在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去田野。田埂上,泥泞未干透。一些等待拔掉的棉花枝,孤寂地立在寒风中,多数的排排躺在田畴里,等候堆成垛,再送进灶中燃成灰。有翠绿的油菜,顶着一点点的雪,一声不吭。只有它们,和年一样生生不息。远处,有一片白杨林,叶子落尽,萧然疏朗,像一帧旧画。村庄苍茫,人影稀薄。几声鞭炮炸响,提示我是过年。我似乎看到,烟花绚烂,拖着眷念的尾巴,散落着寂寥。
八十岁的外公笼着手,坐在大门口晒太阳。阳光时隐时现,风吹动他身后的木门,门上红艳艳的对联有一角摆动着。他目光深远,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远处的河沿,那里停靠着几只水泥船,长篙斜插在河心。从隔壁传来打牌的喧哗声,外公打起了瞌睡。几只鸡“咯咯”地叫着,走来晃去。雪,薄薄地覆在桂花树旁的灰色瓦片上。日子好长。
行走在乡间的年,纯正浓烈的味道,已渐行渐远。可我们这些村庄的远游人,还是会缠缠绵绵,依托尊贵的年,来做一做过客。怅惘,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