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知道，妈妈很美。她的长辫子拖在脑后，走起路来，像春天的一阵风。她的脸上像藏着一朵朵蔷薇，既严肃又包含着朴素的芬芳。而她笑起来的时候，两只眼睛闪闪发光，让我想到阳光闪烁的河水。
妈妈善良聪慧，她是个裁缝。四邻八乡的人的衣服都是她做的，她还时常免费给人家做些鞋垫，缝补之类。她给我做了一套红色的小西服，穿在我身上，真是帅气。她又用零碎的布片拼接了一个花书包，镶着荷叶边，我背在身上，跟在爸爸后面去上学，连一旁盛开的油菜花都没有我神气。我知道小伙伴们羡慕我，不仅仅是因为，我可以从爸爸那儿拿出来许多彩色粉笔，还有就是我妈妈好像会变魔术，也给他们变出来那么多的花衣服。宋村的小孩没有比我更淘气的，到处惹事生非，但宋村待我，却如客般尊贵。我从大人们那里，感受到的情意，是一种对美的恋慕转化出的素朴的亲切。这要感谢母亲。
她做事快速利落，是个劳动的好手。做饭洗衣，担水浇园，样样走在人前。她的人在哪里转几圈，那里就变得整洁清爽。她只喜欢打纸牌。在闲暇的午后，有人到家里来喊她，她笑咪咪地答应了，收拾了碗筷，梳拢一下头发，拍拍衣服，叮嘱我几句就去打牌。我有时候跟着她一道，站在她身后看牌，慢慢地也认识了那些点点圈圈的纸牌。我喜欢看她开牌的时候，手边点一下牌，嘴里边念叨一句，这叫算牌，像唱歌一样。她也给别人算牌，算完了，就拨一堆筹码过去，一般是几粒蚕豆和一张硬纸片。我看了一会儿牌觉得没意思，就在一边玩纸片和蚕豆，她用眼睛喵喵我，意思是说这个不能拿来玩。
傍晚时分，牌散场了。她牵着我的手回家，一路都有温和的注视。穿过村子，有人站在门口问她打牌的输赢，她笑吟吟地回答；路上遇到的人问她，她也停下来答应。爸爸说，妈妈笑着回来那天就是输了，没有表情就是赢了。所以妈妈经常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和我商量，怎样让爸爸猜不出来答案。她于是故意板着脸回家，我说，妈妈今天真输了，可是爸爸总能猜对。妈妈坐在桌子边，兴致勃勃地告诉爸爸，打牌过程中的惊险和趣味，爸爸坐在灶间，一边往灶膛里塞草疙鬏，一边津津有味地听她叙述。他们有时候讨论的很热烈，虽然爸爸从来不打牌。灶膛的火映着爸爸红彤彤的脸，他们一递一声地说着话。我喜欢听他们这样子说话。
那是个清晨，村庄还没有完全醒来，一缕缕炊烟轻的像村庄的鼻息。妈妈已煮好早饭，端了一盆衣服去河沿清洗。河沿的石板上歇着许多褐色的小鱼，见我们走近，箭一样的逃窜了。河底的石子螺蛳历历在目，岸边的水草、断木头上趴着一只只螃蟹，贪着凉爽晨意，在小憩，脚步声惊动了它们，它们“唰”的缩进了水底。不久前河塘中间修筑了一道埂，新培的泥土，很多是从河底里捞上来的，还没晒干敦实，散出酥脆的泥土香。
我在这埂上蹦跳着，妈妈背对着我，蹲在一旁的石板上槌打着衣服。我不小心踩松了一块土，土块滚到河水里，“咕咚”一声，妈妈急忙扭过头看。我于是有了坏主意，故意用脚往水里拨土块，一边叫道“我掉到水里去了”。妈妈一连回了几下头，看我笑嘻嘻地站在那里，也忍不住笑了，转过头不再理我。谁知道脚下的土踩松了，豁下来，人真的掉进水里。
后来的情节是妈妈补充的。她见身后好长时间没有动静，站起来一看，我就剩一缕发丝漂在水上，她跳下水，先揪着头发，再把我托了上来。她说，再迟两分钟，我看不到你，会以为你已经一个人回家了呢。
后来我读到《放羊的孩子》，就特别有共鸣。我曾经就是那个孩子的翻版，但是我比那个孩子幸运，因为母亲，在我身边。
在离开妈妈和乡村的日子之后，每每走到疲惫的时候，我就会想：上苍没有过早地收留我，让童年的我一次次化险为夷，应是觉得我太懵懂，还不知道珍重。所以让我在人间多玩一会儿，多一些发现，多一些欢喜和留恋。我有理由要走好每一步，起码是为了妈妈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