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记忆的眼眸吧?只一眨,就点亮了幽深的心空。
已是中夜,披衣出门,室外亮堂堂的。脚下踏着桂树枝叶婆娑的影子,菜畦里像铺了一层霜,几株玉米濯洗的清秀淡雅,幽幽虫鸣从院墙外的田野传过来,天凉好个秋,那些小虫子在唱留恋的歌吧。朗月当空,我一照面,时光似乎倒流到多年前,今月曾照过的那些行在田野上的身影,那些盈盈的笑语和沉沉的忧伤。
小时候,因父亲工作和家境的种种原因,我们一家五口分居两地。我和大弟跟随父亲读书,母亲带着小弟住在外婆家。除了寒暑假全家在一起,一般在农忙季节,周五傍晚,父亲会领着我们走十几里路去外婆家,帮忙做些农活,周一一早再回去。
一到周五,一放学我就急切地收拾衣物准备出发。须坐船先渡一条河,进村再下一弯圩子,然后就是穿越一道又一道长长的田埂。暮色苍茫,四野空旷,等走到一半路程,天就黑了,然后,月亮就升上来了。父亲牵着我们,一边走一边讲故事。走过萌发的青青稻秧边,走过灿灿的油菜花旁,走过收割过的麦桩上,而那一轮清亮的月亮似乎一直圆润慈祥的陪伴着我们,听我们说笑,我看它,它也在脆生生的笑。父亲的故事越讲越多,我们的个子越长越高。
早晨天还没蒙蒙亮,我们已到了渡船口。坐在河沿边等船过河,往往还边剥着母亲摘来的黄豆。我们不说话,地上豆壳堆的尖尖的像座小山,摆渡人打着呵欠才撑船过来。坐在船上,河面像浮了层淡淡的轻纱,月亮苍白着瘦脸挂在天边。
母亲来的日子就是节日。吃着母亲煮的饭,带着圆滚滚的香甜去上学。那一天听课也极为认真专心,放学归来的脚步格外轻快,想到母亲就坐在灶口,炉火映红着她的脸,心里就温暖起来;想到她正坐在门口缝补着衣服,不时张望着我们回家的路,心里就踏实而欢悦。等走到她面前,轻轻地叫一声“妈妈”,偎在她身旁,抚弄她那及腰的麻花辫,她笑眼弯弯,幸福溢满了柔软的黄昏。
可是相聚不仅短暂,还是惆怅的。虽然能感觉到父母在我们面前极力控制,但我还是常常听到他们的争执。我问母亲,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别人家那样,全家都生活在一起呢?母亲凝视着我叹息,乌云一样的忧伤笼罩着她。是的,我是多么渴望他们都在身边,对于别人来说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于我,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美梦,唯有小心翼翼地加倍珍惜那些能够依偎的时光。然而大人的世界总令人无法揣测。争吵像一团火苗扔进干草垛,很快就“噼里啪啦”熊熊燃烧。父亲铁青着冰冷的脸,母亲一言不发眼泪纵横。我拉着弟弟背着书包站在门框边,久久的。走了一截,回过头来,看着母亲。
放学直奔到家,悬了半日的心在推开门看不到坐在灶口的母亲时重重的跌下去,痛又不甘。我抓住弟弟的手,一路往渡口跑。在黑幕将要完全罩起大地残留的那点光亮里,我也为心中仅存的那缕希望而奔跑、去寻找。等到了渡口,不见了船和人。我和弟弟由呜呜咽咽终于到放声嚎啕。两个小人儿,面对夜色下空荡荡的渡口,想到早已渡过去的母亲,憋了很久的忧愁的心碎了,像摔碎的青瓷小碗,迸溅出凛冽的寒光。很久,听到对岸传来“别哭了”母亲的声音,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失而复得的惊喜的滋味。于是更加放声大哭并呼唤,在清脆的桨声中,母亲披着一身月色红肿着双眼渡回来,牵着我们的手回家。昏黄的灯光下,父亲、母亲、我和弟弟,围坐在饭桌前,那一晚,很沉默。
多年后,我在想:母亲早已就渡过河去了,而不忍离开。是因为她记得我们中午离去时的招呼和不舍吗?还是,那天上的月亮告诉她,看到了我们奔跑的身影,让她拭去挣扎的疼痛,默默地守候着并温柔地归来。
今夜月华如练。遥远的村庄那明净的房屋里,我的父母亲是在闲话家常,谈论他们都已经在外成家立业的儿女们,还是枕着皎洁的月光沉沉地睡去了呢?明月有情,不仅用阴晴圆缺诠释着人间的悲欢离合,还怀着透明悲悯的心温暖地镀亮着生命的色泽,执着地播撒清辉和绽放圆满。
我走在这无垠的月色中,不觉已忘记今夕是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