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贴心暖肺。可我从小到大,只给他们淘气,没带来过慰藉和骄傲。照书上说的,女儿该和父亲很亲才是,可这么多年,我和父亲之间总像是横亘着什么。
小时候我随妈妈住在外婆家,父亲一个人在外地教书,两处奔波。到我读书的时候,父亲执意要把我带到他身边,我哭着赖着不肯随他去。记得在动身的那天早晨,我从家里偷跑出去,在遍野的油菜花田地里像只被追捕的野兔一样逃窜,父亲在后面,边喊边追。我跑过了几个村子,听不到他的声音,估摸着他已经坐船离开了,才慢悠悠地回家。妈妈管不到我,我整天爬树钓鱼。到四年级时,成绩一塌糊涂,他终于像押解犯人一样把我带到身边。自此,我失去了昏天黑地的玩耍。我的成绩太差,他额外布置作业,上放学路上,也要聆听他的教诲。我仰视着他,畏惧多于钦佩。
后来,他骑着自行车把我送进师范的校园。在他的笑脸里,我庆幸自己终于能离他远远的,像只鸟儿自由自在地飞。早恋的风雨过早袭来,我一意孤行,让我们父女之间有了三年的沉默相对。当他温和地抱着我的儿子,看着他蹒跚而行的背影,恍然间,我才发现这个男人已渐渐老去。而我,竟然从来没有走进过他的内心。
今年春节后,他来我家小住。有一夜,我把儿子哄睡着了,看到他有些局促地坐在一边,就主动坐到他身旁,陪他聊天。他显得有些兴奋,打开了话匣子。那是我第一次听他讲那些过去的事情。
听他讲起他的父亲,一个威严的老人,读过私塾,参过军;听他讲共产风饿死人,奶奶怎样用一袋米养活了他们八个孩子;听他讲起年轻时的妈妈,美丽又聪明。听他说那些遥远的苦痛、挣扎、坚守,苦难里开出的锦绣……那些过去的事情啊,原本都在纸上,觉得那么远,却原来,流在我的血液里,让我那么切近地知道我是从哪一棵根系上发出的枝叶。在他略微湿润的眼眶,动情的叙述里,我忽然深深地了解了眼前的父亲。透过时光去凝望,我好像看到,那个曾经挨饿的孩子,英俊的青年,那样亲切,他也曾如我一样年轻。
清明之后,我回老家。在一片烂漫的油菜花海里,我看着戴着草帽穿着白衬衣的父亲,在一下一下地打着棉钵。一个个堆放整齐的棉钵像排着队的学生,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听着晌午的日光,和拂过花海的纯粹的风私语。不久,它们就会盛开出一片雪白。
我站在阳光下,和他闲闲地说话。他摘了一把草叶当标记,让我帮他给棉钵计数。父亲的汗水里,都流淌着诗意。
父亲是个乡村艺术家。他在田地里种植庄稼和他在课堂上培育秧苗,态度是一样的认真,技艺是一样的娴熟。几十年如一日,芬芳满园。
而我,这棵从他的土地上走出来的草木,在时光的精心侍弄下,终于能够贴近他的肺腑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