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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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席清凉入梦来

竹席,有竹子的清气,去燥热,润贴身心。人躺上去,凉意沁入,好像把人领入幽幽竹园。

在夏天,我和家里的那床老竹席最亲。说它老,是因为它比我的年龄小不了多少。

那是母亲请工匠用竹篾依照古式编制而成,有八个边角,俗称“八角簟”,席面细密光滑,呈琥珀色。席边被巧手的母亲用布条包着针线缝着,好看又结实。

同时打造了一张凉床,当然也是竹制的。晚饭时,把凉床抬到场地上,或是圩埂上,摆上碗筷,看上去自在又气派。乡村的夏夜,家家门户敞开,有时候凉床紧挨着凉床,在星空下露宿。那是乡村烙在我心中最初的华丽。

母亲知我贪凉,且听我抱怨过买来的席子睡不安恬,就让我把这竹席带在身边。竹席修补过几次边角,但席面依然完好。常常,静静地躺在席子上,看天光在窗外渐渐变暗,朦胧中睡去,又在街道的嘈杂声中醒来。而在温柔的黄昏,躺在席子上的我身心安宁,会沉入一种苍凉幽远的境界。

于我,这老席子像阿拉丁的魔毯一样神奇。一躺下来,时间就无声无息地滑走了,给我带来穿越时空的错觉。

站在河塘沿的青石板上,洗干净手脚,擦去身上的汗,在母亲的最后一次“警告”中,乖乖地爬到凉床上,不再满地追逐疯闹。可过不了多久,我们姐弟三个又会为“占地不均”而生出矛盾,在凉床上踢打推搡。非得要母亲倒举着蒲葵扇,用扇柄在我们手上轻敲几下才停止拉扯。

我们躺在凉床上,父母亲各自一条长木凳,依在凉床两边,傍着我们睡下。他们睡着了不会从凳上摔下来,我既佩服又不解。也许母亲根本就没睡着,因为她手中一直摇着蒲扇。有时候,我从眼缝里偷看,她的眼睛渐渐闭上,摇着扇子的手慢下来,我们嘟哝一声“热”,哪怕是梦中呓语,她的手臂就像听到召唤,立刻振作扬起,扇的风大起来。她一下一下摇着,慢下来,又大起来,循环往复,直到把我们摇入梦中。

半夜凉初透,醒来。星子清又亮,银河清浅,能看到闪亮的织女星,河这边,是排列整齐的三颗星,那是她的丈夫和孩子吧。他们大概也羡慕我们,一家人这么亲近。有时候会有夜行人,喁喁细语,从我们身边走过,提着电筒,踏霜前行。我一直疑心月亮是静夜的眼睛,特意用来给人照亮前行。那眼睛里都是盈盈的笑意,往我们身上洒了一点,凉床都变得莹润光洁。一枕黑甜,心中浩浩落落。

早晨我们和露珠一起苏醒,满塘的荷叶荷花却还笼着薄薄的轻纱酣眠。而更多的时候,醒来却发现已经回到蚊帐里的凉席上。睡梦中,我是有被父母抱在怀里的颠簸感。恍惚里还听过他们笑语“玩辛苦了,比我们下田做事都辛苦呢”。除了睡着了,我们是一分钟都安稳不下来的。

那时的我们,不喜欢“轻罗小扇扑流萤”,而热衷于玩打仗、捉迷藏;不会念“红藕香残玉簟秋”,却喜欢软绵绵地躺着,听母亲指着星星讲故事。我们不懂思慕的情怀,情窦未开的明净,如那醒来相望的月。

车灯把栅栏一样的图形一道道地刮过墙顶,呼啸着远去,像是在委婉地提示我,并非身在乡村。那样露宿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

我起身,拉上厚厚的窗帘,打开空调。现在的人,似乎再热,也要把自己捂严实了才踏实,靠制造的冷气来降温。我只能在梦里,凭着老席子的气息,去回味那一个个清凉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