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是冬天特意赠给乡村的礼物。
那时我还小。雪下的像呢绒大衣一样厚,肥嘟嘟的,披在村庄和田野的身上。我们穿着小胶鞋,像野兔一样在野地里追逐着,脚底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四野苍茫,偶有几棵鲜绿的油菜被我们的笑声吸引,露出半边娇憨的脸,好奇地打量着这些活泼的“入侵者”。雪球满天飞,笑语四处溅;身上淌着汗,衣上沾着雪,至于脸上,是分不清雪水还是汗水的。在袅袅的炊烟和大人们悠长的呼唤声里,我们喘着气红着脸带着快意回家。
午后,外婆从灶膛里掏出燃着火烬的草木灰盛在陶瓷盆里,盆上担把火钳,一个简易的火盆就做成了。她抱着我坐在摇椅上,我把脚摆放在火钳上,盆里的火暖烘烘地烤着,一边嗑着外婆手心里的瓜子。时光惬意地绽在外婆皱的像一瓣菊花的脸上。
远远的河沿上,雪花一片片落入芦苇丛中,无影无踪。那些夏天出来唱歌跳舞的鸟儿,也安静地躲在芦苇里,孵它们的小宝宝吧?有时候,我偷偷地跑出来,扒开密密的芦苇,只找到几只出神的麻雀,它们站在高高的苇梢上,小眼珠滴溜溜地转,也许在考虑着,不要上那支着木棒的竹筛下几粒稻谷的当。捕鸟我是不感兴趣的,钓鱼却很是喜欢。砍根竹子、系上钓丝、穿上鱼饵,坐在树墩上钓鱼,看一片片雪花落在水面融化掉。有时水结冰了,就敲出一块窟窿放下钓丝,耐心地守候着。可冬天的鱼显然是聪明而冷静的,半天的工夫我常常是两手空空。那些夏天常被我折来做伞的荷如今都举着瘦枝,托着点雪,似乎在想着明年该如何打扮自己,我敢肯定它们一定藏着许多玲珑的秘密。雪悄悄地飘,鸟儿和芦苇静静地听,我安坐一角,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况味。虽然那时候,我还不会念“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乡村的雪夜,粗犷而温情。那些低矮的茅屋里,常常弥漫出浓烈的酒香。灶膛里的火映着女人红彤彤的脸庞,她们拢一拢额头散乱的发,大声地和喝着酒的男人说着话;男人翘着腿悠闲地坐在桌边,有时会夹一口菜塞在旁边玩耍的孩子嘴里;孩子受宠若惊,暂停住嬉闹的喧哗。雪让冬夜变得如此温馨,酒香化在雪花里,酝酿着一年的希望。这些酒香也莫名地熏陶了我,让我在离开村庄的有雪的夜晚,总产生想饮一杯的情愫。
在城市的雪夜,独自小酌,常常迷离。童年就像一场雪,融化在故乡的杯中。只一举杯,就醉倒在那份晶莹和醇香里。那些低矮的茅屋,穿越时空,依然踏实稳妥地立在尘世的风雪中。
(二)
“你那里下雪了吗,面对寒冷你怕不怕。可有炉火温暖你的手,可有微笑填满你的家……”头发短短的女孩,穿着红风衣,站在学校的大礼堂上,唱《你那里下雪了吗》。礼堂外的雪伴着歌声飘洒,台下很安静。一直奔跑着张扬着的女孩看着台下的观众,突然变得含蓄温柔,竟莫名地为自己感动起来。
保存着一张大合唱的旧照片。是为了纪念长征胜利六十周年,学校组织的合唱团参加县里的庆祝表演。有半个学期,每到晚上,合唱团的成员,在学校艺术楼二楼集中排练,由老师指挥领唱,场面壮观,后来在文化宫连演三场。那几个晚上,她拖着曳地的淡黄色长裙,捧着唱本,站在六十人的队伍里,飘逸空灵。
也是在那样的时候,她开始在日记本上写诗。取“雪鸟”为笔名。是因为:她是在雪花飞舞时出生的爱做飞翔梦的人,还是个极容易找不到自我的人,雪地中的鸟应该会为寒冷而警醒、振翅去寻找春天,取这个笔名带有警戒自身之意;第二,是因为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人,曾写过这样的话“希望她始终持有一颗雪一样的心,快快乐乐直到永远,他会用他的心一生捧着这只鸟儿”。难忘的经历让这个名字带着一种浪漫的凄美。第三,是为了纪念为她插上文学翅膀的宋老师,她师范一年级的语文老师。她至今记得,高大潇洒的宋老师用洪亮的嗓音朗诵她第一篇习作时那赞赏的目光。宋老师的风度和才华令那时的她很是痴迷,把他作为偶像般崇拜。宋老师的笔名叫“宋辽”,她的笔名“雪鸟”谐音“学辽”,暗含她仰慕与学习之意。遗憾的是一年后,宋老师就远去他方,此后再没见过面。
这么多年过去了,宋老师,您过得还好吗?你的这只笨拙的鸟儿仍然是飞得不高,有愧于你的教导。她常常会想起您,想起自己十七岁时天真无畏的模样。她一直热爱着文学,唱着不老的歌谣。她把自己在“红袖添香”上写的集子命名为《雪鸟之歌》,多希望有一天,您能听到“一只鸟儿在雪花飞舞里唱的歌”!
也好想,再次站在那安静的礼堂上,轻轻地唱起那首年轻的歌:“踏雪寻梅,已成我梦中的童话,花瓣纷飞,飘洒着我的长发,摘一朵留下我永远的牵挂,最寒冷的日子里伴我走天涯……”
(三)
今夜,我在等待一场雪。
风猎猎。走在似乎突然变得疏朗的街上,橱窗门框的玻璃面上,都挂着戴着尖帽子翘着白胡子的圣诞老人,笑得很慈祥。唯一一次,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正是圣诞节,飘着雪。他陪我穿过窄窄的小巷去拿蛋糕,我将蛋糕分发给寝室的女生后,一个人走到洗水池,泪水像我扭开的水龙头,哗哗流个不停。那是多么凄凉悲怆的时刻。我的十八岁,没有鲜花蜡烛歌声,只有我黑暗中的泪水,还有他流的血,从他额头滴下的血染得雪地殷红。我的爱情,浸着雪和血的颜色,开在这样的时节。
天阴沉,树枝狂舞,水波鼓荡。站在河心的小桥上,似乎听到一座城在呼号。迎面走过一个年轻人,抱着个毛茸茸的大布熊,笑意盈盈,该是去送给他的情人吧?这样可爱的熊,我也收到过。那年寒意料峭,穿上粉红的婚纱的我,坐在床上,望着那对陪我多年的纱帐帘钩发呆。弟弟从远方赶回来,将一个嫩黄色的熊塞给我,笑着说:“姐姐,祝你幸福!”他笑得好温暖,就像摸着那个毛绒绒的熊一样的暖。
回家,打开电脑,女友在QQ上感叹:她们几个都过了三十岁了,老公送了66朵玫瑰。问我将如何?我微笑,这样的浪漫早已不属于我了,柴米油盐的日子能磨去太多的激情,正如,我不再相信,曾经那么热烈地抒写和赞美的一切。或许,美好的东西只存在于相对的陌生人之间。那本记录心情的红袖文集,还是叫做《雪鸟之歌》。我早已不再用“雪鸟”作笔名,并不是我已经懂得“在雪地里警醒,振翅去寻找春天”,而是,即使冬天没来,雪未飘下,我的翅膀却常常是冰冻着的。我的春天,沦落成墙角的那朵红梅。
窗外路灯亮着,嶙峋的枝条摇荡。让我怀念起粗犷而温情的乡村雪夜,外婆的火炉,结冰的芦苇荡,化在雪花里的酒香,炉灶下红彤彤的脸庞。这么冷的夜,却还有一处处纸币燃着,告诉我,冬至的夜里放逐的是思念,还有,像我这样莫名的伤感。一年又将近,红颜落尽便成灰。有一天,也会有人在墙角,或是坛边,在青烟中遥遥把我祭奠。
忽然忆起一首词“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挪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这该是李清照写于凄凉孤寂晚年的一首词,经受国破家亡的词人,一颗对于美的心仍然不灭。对于我来说,尘世波澜无惊,青春虽远走,好年华尚在手中。如果,我愿意,我还能飞翔还能歌唱;那么,今夜有雪,可愿与我围炉,陶然共醉?
(四)
迫不及待的雪花,揣着热切的渴望,激情洋溢,射向大地。室外,还飞窜着一些来不及撤退的鸟儿,仓皇的像群吃了败仗的兵;也有几只,像一串省略号,兀自保持着优雅的风度,立在长长的电线上。
阳光清冽,香樟的苍翠和雪白交相辉映,有腊梅的暗香缕缕送来。孩子们在打雪仗,笑声清脆,一泻千里。雪纷纷扬扬着温馨而甜美的回忆,引发了潜藏的童心,有大人加入“参战”,投掷出无瑕的童心,赶跑了故作的庄重老成。
大雪封路,百年罕见。他挖了一桶雪,坐在新买的红炉子边,把雪一勺勺地铲到锅里煮。那雪一浸到水里,色散骨销。雪水煮开了,仍有一股清寒之气。也许真如鲁迅所说的那样,“雪是雨的精魂”,而魂魄是煮不灭的。许是自认煮雪之举颇为风雅,他念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坐到桌边,自斟自饮。儿子说,爸爸想喝酒,于是就念诗。几片雪花被笑声吸引,飘进来,炉火跳跃着,风在呼啸。尘世间,有一个小小的安稳的家,是一篇多美的童话。
电视上,雪花也在飘飘,车站回乡的人潮涌动,紧握手中的车票,回家的渴望,让他们的眼眸热烈地燃烧。他们正惦记着,乡村的田野上,在雪被里酣睡的麦苗吧。而在遥远的宝岛,海水激动地架起彩桥,水果和鲜花唱着歌谣,雪花融化了所有的距离,两岸人民,亲切地拾起久违的拥抱。这个古老而年轻的民族,往往总是,在雪花飞舞时点燃团聚,在寒意料峭时让人自豪。
有一晚,我独自骑车冒着风雪往家赶,风裹挟着雪花炮弹一样向我发射,到我眼前时又一一跌落,真是我从未见过的奇观。雪照亮了道路,我疾驰在上面,夜色中沉着地独行几十里路,这在我,是从未有过的壮举。雪,还能激发出我的豪情和胆气吗?
想到明人张岱,他在大雪三日、夜深人静之后,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地苍茫,那份痴迷隐逸的情怀令人向往。当此时,梅尚未放,若能邀上三五知己,驾一叶小舟,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待日暮诗成天又雪,再煮三杯两盏淡酒,何尝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五)
我知道,雪,在落着,细细的,轻轻地,在用心,用情,铺一层洁白。
三十年前的今天,我在雪花飘舞中降临;这雪,下得我好快乐,是不是上天寄给我的祝福?并且,那融化的身躯总带来甘美的汁水和萌发的春天。我是不是一直站在每一片绽放的雪花后面,吮吸,成长,晶莹。
呵!这是我来的这个世界的第几场雪?我知道,还会有很多次这样的雪伴我前行的,我要学会边行边记取了。
曾经以为对于自己,长大是需要一生来进行的缓慢的进程——即使是做了母亲。而现在,明白了,长大有时候只需要一瞬!
三十终于而立,无关身外一切。只是觉得作为一个“人”,由内而外,是真的立了起来,不会丢掉“自我”罢了,可我欣喜。
忽然,有些想家。身边的这片高楼大厦,不是我的土地。我的土地上有水,有鼓荡起层层芦苇的绿意的水,有鱼虾搅动着蓝天云影的水,有鸟儿驮着悠长的炊烟停息在残荷的枝头,有我自由游弋的身躯……
在落雪的时候,我渴望能回到我的土地上,打个滚,流次泪,再笑着站起……
雪花,飘到了我的笔端,铺展成一片晶莹的天地,暗香浮动。有几片,钻进梦的耳朵里,悄悄地说着,春天来了,愿你能听到雪落鸟语的声音,和春天做一个美丽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