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是柔软的,它的幽雅与奇幻,色泽与纹理,代表了精致、富庶、高贵、江南、水以及摇曳斑斓的理想生活。它是古代中国的一个世俗符号,让一辈辈的先人们趋之若鹜,渴望衣锦而行,吹气如兰。丝绸也是坚硬的,当它从中国南方的蚕桑之地一跃而起,掉头北向时,一种神秘的意志与情怀便贯注其中,于是它就成了拓荒、西进、光荣、牺牲、开放和胸襟的代名词。它腋下生翼,高挂于北斗之上,由此成为我们这个民族一根生动的血管,一条脊椎般的天路,纵横西东。
谁也未曾料到,一只卑微的蚕所吐露的内心,却在此后风沙漫天的西域,在苍茫无尽的岁月深处,结成了一条天网般的大道。在这条路上,走来了宗教、乳香、琥珀、玳瑁、玉石、天马、植物和各种菜蔬,也走去了丝绸、铜镜、凤凰、纸张、印刷、儒典和灿烂诗篇。这条路不仅输送了贸易、技术和图案,同时也交流了思想、伦理、道德和人生观。无疑,它是人类历史上最具想象力和变革精神的一条通道,它用一匹浪漫的丝绸,将东方和西方紧密地簇拥在了一起。它是当年的全球化的逼真体现。它犹如一道灵光,让古代中国获得了神示,找见了一块“上马石”,也找见了一片能够凭倚的广袤后方,一个新的方向。
所以,当卓越的地理学家费迪南·冯·李希霍芬男爵于1877年,在他的《中国》一书中第一次造出“丝绸之路”(the silk road)这个词时,横亘于亚洲腹地深处的这一条天路,便逐渐掸落了灰尘,露出了它清晰的五官和婀娜的身姿。是的,丝绸是物质的,不仅可以穿衣蔽体,展示身份与地位,同时亦是能够量化的,去充当货币和军饷。但在我们民族的心灵史和成长史中,丝绸更是精神性的,它是独立、自信、富裕、和平和原创的象征。丝绸之路仿佛一组庞大而顽强的神经系统,延展于长安以远的广大西域,让那里的生民和万物谨守四序,春种秋收,迁延至今。
太庞大,也太深邃了,所以我只能选取河西走廊这一段,来探究丝绸之路的秘密奥义。
河西走廊,亦称甘肃走廊,因其位于黄河上游以西,又称河西走廊。它东起天堑乌鞘岭,西达古玉门关,绵延一千余公里。它南倚一脉千里的祁连山和阿尔金山,北靠罡风浩荡的马鬃山、龙首山与合黎山,形成了一条绿洲连绵的狭长通道。河西走廊所辖的武威(凉州)、张掖(甘州)、酒泉(肃州)、嘉峪关、敦煌(沙州),自古而来就是水草丰美、物产丰富的西北粮仓,同时又是重要的战略要地和边防要塞。在中国境内的丝绸之路上,尤以河西走廊显得底蕴深厚,波澜壮阔,一再地承载了我们民族最初的梦想和积极的作为。
在历史的肌理深处,在流沙坠简似的过往岁月中,丝绸之路究竟为我们民族带来了什么样的启蒙?怎样的开篇?这里,谨以河西走廊为例:
一,河西走廊印证了我们民族奔跑的少年时代与青春期
是的,大地说明了他们。
考察世界上任一民族的历史与发展,必须返身回向,深入她的源头,去探究她何以成为现在的全部理由。这些理由包括骨骼、血脉、经络、DNA等,也包括她童蒙的开启与稚嫩的涂鸦。古埃及人在他们成长的初期,便贡献了灿烂的金字塔、法老、面具、木乃伊和无数尼罗河的传说。古希腊和古罗马人在他们的发声阶段,捧出了神话、传奇、庙宇和恢弘的哲学,泽被了后世的文学与艺术。在耶路撒冷和阿拉伯半岛上,几个悠久的民族创立了各自的宗教,树立了圣人和规范,由此绵延千年,始终在测度着人们心灵的深度和信仰的方向。在两河流域及波斯高原,一串阿拉伯数字,一本《天方夜谭》,一座空中花园,至今犹如天籁之水,令我们扪心倾听,获取了不竭的营养与灵感。
在我们民族的早期,也有一个抽枝发芽、表情焕然的天真童年。那时的先人们驻守晨昏,沐浴天地,身体是干净的,精神是清洁的,一派无邪的欢乐。那是《诗经》的时代。她一点儿也不逊色,她奉献出了瑰丽的诗篇、农耕、节气和对这个星球上自然万物的神奇想象。她背靠西天,在东方的土地上一个人顾影自盼,渴望淬火,求取一种庄重的成人礼。
于是,试探来了,匈奴大军仿佛一堵垮下来的高墙,催逼着她快速成长。
如今的河西走廊,呈现出了这个地球上除海洋之外的所有的地形地貌。沙漠、雪山、戈壁、草原、绿洲、冰川,以及无垠的良田,使这里成了一片成人的风景,如果你不了解她的前世今生,如果你不曾听见过风中传来的远古的呼啸,你就不会爱上她。那时的匈奴人骑在马上,显然窥见了这一片壮烈风景,他们若一阵烟尘似的席卷南下,却冷不丁地碰见了一位少年。不,是整整一群,一群长身玉立的白衣少年。
领头的少年叫刘彻。后世的人们因为他的不世之功,将其尊称为汉武大帝。
自秦至汉,我们民族的少年时代便拉开了帷幕。幸运的是,登上这个少年舞台的恰巧是一帮天纵之才,他们好奇,奔跑,血勇,独孤求败,渴望征服,每一块肌肉上都充满了力量与雄性荷尔蒙。他们一心想看遍世上的所有风景,想去追逐落日,去触摸地平线的尽头。那是一个行动的时代,是我们民族的“旧约年代”,没有废话,没有陈词,也没有羁绊。她碰巧遇上了南下的敌手,不免怒发冲冠,引刀一试。
那一刻,江山和社稷就寄在了这一群美貌少年的身上,他们的名字可以开出一个长长的单子:刘彻,卫青,霍去病,李广……他们的信念就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他们相信自己就是一块耐火的城砖,要去奠基。他们明白自己必须做一把刀,不能躲在鞘中,自毁锋芒。对了,还有一个姗姗来迟的使臣张骞。他第一次用双脚丈量了这一条河西走廊,他踏勘,他摸排,他受难,他几乎用一己之力,像一枚尖锐的针刺破了未知的天幕,不辱使命,找见了方向和地平线,完成了这一趟“凿空”之旅。那一刻,这个帝国在开疆拓土,在金戈铁马,上演了一幕幕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的大戏。无疑,这是一出恳切而艰难的成人礼,让我们民族在燃情岁月中终于技成出徒,有了初次的飞翔。
的确,唯有大地,唯有河西走廊,才能说明这一群奔跑而壮美的少年。在《飞将军》一诗中,我曾经这样写道:
多少漠北 多少黄沙碧血
多少首级 篝火 杀戮和夜宴之饮
多少密集的箭矢 像冲突的内心
多少征衣 带着露水 多少寒凉
让一个人的骨骼清丽 多少回望
多少难以启齿的爱 干涸到底
多少辞别 多少马革裹尸
在丘陵 雪山 戈壁 多少一览
无余的热情 寂灭成灰
多少速度 多少蹄铁和巨石
砌筑了飞行 多少奔跑和跌仆
青春 回忆 燃情岁月中的丰碑
多少结盟 但走下去的还是自己
多少宫阙与丹墀 一册山河里
多少开疆斥土 犹如血红色的
晚霞 犹如一张无辜的羊皮
多少书写 被世代转移
多少酒 胡舞 传唱 被夜色记取
多少天空 忘了祭祀
多少马背上的神祇 带着秘密的意志
多少里 才能返身看清自己
多少千回百转 配得上引颈一死
也恰是在那时,我们民族才正式获得了自己的姓氏、血缘、谱系和底色,才真正拥有了自己的西部疆域、后方、屏障以及梦想的仓库。这一条千里走廊,带着她无尽的石窟、烽燧、城墙、崖壁和山脊,让一个新生的帝国不仅有了广阔的战略纵深,也有了精神的海拔与高度,真可谓敦煌日落,大漠苍黄,饮马冰河处,西认天狼。
这一时期,我们民族的属相是马。天马高蹈,长歌不绝。
一个人仅仅有了成人礼是不够的,他还需要一场青春的确立。对我们民族而言,这一场青春期的挥洒和宣喻,醉酒与狂欢,追逐和认知,则是由一群从大唐盛世里逃逸而出的诗人和释子们完成的。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于是,在少年刘彻之后,在西进的硝烟渐渐消失后,这个国家先后有了法显、玄奘、鸠摩罗什等人去取经,去问道,去译介,去求索,从而满足自己对天边的一切想象,用远方的养料来填充自己饥渴的求知欲。至今,矗立在凉州城内的罗什寺,仿佛仍在用一枚枚珍贵的舌舍利,诉说着当年的脚印、美和青春。
在求法僧的另一侧,于河西走廊的晨昏中,还有一群诗人们衔命出走,一路上题诗作赋,歌吟不断。他们用平仄和声律,去给大地贴标签,去命名,去记录,去寻求一种新的可能。他们给这个国家带来了新的视角、新的叙事和新鲜的道路,带来了别样的方言与风俗,也带来了一个又一个新鲜的地名,以诗入史,以史入诗。他们的诗歌和漫游,想象与书写,是那一个燃情岁月里的主旋律、畅销书和焦点所在。他们内心的律令就是西进、西进、西进,每一个诗人就是一支军团,一支猎猎远去的轻骑兵。那一刻,他们一定没有被贬谪、被抛弃、被割肉的孤儿感。因为他们是我们民族最优秀的一批先遣军,一群儿子娃娃,他们相信自己拳头上能站人,胳膊上可跑马,相信唯有旷野中才有真实、磨砺、光荣与盛名,但这些必须靠一腔血勇和青铜之骨骼才能去争取,去拥戴,去捍卫。
说到底,那时的他们,心中还保有一个伟大的信条:天下!
天下的秘诀其实就两个字:兴,亡!但在兴亡之际,有一支笔,一卷空白的汗青,就站在你的面前逼视你,让你判断和抉择。那一刹,天下也等于一册史书,菩萨心,霹雳手,你要么流芳,要么遗臭,它会一丝不苟地书写你,毫无绥靖和模糊。
天下还是一个词:天良!他们笃信三尺头上有神明;有一根尺子在测度;有一杆秤在掂量;有一盏心灯,永远不会被无辜地吹灭,像太阳。
天下另有一个同义语:苍生!
因为,那时候的江山远阔,是用来眺望和珍爱的;那时候的月亮也朴素,是用来怀想和寄托的;那时候的飞鸟有翅膀,野兽带牙齿,大地上的四季泾渭分明,是和苍生一起合唱的;那时候的一封家书蓬头垢面,足够跑垮一匹马,跑烂十几双鞋子;那时候的钱叫银子,是月亮白的,揣在怀里是沉甸甸的;那时候还有一种普天下的香草,名叫君子;那时候天上有凤凰和鲲鹏,地上有关公和秦琼,亦有剑客与死士,身上背着忠义和然诺,万人如海,不露痕迹;那时候的心也是亮的,还没有瞎掉,一睁开眼睛,就知道天良犹存,所谓的天下其实是每一位苍生的。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于是,像李白、王昌龄、岑参、王翰等诸多诗人的汗漫诗篇,一定有着她命运般的来路,同时也宣喻了她不可遏止的方向——向西突进,经略西域,就是当年的国家叙事,也是我们民族在那一个青春年代的叙事主轴。此可谓剑影处,飞沙走石,梦功名,投笔也昂藏。英雄路,正堪回首,标汉追唐。
无疑,在这一场焰火喷涌的青春期,我们民族的属相是龙。盘踞天空,佛雨洒布。
二,河西走廊的尘封,让我们民族失却了真正的国家性格
在奔跑的少年时代和青春期结束后,我们民族俨然花落莲出,成了一个泱泱帝国,坐在沉重的龙椅上,进入了漫长而臃肿的中年。她有了刻板的秩序与等级,有了严格的礼仪和规制。她的富裕和胃口,让身形渐渐地肥胖了起来,蜷作一团,忘了眺望和警醒。她的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让其放弃了追逐与做梦。她实行了严格的海防和塞防,鸵鸟一样,令自己的版图慢慢枯干,逐渐板结,以至于内心坍塌,有了深渊般的黑洞,吸食着一切向外与扩展的冲动,一切积极的作为。她不再血勇,也不偾张,更不凌厉,相反却学会了养生和咳嗽。她炼丹。她望气。她富态。她圆滑。她“三高”。她绘制了各种长生不老的秘笈。她开始灰头土脸地从河西走廊这一条长路上大规模地收缩了回来,埋头于宫殿与朝堂,自锢于内讧和权术,分心于茶艺及歌舞。即便蒙元和努尔哈赤像一堵堵高墙倾轧而下,她也只能衰弱无力,在精神上挥刀自宫,顾影自怜,写下一首首弱不禁风的宋词元曲和红楼遗梦。
至此,河西走廊彻底荒芜了,萧条了,干涸了。
在罡风和尘暴掩埋不住的大路两岸,迄今仍留有往昔英雄们的辙印和箭矢,仍有哀歌以及狼烟遍地的灰烬。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如此凛冽剽悍的谣唱,在后世的岁月中几近于一种传说,一首肝肠寸断的悼亡曲。
致命的是,尘封的河西走廊,让我们民族失却了一次建立真正的国家性格的机遇。
究其里,所谓的国家性格就仿佛一根带电的脊椎骨,能让一个民族挺立起来,持续地拥戴和保有她的民众、传统、文化、政治、历史与锦绣山川。在它的庇护下,家庭、社会、文明礼仪和可持续的繁荣都将成为一种常态。国家性格不应该仅仅是一个民族的表情,也不只是一种感性的表达,更是骨骼、血脉、经络和DNA,静水深流,金沙深埋,一再地契入到了这个民族的心理与肌理的最深处,凝成了一种思想和价值观,须臾不可更替,唯有不断充盈和丰富,才能勃兴而阔大,犹如参天之树。
一根带电的脊椎骨,往往会在历史的重大关口,霹雳而下,烁烨光辉,一刹那照亮了脚下的道路和方向。但是,在河西走廊以至整个丝绸之路尘封之前,我们民族却来不及去整理、锻造和熔铸,从而失却了一个凤凰涅槃的宝贵时刻。
然而,在地球的另一壁,美利坚民族却辗转西进,抓住了一次重大机遇。
如同地中海之于希腊人,海洋和大规模的航行之于葡萄牙人和英国人,西伯利亚之于俄国人,丝绸之路之于我们民族一样,每一个边疆的确都提供了一种新的机会,新的领域,新的精神契机。这意味着摆脱旧日束缚去寻找出路,生气勃勃,重拾自信,不堪忍受且蔑视旧有的思想和桎梏,革面洗心,归纳历史。新的边疆,等同于新的经验,新的制度与活力,也是一个民族能够脱胎换骨的坛场或高炉。
与我们民族的青春期一样,行进在美国西部的那些拓荒者、牛仔、探险家、掘金者、流民、罪犯、土地测量员、律师、警官、牧师等等,他们一个个都是激情澎湃的诗人,写下了热腾腾的诗篇和隽永流长的家书,寄往东海岸或欧洲大陆,描述着眼前这一片令人惊诧的土地:“天堂似乎就在那里,显露出它最初的天然光彩”“我来到了居高临下的山巅,看见下面那富饶的平原,美丽的地面”“我们现在……发现置身于移民的洪流中,旧美国似乎瓦解,而向西迁移”“远行,远行,我远行越过了辽阔的密苏里河”“自由之星亮又大,指向了太阳落山的地方,弟兄们”“土地大得叫你走完自己的玉米地就会把你累倒了”“到西部去,到西部去,到自由者的土地去,密苏里河在那里浩荡入海”“我还要说,人间要有迦南,那就在这里。这里的土地是蜜与流奶之地。”
立国之初,美国人就认为西部的存在对美国经济具有重大的作用。本杰明·富兰克林和乔治·华盛顿等人非常注意个人在西部通过土地投机而获利的机会,但也意识到了西部的尚未开发的富饶资源可以保证社会的自力更生,其特质可以使美国跃居世界上更古老的国家之前。诗人、作家和政治家们也都纷纷呼吁,一个繁荣民主的美国的希望就在这大片大片的“处女地”之上。
这些“在英国遭到命运鄙弃的人”,在此后两个多世纪的密集讴歌中,将全世界最华丽的辞藻都贡献给了西部:美丽的草原,最肥沃的土地,最大的林场,长满金黄色谷物的大片庄稼,一望无际的大牧场,第二天堂,这不是肥沃而是无比的肥沃的大地……是的,美国的西部具有多种多样的魅力,其中一个就是它广袤无垠且未开垦的处女地。在那里,棉花,玉米,大麦,小麦,野牛,黄金,甚至女人与爱情,一切都仿佛是上帝的赏赐,来得如此慷慨,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在冒险西进的路上,有关死亡、热病、疟疾、孤寂、挫折、累断脊骨的心酸劳作都被刻意地掩盖了,取而代之的则是阳光、海滩、美酒和新鲜的黄油。人们嗅着太平洋的海风吹来的咸腥气息,一路上丢盔卸甲,马不停蹄,去争取赢得西部,赢得一个个再生的人间天堂。于是乎,仅仅在1848年开始的两年间,便有8万多人像染上了迁徙病毒一般,蜂拥而入地杀进了加利福尼亚。他们并没有呻吟,也不曾叫苦不迭,他们在西进的道路上,渐渐感觉到这是一种“天赋使命”。
由此,“西行”和“老是搬个没完”,就成了这个国家的一种命运,一种国民的习惯和精神状态了。这一时期,美国人是地球上最乐于流动转移的人群,因为前方堆满了财富和荣誉,“几乎是毫无束缚,自由得像山上的空气”一样。
然而,恰是在这一广阔的背景下,美国人开始了对自己国家性格的奠基与塑造。
像所有的西部一样,她的辽远和赤裸,蛮荒和富庶,杀戮与生机,艰辛与成就,都仿佛一对巨大的矛盾体,横亘在每一个意欲拨马转向、踏行西去的人们面前。它既是一份致命的诱惑,亦是一番深刻的挑衅,同时它也是机会、胸襟、光荣、声名和财富的象征。西部是动态的,边疆之外,另有一重重新的边疆和新的地平线挂在天上,喝令人们去发现,去开拓,去占领。西部也是一块试金石,在她面前,所有的虚妄、自满、花拳绣腿以及假惺惺的斯文和教养都会被剥去伪装,露出最终的底牌。
于是,当西行的人们面对这一片陡峭而璀璨的天空时,一切都发生了。
这时的美国社会的现状,呈现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现象。他们相信,一个替旅客牵马坠蹬的小孩也可能当上美国总统(范布伦,美国第八任总统);一个平民的子弟通过诚实的劳动,也可以拥有居所和牧场;如果胳膊够结实,腿勤快,敢于付出,倒霉的日子终将过去,蜜糖一般的生活指日可待。他们还相信,处处都有好运气,处处都有幸福在张望,只需要你心中燃起一堆烈焰,一股强烈的不停歇的热情,你终将得偿所愿。——自从脱离了欧洲之后,这块崭新的大陆所呈现出的事实,对全世界来说都是新鲜的,令人大吃一惊的。它具有如此奇特的重大意义,哪怕是凭想象和做梦都探不出什么究竟的。
这样的一天总会……来到。他们笃信无疑。
是的,因为这个信念,在美国西部出现了一种别样的沸腾景象,到处都是忙碌,奔走,奋斗。人们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单纯、信任、热情、坦率、公正、厚道,以及雄心勃勃的个人主义情怀。他们蔑视经验,信赖自己的一双手胜于信赖别的一切。他们相信平等和机会。他们粗野可爱,热衷于追求物质利益,“宁可看见自己的小河上有磨坊在磨粉,也不愿意看见维纳斯或阿波罗的大理石雕像”。他们敏锐而果敢,讲实力却又喜好盘根究底,讲究实际而富于创造力,脑子快,办法多,有充沛的精力,也有着一览无余的开朗和活力,以及与大地一般与生俱来的奔放和活泼。在这一片未开垦的土地上,对生存的挑战,激励了人们自力更生和自给自足的念头,从而促进了一种对个人的价值的执守,以及对个人不分出身或教养而去承担政治义务的能力的信念。所有这些,乃是广阔西部的美丽赐予,也是远方以远的边疆所赋予的显著特质。
可以说,美国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一直是向伟大的西部进军的历史。西部的无限元素,构成了美国传统这个图案中显著突出的线条。它们象征了美国作为一个充满机会、社会更新和进步之邦的观念——美国观念中最基本最持久的组成部分之一。
如上所述,也是在这种西进的过程中,美国的国家性格也渐渐地凸显了出来,形成了他们民族肌理和心理深处的骨骼、血脉、经络与DNA,时至今日,仍然若源头之水,澎湃不减,一眼就能够认出来。这在汗牛充栋的西部片,在电影《燃情岁月》《肖申克的救赎》等等的一大批影视作品中毕露无遗,引人注目。
这就是美国式的史诗。或者说:美国史诗。
这样的国家性格,注定让每一个公民有了强烈的认同感和皈依感,也有了一种神圣的责任与义务。在《寻找美国的诗神》一文中,桂冠诗人罗伯特·勃莱如此写道:
悲痛是为了什么?在那遥远的北方
它是大麦、小麦、玉米和眼泪的仓库。
人们走向那圆石上的仓库门。
仓库里饲养着所有悲痛的鸟群。
我对自己说:
你愿意最终获得悲痛吗?进行吧,
秋天时你要高高兴兴,
要修苦行,对,要肃穆,宁静。或者
在悲痛的山谷里展开你的双翼。
三,开启“一带一路”战略,实则是“中国史诗”的真正开篇
狮子老了,但它毕竟是狮子。
事实上,尘封千年的丝绸之路,并不是远避一隅,也没有一时一刻离开过我们民族的文明进程。相反,在滚滚消失的岁月里,她用自己枯干的脊梁,独自支撑起了一片浩瀚西天,静候着罡风尽逝、重拾山河的那一天。她用不曾凉却下去的壮烈风景,依旧保存下了对英雄挽歌的记忆、追怀和景仰。她用流沙坠简似的诉说,仍然闪现出了昔日的爝火、杀伐与呼啸。她也用了纵贯千里的脉脉深情,吁请和平降临,来为我们民族的昨天、今天和未来恳切祈祷。她沉浸。她不语。她内敛。她一直在酝酿庄严,静待着一个拨云见日的时刻。
或者说,如河西走廊这般优美的仓库,她不仅参与到世界上唯一将五千年文明完整带入今天的国家行动中,她还以自身的卑微存在,保存下了对早期文明的书写与珍爱。在遗址遍地的河西走廊,有关丝绸之路上的吉光片羽历历在目,俯拾皆是,比如敦煌。
敦煌不光是一座莫高窟,实际上,她是几种文化的总枢,是古代西部中国甚至中亚以远的文化首都。无论从历史、地理、军事、贸易、宗教、民族和风俗,还是从我们民族的缘起与精神气象上讲,她都有一种奠基或启示的意义。敦煌也不是因为藏经洞的发现才广为人知,成为今天的显学的,她始终占据着这一片大陆腹地深处所有文明的制高点,而像莫高窟、榆林窟、断长城、玉门关、阳关等等的遗址,仅仅是“敦煌”这个母题的一小分子。她是地标。她亦是领头羊。
在2000年出版发行的拙著《大敦煌》中,我这样写道:所谓宇宙的乡愁和广阔的忧伤,于我而言,只是穿行在北半球日月迎送下的这一条温带地域中,它由草原、戈壁、沙漠、雪山、石窟、马匹和不可尽数的遗址构成。在一首一以贯之的古老谣风中,它更多的是酒、刀子、恩情和泥泞、灾祸、宗教、神祇、生命及牺牲,正义和隐忍提供着铁血的见证;而在人类的烽燧和卷册中,楼兰王国、成吉思汗、丝绸之路、风蚀的中国长城、栈道、流放和最珍稀的野兽,如今都成为了一捧温暖的灰烬。北半球这一段最富神奇和秘密意志的大陆,不是一个地理名词,不是一个历史概念,更不是一个时空界限。它是文化的整合,是一个信仰最后的国度。
一定的,只有在这个方向上,我们民族的龙马精神才有了根据和源头,我们民族也才能重新找回曾经的强劲脉搏,拾取过去的自信与笑脸。
是时候了,“一带一路”的提出,不单是国家层面的审慎思考和战略选择,也是我们民族再次复兴、和平崛起的一种主动出击,更是这一条辉煌大路的再生之旅。狮子老了,但它毕竟是狮子。朱云汉先生在《高思在云:一个知识分子对21世纪的思考》一书中说:21世纪最重要的挑战就是去理解、应对中国崛起及其带来的世界秩序的重组。在过去的300年里,只有4个历史事件可以跟中国的崛起相提并论。第一是18世纪英国的工业革命,第二是1789年法国的大革命,第三是1917年的俄国十月革命,第四是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美国的崛起。
洵不虚言。
由此可见,重开河西走廊以及丝绸之路,就是要找回我们民族不曾消逝的少年时代和青春岁月。因为血没有变凉,梦依旧滚烫。
2014年7月,在一次讲话的结尾,习近平主席引用了一生钟爱中国文化的美国诗人玛丽安娜·摩尔的诗作《然而》:
胜利不会向我走来,
我必须自己走向胜利。
同样的情怀和热忱,也曾经出现在康乾盛世诗人黄仲则的《将之京师杂别》:
自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
而今,重新敞亮一新、开阔包容的河西走廊乃至整个丝绸之路,将会是我们民族复兴大业、实现梦想的“冰天跃马”之旅,更是“中国史诗”的真正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