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西北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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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西宁的街道上走过

在藏传佛教青铜般的吟唱之中,在西部伊斯兰世界穆斯林们圣洁的布礼之中,一卷羊皮的歌页初次展开,这仿佛是青藏高原、黄土高原以及帕米尔高原的合颂、弹唱和起舞。西望青海或是远出阳关,西宁这个旱地的码头就低低地伏卧其上,粗糙,苍白,短促,甚至像一声可以忽略不计的尾音,一闪而过。

但是西部的人民和我,咀嚼着这一只鲜为人知的果核,内心布满潮汐和泪水。它像一首旧歌,一片旧日的风景,一处旧地,一捆往昔的书信和细沙之下爱戴的心情。

在我的诗歌中,西宁应该是这样的——

1992年初春的某夜,风雪弥漫之中,我头一次来到西宁,狭窄的街道上是风的迷宫,雪的旋涡,街道两旁的低矮的人家院落和倾圮而去的平房忽隐忽现。那是后半夜的时光,我在深长漆黑的街道里遭遇了一大堆羊群,大概有上千只吧,它们嘶哑地吼叫着进入城市,它们渡过黄河,翻过高高的积石山进入城市。风雪扑面中,我看见赶羊的一个男孩扎在羊堆里,反穿着羊皮袄,风雪挂满了他和偌大的羊群,使他看上去像一只秘密的头羊,充满了孤单和骄傲。我问他,这是去哪里,城市的街道里又没有可以逐水而居的草滩?

“去肉铺。”

“去迎接刀子。”

他说。

而后,他隐没于一大堆羊群中,低矮地伏动着走向街道的尽头。我为这肃穆壮烈的风景所震慑,退至路边,目送它们的背影,心中充满敬意。羊群如泄洪般从我脚下涌过,犹如亚伯拉罕时代集体行动的圣经,在空中摊开。

后来,我写下如下的几句——

午夜入城的羊群

反穿皮袄

像一堆灯火中的小先知

午夜入城的羊群

是人,是群众

是一伙失败之后的义军

午夜入城的羊群

合唱队员们

精神抖擞

午夜入城的羊群

名叫“死”

骑住人间的屋梁……

它们沉默地走向西宁这个旱地的码头,分散洒布于隐秘的街道、人家院落、餐桌和各式的礼仪,像怀揣祭品和光荣一般,行至黎明。

就像在日光中穿行于街头巷尾的默默的群众和孤单的旅人,摒除喧哗和躁动。在西宁,因了不同宗教的缘故,深藏密布于低耸屋檐下的街道,像一根根滴水的青铜枝条,静静伸着。因为鲜有高层建筑,西宁像一个铺展的平面,悠动摇曳。

你可以在街头的任何一个角落,看见身着铁红色袈裟的喇嘛。他们心里诵念着,犹如一堆堆燃烧的红铜从街上淌过。但是更多的,是那些面孔粗砺硬朗,身披藏袍的信徒,口诵经文,转着朵拉(转经筒),身无分文地走向自己心中的神圣。他们显得和这个时代多么格格不入,自足安详,满脸锈迹却又神采飞扬。

他们从各个角落、街口涌出,去往塔尔寺。因此,我不得不提到距西宁约40公里的伟大的宗教城市塔尔寺,它和西宁如出一体,互为光亮,而前者代表了数百年延续的精神世界,后者则是彻底的世俗王国。

塔尔寺是藏传佛教伟大的改革家、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的诞生之地,如今在这个幽蔽的山谷里,是无数的经殿和美不胜收的金色屋檐。世上朝拜的路,其实只有一条,而通往塔尔寺的一条狭窄的街道更像是梦幻之路。尤其夜晚,高耸的喇叭里一位粗砺苍凉的老人弹着三弦,用藏文说唱,无始无终,无波无澜,及至天明,梦及佛光。

我只谈谈塔尔寺银塔之内的圣树。

据说,这是宗喀巴母亲生产时流血的地方长出来的,民间风传此树举世无双,有人试图将其树枝和种子培植成树,均告失败。最著名、最奇特的象征或许是它的叶子都有神秘的相像物,并且代表着藏文的不同字母。树皮上也有同样的文字裂痕,旅行者扒掉树皮,发现树干上也有同样的文字形式。

19世纪中叶,著名的宇克神父在他的著作中就描述了这棵圣树:“我们极其惊愕地发现,每片叶子都长着工整的藏文字样,与叶子本身的颜色相比,有的字呈深绿色,有的呈浅绿色……嫩叶子上的字只是刚刚在形成。后来不得不将此树封闭起来,因有太多的人都要用此树的树叶、花果作为纪念。”据土登晋美诺布的《西藏》一书记载:“大约70年前(20世纪初——作者注),因为打扫,才将圣树之门打开过一次。喇嘛出来的时候,有一片叶子落在他肩上,上面清楚写着文字。”

而我听到的各种说法,都是这棵“万象树”的无数叶子上写满了“唵、嘛、呢、叭、咪、吽”的六字真言。

纵横交错的路在塔尔寺里穿行着,四面八方涌入的信徒们心地纯净,聆听法号,默念经文地祈祷着。然后他们又纷纷返回,像幸福的鸟儿栖居于西宁这个旱码头的街道、窗口和角落,他们煮熟了半扇羊肉,用刀子削食着,一口气打开了七八瓶青稞液,狂饮无度。早晨的街道上,你总能发现横卧酣梦的汉子,在酒气里飘动着。

在藏族朋友无数次的酒宴上,你总能听到他们的高声歌唱,而往往平素里寡言少语的少女或汉子才是最好的歌手。藏族:一个真正抒情的伟大民族,仿佛只会用歌舞来表达。他们善唱情歌,而这些风靡青藏大地、世代相袭的情歌,据说都出自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笔下——

我往有道的喇嘛面前

求他指我一条明路,

只因不能回心转意

又失足到爱人那里去了。

或者,你在星夜之下,在淡然的晓风里漫步、冥想、运行和吹息;在曲折往复、仄身而去的西宁尘土飞扬的街道上凝望天空,那么,你总能那样清晰地为一弯镀金的星月所慑服,心里陡然一惊。它高于飞驰而逝的广阔的屋瓴,在宣礼楼的圆顶之上,灯光幽暗,昭示着一种俗世之上的皈依和信仰。

那就是无所不在的清真大寺。

就在这处远离了时代,避开了金钱和唾液的所在,在中国西北腹地深处的西宁街头上,你也往往能听到宣礼楼上歌唱一般的呼唤,像钟声频递了钟声一般,辽远、宽广、质地恢弘,传至每条街道每处角落每颗心灵。

噢,圣洁的功课开始了,诵念的大音一阵阵传远……

这就是西宁的穆斯林世界,井然有序,按着心灵的轨迹往前。西宁的穆斯林含有回族、撒拉族、保安族、东乡族等诸多民族,但是布礼的心情纯净如一。在西宁的街道上走过,你常常看见那些披着绿色、白色和黑色盖头的不同年龄的穆斯林妇女,你也能看到涌动在大街上的成群的白色号帽和庄重如铁的教袍,这些穆斯林信徒满脸信仰的洁白,笑意浮现。

功课之余,他们又是经商的高手。

所谓经商,更多地指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的饮食摊点。尤其回族,他们独特的饮食风俗构成了这个旱地码头的主流。夜幕四合,烤羊肉的炭火格外热烈,羊腰子、羊肋排、羊筋、腱子肉都被串在粗壮的铁丝上,反复烧烤浓香扑鼻,麦仁和肥腻的羊尾巴煮成的粥,以及高原特有的煮茶胜过了世上其他的美宴,这种饮食实在贴切,见解明了,一如高地的自然景致。

然后放声唱了。在西宁的街道上走过,偶尔能听到“花儿”,但那都是磁带里的假声。在西宁体育馆前护城河一带树木浓密的公园里,才有真正地道的“花儿”和少年。

麇集拥塞的人群高耸着头,陌不相识的青年男女彼此引吭,不问你从哪里来,也不问对方的姓氏,开口就唱,只有歌声才含有默许和智慧的情义。人们暗中品评着,眼睛四下里逡巡着,寻找着自己登台亮相的机会。花儿与少年,他们宽大的脸庞被高原紫外线射得深红凝固,干裂裂的嗓音乍然如石,訇然鸣响,就在这一处歌地,我听见一个衣衫不整面目模糊的积石山少年朗声唱道——

哎哟哟……

西宁的街道上走过,

有一个响当当的磨。

哎哟哟……

尕妹妹的奶卡卡(乳谷)上睡过,

有一团扰人的火。

在深夜的西宁街道上走过,条条道路就像厚厚的书页一样依次翻开,情节无限,旨意盎然。什么超现实主义,什么博尔赫斯的玫瑰色街角,在这里俯拾即是。某夜的西宁街道上,一个老朽的人紧随着,后来,他站在我的面前,泪水涔涔,抖动不止。他说:

“你是我的前生。”

“你不要不承认,你真真地是我的前生。”

“你在海西的草原上放羊,某天下午,你赶羊上山,羊在坡上吃草,但你在山洞里睡着了,你梦见了佛爷,你醒来以后就会开口,唱了三天三夜的《格萨尔王》,而在这之前,你连半个字母也认识不了。”

“你叫仁青,或者西德尼玛,或者才让。”

“但你现在是个汉人。”

我说,是的。老朽的人仔细端详了我一会儿,泪水潸然。他说:“你现在是个满身脏污的汉人,但你确实是我的前生。”他絮絮叨叨说着,满口酒气,没准儿会突然消失于一个玫瑰色的街角。

或者,有一个年轻力壮的汉子走向前来,他宽大的腰带里别着腰刀。他拍拍你的肩头,问了好,道了久别的思念之情:

“你现在复仇吧,现在。”

“我突然醒悟了,我欠下了你的债,你现在砍我一刀也没什么。我不想欠债。”

“噢,那是我领走了你的女人,你的女人对你那样地好,但是我被魔鬼迷障住了,我是一个畜生,偏偏领走了你的女人哎。”

“你复仇吧。”他一连催促道。

而你,只不过是一个在西宁的街道上走过的异乡人,形单影只。